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作同一個夢，夢見安邑覆於大火之中，皇宮在燃燒、街道在燃燒、民房在燃燒、農田在燃燒、人在燃燒、我在燃燒。亮麗的燄光四起，眼前所有的世物皆被火焰吞噬。傳入耳中的只有此起彼落的咒罵聲、間叫聲以及哀號聲。陣陣難聞的燒焦味飄散於四周。
我怎麼了？我失去一切的觸覺，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站著，伸出五指一看才知道我也燃燒著，痛覺也離我遠去。試著大呼求救，也分不出哪個聲音才是我。試著奔跑，身體像是被身上的火焰捆綁一般，寸步難行。無助的我只能像根蠟燭似的任由火焰啃蝕，剩下大概只有胡思亂想的能力。是否整個國家都在燃燒？整個大地都在燃燒？整個民族都在燃燒？或許「中國」都處於火中。瞬間熱浪將我吞噬，夢就此結束。
這只是一場夢，不會留下任何腳印，結束即為結束。
但為什麼它像火焰纏著我不放呢？
五月的河畔格外讓人清爽，雪退了、冰融了人間的一切都恢復活力。江上有不少渡船招呼客人，春晚花開的時節有不少貴族趁此時享受，也是這些生意人鑽一筆小錢的機會。
「唉呀！這不是侯老先生嗎？」突然一艘略顯破舊的小船對我招呼。
「東門的阿毛？你怎麼會在這兒？家裡的生意不用幫忙嗎？」
「哈哈家中弟弟也能幹活，家中人手也足啦。想說用爺爺留下的小船在五月小賺一筆，結果不知這船是否太舊，那些貴族實在看不上眼。」阿毛說著說著就把視線移到破了幾個洞的遮陽棚上，乾笑幾聲。
難得在安邑以外的地方看見同鄉，我想就選他吧。穿梭的各種小船中，或許這艘古意十足的小船最適合早以老到腐爛的傢伙。
「我看這艘船不錯，阿毛有空就載我欣賞欣賞這江的風景。」語畢，不多說任何話我一腳跳上阿毛的船。
「沒問題，畢竟在城裡也受侯老你不少照顧。」阿毛更是爽快，見人一上船馬上滑動手上的船槳，搖晃的船身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遮陽棚破洞透出幾道陽光打在身上，讓人覺得宜人的溫暖，加上清涼的風吹著讓人覺得暢快十足。
「奇怪？沒看到朱亥那渾小子？」阿毛問。
「他有工作，今天沒空陪我。」
「臭小子也知道工作，聽朱屠戶說那傢伙成天不知工作，只會學貴族小子們看不知所謂的書本，再不然就是消失的無影無蹤又滿身傷跑回來，唉......說也說不完啊！」
「呵呵，是嘛。」
「您也太疼朱亥了，從他小時候開始......」
「阿毛回安邑再講吧，今天我們是來欣賞美景而不是發牢騷。」我伸手打住阿毛繼續說下去，指向江畔說：「不如介紹一下這裡的風景，到時該給你的絕對不少，哈哈。」
阿毛眼睛發亮似的緊接著說：「沒問題！那侯老您打算往哪兒晃晃呢？」
「......往北吧。」
「給我吃的。」滿臉塵土的孩子伸手對我說，伸出一支細如樹枝的小手，加上那身被塵土染成土黃色的衣服，眼看活像一樽枯木突然說話。
身旁同是守門的老王不耐煩地皺起眉頭，畢竟這種孩子如今並不少見，也不知道是逃出來的奴隸還是雙親都死於戰火之中。他舉起手上的棍棒，準備趕走這位髒小子。不過，我又照慣例的擋住他。
「老侯！你又要分食物給這種人？」老王話中帶著些許怒氣。
「他還是孩子。」
「孩子又怎麼樣？在分下去，你連自己的孩子都養不下去。」
「我已經五十多歲了，孩子早就離開我，能照顧好他們自己。現在還能養活自己就不錯啦！哈哈！」
