如果看到這封信的是妖怪小姐的話,我希望妳能看完這封信。如果不是的話,就把我寫下的這些話當作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病人最後的自言自語吧。
我的人生並沒有什麼可以自滿的地方。
雖然我覺得用人生敘述那還活不到二十年的生命並不恰當,可是我又想不出別的替代的字彙。我知道這對妳來說可能並不好懂,但是抱歉,因為我的時間已經不多,所以我也沒有辦法解釋太清楚。
原本我的生活就跟普通人沒有什麼兩樣,但就算是那時候的我,也平凡得讓人感到無趣。
我住進這個房間是兩年前的事情。
當然,並不是一開始我就住在這裡,中間還經歷了不少複雜的過程。
那些不重要的部分就容我在這邊省略吧。
當我注意到的時候,自己已經越來越少用自己的腳走出這個房間。
如果要說對於自己必須面對這種事情有什麼想法,現在想想,當初或許什麼都沒有思考吧。如果換做是別人,不知道會有什麼感受。
當時的我應該流淚了。
為什麼這種事情偏偏發生在像我這樣的普通人身上呢?
真是老套的想法呢。
就算兩年後的今天,我仍然會露出苦笑。
我沒有表露出自己的情緒,也許我該藉著這次的機會大哭大鬧一場的,如果不是告訴自己不能夠再為別人添麻煩,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
身旁的人誤以為那是我的堅強,但他們都錯了,錯得離譜。
我一點都不堅強,只是戴著一個虛偽的面具而已。
想笑的時候就笑,想流淚的時候就流淚,想生氣的時候就生氣。
曾幾何時連這麼基本的事情都沒辦法做到了?
發覺到自己身為人類應有的情緒正在慢慢消失,只不過我已經不會感到驚訝,也許自己的心早在這兩年的時間裡開始死去,而且自己早就知道了。
吶,妖怪小姐,妳知道嗎?
心死的過程,比想像中還要緩慢,還要痛苦。
比起生命一瞬間的死亡,這種能夠被察覺,看著自己重要事物慢慢消失的感覺更加讓我難受。
以人類的生命來說,我的時間短得連嘆氣的時間都不夠。
也許早點結束自己的生命還比較輕鬆。
即便抱持這樣的想法,我還是選擇活了下來。
說起來那不完全是屬於我自己的選擇,因為我連那樣的空間都沒有。
但其實也是藉口,實際的理由,應該是自己沒有勇氣吧。
人類很奇怪,就算把自己的想法表露在言語、表情和動作上,但往往越是把那些想法掛在口上的人,也越沒有實際行動的決心。
就算臉上掛著微笑的表情,我卻斷絕了和所有人相關的聯繫。
理由很簡單,我不想讓他們看穿我掩藏膽小的面具。
對,我絕對不是堅強,而是因為膽小到沒有提早結束的勇氣,所以才會以這樣的姿態,以這麼痛苦的方式活下來。
原本聽到自己苟延殘喘的時間也快要消耗殆盡時,其實我心裡多少有點放鬆的想法。因為不管怎麼樣結果都是一樣的,既然身邊已經什麼都不剩下了,就沒有什麼值得依戀的事物。
這樣也挺好的不是嗎?
對不起,我還是說了謊。
不過這個謊其實也是當時我真心的想法。
人類真是矛盾的動物呢。
會造成這樣內心想法改變的原因,或許就是因為遇見了妳。
不管妳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說出自己是妖怪的事情,剛開始時我也是半信半疑。不過如果妳說自己是死神的話,搞不好我就會坦然接受也說不定。
因為我剩下的時間,就算有死神先來提早拜訪也不奇怪。
我甚至懷疑妳是為了減少我的緊張,刻意說了謊話讓我安心。
很偏激的想法吧?
事實上,有一部分我應該是要怨恨妳的。
在我已經把所有對於世界的依戀都幾乎捨去的時候,妳出現在我的面前。
就算臉上露出微笑的表情,但是心中卻早已冰冷麻木。
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重新讓我想起來,自己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呢?