「隨便你吧！等等吸引更多討飯的，我可不管。」他刻意放大聲音叫嚷，手中棍棒也不斷敲擊地面，發出咚咚咚聲響。而原本漸漸聚集過來的乞丐們，見勢紛紛往後退開，甚至知味般離開城門。
我暗暗於心中感謝老王，順便伸手招呼那位孩子：「過來吧。」他話也不多說跟在我的後方，但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乾涸的嘴唇仍深深緊閉，稚嫩的雙眼了無生氣，深黑色瞳孔中卻透露出快將人吸入般空洞，這些不過是約十歲少年的樣貌，看著就讓我心痛了起來。
取出行囊中預備做為午餐的饅頭，將半顆饅頭塞到他的手上，並說：「午餐時間也快到，吃吧。」他像是尋覓獵物已久的肉食野獸，狼吞虎嚥地迅速吃光那顆饅頭。我默默把水遞給他，兩人之間沈默膨脹到快令人窒息，還是不講話對他比較好呢？從以前就不知道怎麼跟兒女講話，或許因為如此他們才鮮少來見我。
「天氣真暖。」少年放下水瓶說，我還來不及回答「是啊」他就像拖了線的木偶，瞬間倒下來。我慌張地扶起他，聽到是厚厚的鼾聲，實在讓我鬆了一口氣。
不久，熟人朱屠戶需要一名養子，我馬上帶著少年去找他，也順利的成為養子。
二十年前與朱亥的相遇經過，那是發生在五月，溫暖的五月。
「老先生你醒著嗎？」
「阿，我醒來了。」我稱起僵硬的身體，但手臂力量不足，一個不小心差點摔下船，幸好阿毛即時拉住。
安全性令人擔憂的小船被弄得搖搖晃晃，嘎吱嘎吱不斷作響，有如抗議般哀嚎。阿毛快速用手中木槳將船扶正，他無奈的看著我說：「侯老你拜託我帶你晃晃，結果才剛開船你就睡著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畢竟人老啦！」
「也是，今年您多少歲數？」
「約......七十吧。」
「先不說這些，您前陣子成為公子家的『客人』那這問題問您一定清楚。今年五月湖畔周圍的貴族少很多，尤其是少爺們。是不是又要打仗啦？一早就看見公子帶著客人們快馬加鞭，不知往哪兒去。剛剛聽同行的張昇說這是可能打到安邑這來啊？請問是真是假？」阿毛臉上浮現出緊張及好奇的神色，或許聽到會打到安邑來，擔心會波及家中種田的老母親。
我用配劍劍柄敲敲他的腦袋，問道：「你覺得公子怎麼樣？」
「公子？公子為人客氣又大方，我們這些平民沒有一人不稱讚公子為人。倒是侯老，您為難公子可凶了！市集那次大家都嚇傻，還不少人說你壞話。」阿毛邊揉著被敲到的頭邊說。
「沒錯，公子是人才，就因為是人才，故需要一些考驗和粹練。公子往哪兒這我不能說，但我可以向你保證，公子還在的一天，安邑絕對不會出事，魏國會強大下去。所以別問這麼多，相信公子吧。」這是我對阿毛講的，更大層面來說，這些是對我自己喊話。
「說的也是，您還要繼續遊江嗎？」
「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繼續向北滑，讓我們多享受這舒服的風吧。」
陣陣涼風吹拂，讓剛剛還有點恍惚的精神振奮不少，平靜的江面如鏡面反射著畔上的每景，小船行徑產生的漣漪漸漸遠去，看來十分有雅趣。一切都太美好，幾天前的送別似乎是一場夢，還是這赴美景才是短暫的夢呢？
北門異常冷清，沒有人群、沒有守衛、沒有聲音，只有我跟朱亥，以及公子我駕駛的馬車停在門外。
「東西都帶了吧？」我問朱亥。
他只有微微點頭並看著手中那包頗厚重的步包。多年過去，跟著小子也沒有講太多的話，但倆人之間也不需要太多話，常用眼神指示他就知道該做些什麼，所謂默契就是如此，有時甚至覺得他還比較像我兒子。
今日要去進行送死般的任務，為什麼我卻不感到傷心或躊躇？
「先生，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差不多該走了。」
「計畫我不再多闡述，你很清楚自己該做些什麼。朱亥也是。」
「可是......」
「還有可是！」我拔出腰間配劍，指著馬上的公子說：「此事只准成不許敗！晉鄙的事早已決議，戰爭沒有誰都不傷害就能獲勝的！有哪場戰爭不流血？不死人？拿出一國代表該有的覺悟。士兵於戰場後退格殺勿論，不談身份、地位、階級，侯某問公子！您怯場嗎！如果害怕，我在這一劍刺死你！」
公子眼神堅定起來，下馬行禮一拜曰：「魏無忌在此絕別！」
我回行一禮，望向朱亥說：「我想，你我不並多說什麼，對我來說你跟兒子一般親近，但今天我不會替你流半滴眼淚，你的一個舉動能幫助不只為魏國爭光甚至拯救他國。我不會流下眼淚，因為我現在感到非常驕傲。」
朱亥放下步包，握住我的手說：「謝謝先生多年來照顧！造成這麼多麻煩實在非常抱歉，在此別過老先生。」難得聽見他一次講這麼多話，不竟讓我有些發笑，他又說：「啊！第一次跟您見面時，很想告訴您－我不喜歡饅頭，但太餓又找不到開口機會。」這下兩人都不禁大笑出來，連一旁的公子都忍不住。
這一刻多麼暢快。
不久兩人準備駕著馬車離開，我往天上一看，濃厚的黑雲像是要壓在大地上，預計有一場大雨即將降下。希望不要有任何雨，讓這兩人平安順利抵達趙國。
「侯某在此死別二位！」我用嘶吼的方式叫到，聲音在北門這不斷迴盪，大的讓老天聽到似的，一道雷聲巨響，卻無任何雨低落下。遠方傳來嘶嘶的馬聲，他們聽到了嗎？或許他們沒聽到。
五月初，風還有些寒冷，希望趕快溫暖起來。
夕陽的顏色渲染江面顏色，整座江有如上好金色的茶，光是看著就令人沈醉。時間能停在這時刻嗎？
「老先生我們差不多該回頭了，再下去天黑前回不去啊！」阿毛首先從這般醉人的美景中清醒，語氣中帶點焦急，時間真的不多了。
「我在這裡下船，朋友就住在這附近，你先回返吧。」我拿起隨身物品，預備下船。
「朋有？這裡？老先生你別開玩笑！這荒郊野外很危險的。」
「收下這點小意思，今天謝謝你。」我把一枚琢磨精美的小玉放在阿毛手中。
「這、這我收不下去！您還好遊江我陪著您吧，剛好我有帶點蠟燭。」
「不了，你早點回城裡陪陪家人，朋友還在等我呢。」我不等阿毛說完話，自個兒跳下船。聽見阿毛不斷呼喊著我的名字，侯嬴先生！侯嬴先生！侯嬴先生！我沒有回頭，只是一股腦的往江的反方向行走。已經走了多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真如阿毛所說是個荒郊野外，什麼也沒有。
這副老朽的身軀也稱不住我這麼一操，沒多久我便走也走不動，倒在一座湖畔。湖是圓的、清澈的，這時的夕陽如鮮血紅豔，映照在這做湖面上，像極了一叢火堆。累了就由我睡過去吧，最好就這麼一睡不醒，也省得我麻煩。
又是那個夢，家鄉深陷於大火中的夢。一樣燃燒中的宮廷、燃燒中的屋舍、燃燒中的農田以及被火吞噬而痛苦喊叫的人們，唯一不同之處，火不再纏著我。只有我一人沒事站在安邑城中，無法分擔他們的痛苦，也無法承受他們的痛苦。沒有身體上的痛，心靈卻比過往更佳疼痛，明明是我所深愛、我所關心的事物，只能做為局外人眼睜睜的看著，像個幽靈般。