一旦重新感受到身為人的溫度,就沒有辦法輕易捨棄,而我已經沒有那個時間把內心的想法再次捨棄。妳知道嗎?每次當妳從房間離開以後,我被這樣的情緒困擾多久,睡不著覺,幾近瘋狂。
我知道那不是妳的本意。
但妳的出現確實影響了我的情緒,這也是事實。
雖然總是這樣想著……
但每次見到妳的時候,就算是強迫自己,我還是會露出笑容。
很奇怪呢,明明就沒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為什還能若無其事的露出那種笑容?
連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發自真心的在笑。
我想妳應該沒想那麼多對吧?
所以在我面前,妳臉上表露的應該也是妳自己真實的情緒吧?
妳所表現的情緒越是真誠,我就越沒有辦法原諒我自己。
這是理所當然的,就算外表可以裝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但我脆弱又膽小的心又能夠支撐多久呢?
明明不想擺出虛偽的面具。
但是這樣的想法,也只不過是為自己找藉口的牽強理由罷了。
妳還記得嗎?
我問了關於妳的事情。
說了「如果自己不是人類多好」像這樣的話。
妳應該不能理解我當時的意思吧?
其實那是我無法掩飾的恐懼,也是我對於自己的逃避。
如果我不是人類的話,如果我的生命不是那麼脆弱的話,是不是我也能夠超脫那些無力的情緒,自由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呢?
聽妳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我不免感到有些羨慕,甚至那樣的心情已經超越羨慕,到了忌妒的程度。
就算那是我真實的想法,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愧。
我這個人真是沒救了。
明明不是屬於我自己的事物,卻抱持著那麼強烈的忌妒去奢求。
早就已經知道自己最後的結果了,事到如今卻還是那麼執著。
裝作堅強的模樣畢竟只是故作姿態,像我這個年紀的人,有幾個人會想到這種時刻?又有多少人會真正面對?
那並不是我這個年紀的人會有的覺悟,只有這一點我可以確定。
只有這麼想的話,心情才會覺得比較舒坦。
如果今天不是我的話,換作是別人的話,說不定會有更好的結果?
等我注意到的時候,自己又陷入了無止盡的逃避中。
在由忌妒、恐懼、和虛偽交錯而成的憎恨中,我不知不覺對妳產生了冷漠的隔閡,妳應該也感覺到了吧?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在這副身體到極限之前,我的精神應該會先崩潰。
對不起。
無論如何我都得說。
為了保護自己,我不得不這麼做。
但因為起始點完全是出於自己,所以我絕對不會期望妳原諒我。
那天,下著雨。
我沒有打開窗戶,因為房間裡安靜得我連窗外滴答的雨聲都能聽見。
那是從我們認識以來,妳第一次沒有在雨天來到我的房間。
雖然這樣說很過分,不過我當時真的放鬆地嘆了口氣。
本來想藉由這樣一人安靜的時間慢慢沉澱心情,但我後來發現根本沒有辦法讓內心平靜下來。太過安靜的房間,就連時鐘的滴答聲都顯得清晰,太過空曠的景象,連同孤寂的感覺一起被放大。
我很害怕,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本來已經習慣孤單一人,為什麼現在反而沒有辦法接受了?
我想著妳的事情,內心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非要到這種時候,才會發現到自己多麼脆弱。
明明自己沒有那麼堅強,明明自己身邊好不容易出現了難得的溫暖,自己卻還是沒有辦法把握,就跟我那活了不到二十年的人生一樣,糟糕到連嘆息的價值都沒有。
我很害怕。
但就跟我說的一樣,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
可是我知道,我不想要被妳討厭。
因為那真的是我在這個除了白色以外什麼都沒有的房間裡,經過了不知道多久才好不容易才出現的溫暖。
想著我們這些日子裡曾經的對話,想著妳待在我身邊,想著吃冰的時候,想著我幫妳梳著那一頭漂亮的銀色長髮。
我哭了,一次又一次。
我想那是連自己都不相信的神明,給我最大的報應也說不定。
這些話如果可以自己說出口,不知道該有多好。
可能是為了懺悔,所以我還是把這些話寫成了字句。
不管妳會不會原諒我的自私,會不會原諒我的口是心非。
最後謝謝妳。
不管妳是人類也好,妖怪也好。
至少我知道,在我已經對自己的人生不再抱持任何想法時,妳讓我重新找到某一種好久不曾有過的安心感,那種身為人類才有的溫暖。
雖然我前面所說的部份大多數都是自己的愧疚,但也許是把這些事情慢慢寫下邊思考和回憶,那種暖意便隨著從我的心慢慢浮現。
那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是一種讓我感覺到自己還活著的實感。
也許能把心裡的話全部用文字的方式寫完的原因,也是因為好久沒有的,這種還會對自己生命有所執著的心情。
知道再過不久,我的一切都將隨著意識而去,不管怎麼想還是很害怕。
但在最後,能夠這樣不經意的相遇,我想自己還是過得有點開心的。
如果妳會看到就好了。
或許我的人生從來沒有什麼值得自滿的地方,但也許在最後,我還是因為與妳的相遇,找到了些許的幸福,身為人類的小小幸福。
很抱歉,還有謝謝妳。
語晴
※ ※ ※
我在語晴躺下的地方靜靜放了一朵盈滿水珠的牽牛花。
那是我喜歡的花朵,我相信語晴應該也不會討厭。
我想對我而言最大的安慰,就是她不必躺在那個缺乏色彩的空間。
儘管她的存在已經消失在這世上,我也不可能認錯她最後的安歇之地。
這裡是我第一個憑自我意識去記住與人類相關的回憶場所。
當然我也不免想過,那會不會是我所記住的最後一個場所。
我想這件事還沒能說個準。
只要提起她的事情,就算早已回憶無數次,過往依舊湧上心頭。
本來我是無法接受這件事的,想到因為自己的任性說出了衝動的話語,一股強烈的罪惡感便壓得我喘不過氣,幾乎要崩潰。
如果當時能更早發現這莫名其妙的詛咒,說不定就不必以那種形式離別了。
後悔嗎?當然後悔。
就算這不是妖怪應有的情感也無所謂,因為這本來就是我的回憶。
從那天之後,我又猶豫了許久,最後離開了那座勉強能稱得上是熟悉的城市。一方面是已經沒有繼續久留的原因,二來是逃避縈繞於心裡的那層罪惡感。
我心中暗自下了決定,以我所認識的、接觸的,關於語晴的印象,成為人類眼中所見到的屬於我的性格。
就連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可能是為了念我們之間的過往,也為了讓自己不要再重蹈覆轍那個慘痛的錯誤吧。
我絕對不允許自己忘記那些事。
或許就因為抱持半似贖罪的心理,所以高高在上的神明才開玩笑地讓我和那個男孩相遇也說不定。
我學會了關於人類的情緒表現,但我卻深切地感到害怕。
和人類的再次相遇,我並沒有把握能做得比之前更好,甚至我更擔心自己的「力量」會害了他。