還是這就是死後的世界，我們需要為過去的錯誤付上代價，才在此受罪嗎？還是在這裡的都是活人，只有我成為死人，所以火才不在我身上燃燒？再者火焰又代表什麼？單純只有毀滅嗎？或許.....或許我們都像蠟燭燃燒著、痛苦著，被一點點的消費？
我害怕的閉上眼睛，但有更可怕的畫面映入我心中－整個中國都在燃燒。
「啊啊......我沒死。」天色早已昏暗下來，四周唯一的光源只有閃爍的螢火蟲。我坐起身子，摸摸腰間確認配劍是否還在，是的還在。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過去多久，但這期間沒有半隻沒有任何蟲子叮咬或停留在我身上，看來這負臭皮囊連蟲子都嫌棄，呵呵！螢火蟲也是，靜靜的欣賞這截然不同的湖景，實在別有一番風趣。但看著一閃一閃的微光，我的精神就更為不振，好像指引我前往某個地方。我也必須也所覺悟。
拔出配劍，架在瘦弱的脖子上方，輕輕一劃。如此簡單送去自己性命，奇妙的是沒有任何痛苦，可以明白感覺到連接肉體和靈魂的精神越來越細，隨時都可能斷開。我好像忘了說句遺言什麼的，算了......公子、朱亥，侯嬴先走一步了。
散亂酒瓶，室內瀰漫著酒味。魏無忌衣衫不整的躺在臥舖上，一張泛黃的臉龐滿是鬍渣，表情滿是痛苦的睡著，似乎在坐著惡夢，口中念念有詞，每一口吐息都帶有濃濃酒味。床上躺著不只一位女人，三四名面容清秀、身材姚窕的美女躺在他周圍。
「啊！」魏無忌驚呼一聲從床上跳起來，周遭的女人都受到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嚇。紛紛上前「公子沒事吧？」「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請大夫過來？」七嘴八舌詢問他的狀況。
「我又做了那個惡夢，夢見魏國被大火吞噬，而我什麼都做不到。」說著說著魏無忌憔悴的眼窩就流下眼淚。
「公子別難過，只是夢罷了。」一名美女清拍他的背，並安慰道。
「如果、如果是真的怎麼辦？」他像小孩一般膽小的詢問。
「公子名震千里，曾率領百萬大軍連西方秦國都害怕。只要公子還在的一天，奴俾相信魏國都不會出事的。」那名美女用充滿信心的語氣和眼神對著魏無忌說。
如果我不在呢？魏無忌想問卻出不了口，他拖著蹣跚的腳步下床走道桌邊，到滿一杯美酒，滿至表面張力的極限為止。聽見那女人說的話，他想起幾年前也有人對他講過類似的話，看了看手中那杯清澈的酒。
魏無忌舉起杯子大喊：「敬侯嬴。」語畢就咕嚕咕嚕地飲盡那一大杯酒。
喝！用力的喝！苦悶、傷痛、故人、權力和一切的一切都隨著杯中物下肚吧！
敬！敬我錯過的人、機會、權力！敬失去的所有！
他像是發狂般狂飲，這天是五月，屋外是個雷雨交加的夜晚。
秦數使反閒，偽賀公子得立為魏王未也。魏王日聞其毀，不能不信，後果使人代公子將。公子自知再以毀廢，乃謝病不朝，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日夜為樂飲者四歲，竟病酒而卒。其歲，魏安釐王亦薨。 秦聞公子死，使蒙驁攻魏，拔二十城，初置東郡。其後秦稍蠶食魏，十八歲而虜魏王，屠大梁。
（史記 魏公子列傳）
創作內容
左街的古董店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