小小測試了一番,我更篤信從口中說出的話語是貨真價實的詛咒。
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情打轉著。
畏懼與人類的相處,卻也同時有股難以言喻的憧憬。
我很喜歡那個男孩。
雖然我說不出是站在怎樣的立場驅使我產生這樣的想法,不過我深深地感到慶幸,慶幸自己都遇見這樣溫柔善良的人類。
但那樣過度真摯的態度卻不斷勾起我的恐懼。
並不是因為人與妖怪之間的隔閡,而是從當時到現在,心中一直無法除去的愧疚感。
就算我極力想避免過去的錯誤,可是那並不表示錯誤真的不會發生。
結果呢?結果最後我還是選擇了逃避,在那個雨季最後下起的傾盆大雨中,我消失在他的面前。
事後想想,我至少犯了三個錯誤。
不應該相處那麼長的時間、不應該讓他知道我的言語中近似詛咒的力量,還有最關鍵的是……我不應該從他手中收下那把傘。
就如同我所想過的,那把傘在未來的某一刻,大概也會成為我們之間「共通的語言」吧,我有那種預感。
即便只要把傘丟了就能當作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但就是因為做不到所以才會掛在口頭上埋怨個不停。
「該怎麼辦呢,語晴?」
明明知道就算問了也不會有任何回應,但不問一下心裡也著實有些不暢快。
到頭來還是必須由我來面對這個問題的抉擇,而且就算我的心中早已有答案,現實也未必會依照我的決定而有所改變。
即使過了這麼久,我對於人類的情緒表現仍稍嫌陌生。
但我很清楚在他們面對生死聚離的場合時,都會有股強烈的情緒波動,就算那些情緒未必會在他們臉上深刻地表現。
也許我多少染上了這樣的心情,而開始變得期待也說不定。知道和他的緣分還沒有到,未來的事情還有太多不定數,甚至不曉得他會不會忘了我,但我知道自己想要再次與他重逢的心情也是真的。
與人類的邂逅。
這對妖怪是絕對沒有必要的事,但轉個方向去想的話,也從來沒有人講過這是不被允許的事情。
並非是在挑戰其中的底限,我只是依照自己的想法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某種意義上這應該算是我個人的任性……還是該說是妖怪的任性?
怎麼樣都好吧,我想。
會去思考那些妖怪覺得不重要的事,但我並不喜歡過度鑽牛角尖。
如果有些事想破了頭都無法理解,那就等理解的時候再去思考就好。
並不是只要認真努力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有一部分的問題就算再不想承認,還是得歸於機運的影響。
我知道這些話由一個妖怪來說實在有點奇怪,所以如果有哪個人聽見了我的自言自語,因而譏笑或反駁我的話,其實我都覺得無所謂。
搞不好,我也期待有人能夠當面反駁我的想法吧。
有很長一段的時間,我都待在語晴躺下的地方,回想過去的事情。
雨還沒有要停下。
所以,我的時間仍然持續著。
說不定老天爺也想要我多留在她身邊久一些,聊聊過去的事情。
明明知道這是不切實際的想法,但我心中還是默默地留下了那樣的可能性。
我肯定是猶豫了。
在人類與妖怪……不,或許是我自己的想法中,悄悄劃出一道分界線。
那條線或許現在還沒有很清晰,但卻也足夠讓我看見人與妖怪間的差異。如果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肯定會見到如黑白色彩那樣明顯的分界,而越是接近那個時刻,我也會越來越難以抉擇自己的心情。
經過了這麼久,我還是沒有辦法決定。
當我仰望從天空降下的雨絲,站在人群中時,我還是會幻想著,如果自己不是妖怪,而是一個普通的人類的話,是不是這些問題都將不復存在呢?
我還沒有找到明確的答案,但我也不奢求有誰能告訴我答案。
活在人群中,卻不能以人類的身分而活。
雖然早已經適應,可是在體會過那樣的溫暖之後,我時常會覺得難耐。
『妳覺得孤獨活在這個世上,是怎麼樣的一種心情呢?』
就算現在,語晴當時講過的話仍時時在我耳邊響起。
我想更有可能的,應該我開始理解到這句話背後真正的心情也說不定。
當我想起時,偶爾還是會流下淚來。
但流淚之後,我還是會選擇繼續向前。
因為我知道當她問我這個問題時,她或許早已經經歷了太多次同樣的感受,活在太多次反覆的孤單記憶裡。
也許她那時候,也同樣畏懼孤單的感覺。只是因為她太過溫柔,溫柔到始終不願告訴我她真正的心情。
又或許她覺得,就算告訴了我也並不會改變任何事情。
當時她寫給我的信,早已在雨中消逝,但她在信中寫下的心情,即便過了再久,都不曾從我心中消失。
我想這就是我們和其他人類不同,只屬於我們的牽絆吧。
這種對人類來說聽來就像是笑話般的事,卻是我唯一能夠想出我與她之間擁有那種關係最重要的理由。
我很清楚如果繼續走下去的話,總有一天還會感受到相同的痛苦。
從她見到我的那一刻起,或許早已注定了分離的到來。
因為人類和妖怪的時間不同,我肯定要不斷作為被留下的人,目送著一次又一次出現在眼前的離別。
但如果問我對於這樣的結果會不會感到後悔,我也可以一次又一次的說著,我絕不會後悔。無論有多少淚水沾濕眼眶,無論想著那些記憶的自己有多少次感到痛苦與不捨,那些我們共度雖短暫卻又溫暖的時間,我絕對不願忘記。
一個嚮往著人類溫暖的愚蠢妖怪,或許就是我現在的模樣。
※ ※ ※
火車穿過隧道時的發出了轟隆隆的聲響。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好像睡了很長一段時間。
不過……其中到底又有多少時間是真正的夢境呢?
就算早已說過,我還是要再次強調,妖怪其實並沒有什麼時間的概念。
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不過似乎也不是單純的夢境。
因為在天氣放晴的時候自己的意識總是不太清楚,所以在雨天時睡著是非常少有的事情。到底什麼時候是清醒的,什麼時候又在沉眠,其實我常常分不清楚。
但我想在雨天時,那樣清晰的夢境是不常出現的。
至少我相信,如果是平常的日子裡,我絕不會為了夢境而流淚。
搞不好自己只是在夢中又做了一場夢也說不定。
我猶豫了一會兒才拭去眼角未乾的淚水,在那同時,也拂去了一種懷念的、想哭的,好久不見的感覺。
『火車即將抵達……下一站……』
毫無情感的電子音在耳邊響起,我甚至根本沒聽清楚它說了什麼。
只是對於沒有目的地可言的我來說,這似乎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就是了。
既然沒有實際的去向,那在哪裡下車又有什麼差別呢?
該走了吧?
看到窗外的雲層逐漸散去,這場雨大致也快要停歇。
我拿起雨傘悄悄地滑出座位,在盡量不影響任何人的情況下。
穿梭在人群中,如今的我依然孤單。
不過,我的心裡卻已經不再為此而煩惱。
搞不好從眼裡晃過的那些身影未必都是人類,其中混雜著和我一樣,生活在人類群裡的妖怪也說不定。
但這樣放眼望過去,誰是人類,誰又是妖怪,其實早已分不清。
抬頭仰望天空。
不知道為何,我突然感到一陣放鬆,嘴角也不禁勾起。
為什麼會有這種心情,其實自己也沒辦法說明白。
撐開傘,細雨打在傘上的滴答聲響總是那麼地令我感到安心。
在雨中迴轉身體,像是在學著人類跳著舞般的姿態。
那場雨連接了過去、現在,和未來。
在那柄傘下,或許未來某一天,也許在我轉頭回眸的那瞬間,會見到那熟悉的眼神,還有那似曾相識的面容。
而不管那些熟悉的畫面是出現在過去還是未來,抑或是下一秒的瞬間,我想我都會發自真心地露出微笑。
Fin
後文:他與她也曾在那場雨間擦身而過。
「啊啊,煩死人了!」
我絲毫沒有遮掩自己心情的意思,甚至就這樣大剌剌地脫口而出,從這些舉動就可以得知,現在的我內心有多麼煩躁。
當我後腳踏進火車的那一刻,車門剛好也關了起來。
按照我原本的構想是不會花上那麼多時間的,可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我好像就是走了霉運似的,不管怎麼計畫,事情的結果都會與所預想的背道而馳。
本來跟人約好的時間,照這個情況看來是非遲到不可。
該不會被詛咒了?
不不,把這種事情歸咎於詛咒也未免太孩子氣了吧?
我一邊抱怨著自己今天的不順利,一邊為自己幼稚的行為感到困擾。
等到拿出口袋中的車票核對自己座位的時候,我又不禁輕輕嘖了一聲。
「啊啊,是靠走道的座位啊……」
現在想想,以今天的運氣,我大概也不會選到我喜歡的靠窗座位。
連這種二分之一的運氣都不願意相信了,我還願意相信什麼事情呢?
不管了,往好的一面思考,至少我還不用靠雙腳站著度過這一個小時的時間。要是這麼想的話,我甚至都可以舉起手大喊萬歲了。
我看向那個已經被另外一人所佔據的靠窗座位,座位的主人是一位留著長髮的女孩,不過那個不自然的髮色到底是怎麼回事……Cosplay?還是造型設計?就算是因為有得了什麼病而髮色改變,色彩的分層也未免太均勻自然了吧。
我的猶豫只有很短暫的時間,雖然一直盯著別人看並不算犯法,但是被人沒來由的盯著心情肯定不好受,這種事情我很清楚。
而那個長髮的女孩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甚至連用眼角餘光瞥我一眼都沒有,這讓我稍微有些難過。
她只是就這樣出神的望著窗外,完全沒有移開視線。
窗外有什麼嗎?
我當然不會去問那麼沒有情調的問題。
是說就算我開口問她,她會不會樂於回答我又是另外一回事。
何不就這樣保持一點空間也保持一點距離,對大家都好不是嗎?
為了回應她無視於我存在的態度,我也自顧自的用自己的方式胡思亂想著,只不過好像這樣的舉動也很幼稚就是了。
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情,我把早上出門隨手放進背包裡的書拿出來,結果發現因為太過匆忙,天氣又潮濕的關係,書頁摺出了一個難看的角。
該死啊啊啊!
我內心發出了悲鳴,卻沒有叫喊出聲來。
果然被詛咒了吧,肯定是的!
因為帶來的書昨天晚上幾乎快要看完了,所以大概車程過了才一半,我就又把書收回了背包裡。
不要問我打算接下來打算幹什麼,我才不會回答你,我也不會說是我忘了把另一本書放進來,所以才會造成這樣的結果。
唉,過了一個歲數以後嘆氣的次數也會呈正比增加,不管我相不相信,今天我嘆氣的次數是好像有點多,不會是雨天讓人變得鬱悶的關係吧?
雖然歲數隨著時間慢慢增加,可是內心的歲數卻好像無端在拒絕成長般。
一個懂事的大人是不會怪東怪西為自己找那麼多理由的。我對著自己說,也嘗試著安撫因為諸事不順而煩躁的內心。
不過從哪一刻開始,自己的時間就好像停滯了不再變化般,顯得枯燥乏味。
自己一個人每天都過著差不多的日子,也開始不再期待會出現什麼變化。
聽起來挺像是一個中年大叔對自己人生的抱怨不是嗎?
我還沒有到那個年紀,但是我不禁這樣思考,要是三十年的人生裡我們都活在一種毫無止盡的反覆中,那我們人類是不是其實根本就不用期望太長的生命,而只要讓自己的人生停留在讓自己最心滿意足的那時刻?
假設一個人在六十歲時過著和自己三十歲相同的人生,而要是他完全想不起來自己這三十年來到底做了什麼、有什麼開心的事情,有什麼值得懷念的事情的話,那這樣三十年的人生,是不是就等於是白活了呢?
雖然講起來有些危言聳聽,但事實上,這似乎對於過慣這樣生活的人來說,是幾乎每天都會在眼前上演的事情。
並不是世上所有人都能過著自認為充實的人生。
有人因為過得太過充實,所以他們無法理解這種想法;而大部分生活在其中的人們,他們其實早已忘記自己其實正過著這樣的生活,只是像是接受了一切般裡所當然的活著。
也許他們也在剛開始的時候有察覺到什麼不對勁,但太過繁複的頻率,卻讓他們很快的淡忘掉了這樣的事情,而變成一種籠統的想法。
就像我們並不會去特別計算幾分鐘前空中飄散了多少根雨絲,我們只會在開始下雨和雨停的時候知道那樣的「事實」而已。
所以我們也通常不會去分秒審視自己的人生到底有沒有什麼意義,而只是用更為單純的判斷來比較自己的人生。當人生的好壞變得像硬幣的正反面那麼單純的時候,在各種方面都已經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了。
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結果連自己想要活著做什麼都沒有想過,這樣的人生難道不算是另外一種的死亡嗎?
而這件事情最可怕的事情並不在於很多人無法察覺,而是就算你能以不同的視點看出這個現實,而是你就算能察覺到,也未必能夠逃出這個輪迴的窠臼。
就算我現在能夠在這裡大言不慚的講些看似很有道理的話,但有更多時候我還是必須在生活的現實下低頭。
沒辦法,硬要說起來,人很難在這世上活得隨心所欲。
所以我們總會嘗試著用某些事情來短暫的麻痺自己,那種麻痺是美好的冀求,或是不切實際的期望都無所謂,只要能夠相信自己在不斷反覆跳針的人生中會有什麼特別的變化,人就有朝向明天繼續努力的勇氣。
當然,就算沒有這樣的勇氣,我們還是能夠迎接明天。但就像我說的,如果明天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並未有什麼改變,那麼直到面臨死亡到來的那刻,其實我們始終都只是在「今天」踏步而已。
這種事情到底是好是壞,說實在的我根本沒那個資格去定義。
我想不負責任的把這個問題拋回給會去思考的人才是最好的方法,不是嗎?
真要說起來的話,我反而比較關心今天的我是不是能走向「明天」。
在盯著車頂天花板思考的時候,我感覺到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因為上車時曾經胡思亂想過那些不必要的事情,所以我一直沒有把視線移向旁邊的乘客,可是現在她所做的事情,讓我不得不轉移了自己的視線。
不要打擾正在思考的人可是基本的禮貌,不過對睡著的人卻不受用。
我真搞不懂明明就有窗戶可以靠,為什麼還要往我這邊倒過來。難道這也是跟銅板正反面相同的機率嗎?怎麼想都不合理啊。
人熟睡的時候是最沒有戒心的,相信應該沒有人會反對這句話。
不過太過沒有戒心有時候也是件麻煩事。
就算對方的髮色有些奇怪,但剛才瞥過的側臉可以看到,其實那是一張清秀可人的臉龐。如果配上輕輕的微笑,應該會令不少人著迷吧。
我從不相信這種事情會在現實碰到,至少不會在我身上碰到。所以說起來,這算是上天給我的報應嗎?
講起來因為靠在肩膀上的重量沒有很明確的實感,所以我並不在意。我真正在意的是,當她靠在肩膀旁時從頭髮飄散出如春天細雨般的清香,還有不斷往我身上吹來的輕輕吐息。
感受到對方的存在以後,就連身體也開始變得正襟危坐起來。
我們彼此素不相識,所以其實本來是不用在意那麼多的,但我似乎就是會在一些莫名其妙地方變得執著,因為自己也很清楚這點,所以當她睡倒過來的時候我還是很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多了幾拍。
我不禁開始思考,該這樣下去嗎?要不要叫醒她?要是她睡過頭錯過站怎麼辦?要是我比她早下車該怎麼辦?
啊啊,這真是糟糕的情況,還會有比這更糟糕的情況嗎?
答案是:有。
當我稍微撇過頭瞄了一眼後,我就發現到另一件嚴重的問題。
她在哭。
說哭其實不完全正確,其實應該是流淚才對。
但在大多數人的觀點上,這兩者似乎沒有太大的差異。
天啊!如果是不認識的人看到我們現在這個模樣會有什麼想法?
雖然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情,但我還是單身好嗎。
不管別人想不想,我是不願多想的。
因為要應付眼前這樣的狀況,我只能盡量讓腦袋空白。我現在能做的也只是盡量把一個個浮現的胡思亂想從腦袋裡往外丟而已。
只要稍微習慣一下,這種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嘛,我安慰自己。
盯著窗外的雨絲發呆,順便整理自己亂了拍子的心跳。
只要不要刻意去在意那些枝微末節,其實這並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
而且很奇妙的是,當我逐漸調整回合適的心跳時,又發現到自己的心跳的節拍似乎比原本的還要又更慢了一些。
什麼時候會有這樣的感覺呢?
考慮答案約莫花了將近五分鐘左右,但也代表這問題其實並不困難。
說白了,就是心情平靜的時候。
光是轉換一下想法,心情就會有這麼大的差異嗎?
這種感覺真是不可思議,明明是不認識的人,就算她沒有這樣的意思,但我的心裡還是因為這樣的片刻而感到充實。
是因為對方長得很漂亮嗎?我想這只是間接的原因。
雖然這聽起來不成理由,但我覺得在她的身上有種特別的氣息,那會讓我聯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是種很懷念,很熟悉的感覺。
搞不好身邊的這位乘客不是個人,而是來自我過去記憶中的妖精也說不定。
你看看,我又在胡言亂語了。
即使知道自己會亂想一些有的沒的,但現在我肩上的確實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好久不曾有過的安心感。
本來對於這種狀況還很抗拒的我,也慢慢開始萌生了這樣的想法。
如果這樣的時間也能夠持續下去的話,說不定也不錯?
這樣的想法肯定有問題吧。
啊啊,真是的,為什麼會在這麼奇怪的地方猶豫!
窗外的雨像是在嘲笑我似地不停下著。
但也許也是因為看著那不停落下的雨絲,我的心情才能夠保持平靜。
在嘈雜的車廂裡,我卻幾乎能聽到她的心跳聲,那個節奏就跟落在車頂和車窗上的雨點相仿,平和地讓人放心。
結果最後我所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因為那樣平和的時間並沒有過得太久,後來她又把頭倒向窗戶那一頭。
放鬆之餘,卻有種感到可惜的心情。
人就是這麼矛盾不是嗎?
結果剩下來的時間,我還是看著窗外發呆,時不時偷瞄一下她的睡顏。
連我都想要取笑自己這種笨拙的舉動了。
本來還想著,如果她醒來要不要個天什麼的,結果後來我還是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我覺得像這樣子以相互不認識的偶遇結束,其實也無妨。
更重要的事情是,我反而比較喜歡這樣的結果。
也許主動去追尋目標是種積極的做法,但用穩靜平和的心情去面對每一次不經意的邂逅或許也不壞。
就算不積極也罷,無趣也無妨,只要我知道是用適合自己的腳步前進就好。
太多人想著不凡的人生,結果他們卻反而忽略了經過自己人生的不凡,而或許就因為錯過了那樣的心情,他們才在逐漸輪迴反覆的日常裡失去了那樣的心情也說不定。
就在雨快要停歇之時,她悠然轉醒並在那一站下了車。
一切都來得太過突然和匆忙。
我目送她走下車,她看著天空,在將要停歇的雨中旋轉起身子的模樣,看起來真的像是從哪本童話故事中迷路跑出來的妖精。
但我其實也不在意,因為我真正在意的,是她醒來後拂去淚水時臉上的表情。
那既不是傷心、也不是喜悅,是一種更加複雜卻又豁然開朗的表情。而露出那種表情的她,美的令人出神。
火車繼續行駛向前,我肩上的觸感和溫度也早已消失。
這樣陌生的相聚,又陌生的離別,其實是常有的事。
但她最後的笑容卻在我內心殘留著一股暖意,久久不散。
也許今天意外的是個好日子也說不定。
我發自內心地這麼想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