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外的世界備鐵籠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方格，卻阻止不了少年看見正在發生的事實。
灰色的泥土地上，聚集著一群人，他們都有著黝黑的膚色與髮色，怎麼看都是這塊土地上的居民，也都流著相同的血脈，然而卻有著完全不同的際遇。
一名赤裸著上半身的男童，被一名穿著迷彩服的軍人反剪著雙手，跪倒在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就是來自於這名孩子。可惜，不管男孩如何的掙扎、吼叫，他始終敵不過大人的力氣，只能被死死的固定著。
還有另一個小孩穿著沾滿汙泥的衣服，曲著雙膝，縮在另一名軍人的腳邊。這名看不見面容的孩子，雙肘支撐在膝蓋上，全身不停的顫抖，明顯是受到極度的驚嚇而感到恐懼，若不是距離太遠，再加上卡車內的雞啼聲實在太吵，說不定李漢斯還能聽得見從那指縫間逸出的哭泣聲。
嘶喊與驚嚇的源頭來自於兩個小孩的前方。只見一名半躺在地的中年男子，雙手不時按著自己的大腿，又不時地痛搥旁邊的地面，這反反覆覆的動作之間，不知已有多少汗水與淚水自他漆黑的臉龐落下，雙掌更是染上了滿滿會流動的鮮紅色。
剛才那三聲槍響莫不是就打在這名男子的大腿上？
看著那全擠在一起的扭曲面容，咧開的嘴裡是咬緊的白牙，是什麼樣的痛楚能讓人的五官糾結成這樣，答案已經非常明顯。
一枝黑得發亮的槍管，不知何時從兩名小孩的中間探了出來，槍口慢慢由下而上地揚起，如同單擺所畫出的弧形，慢慢與水平線勾勒出一個夾角，水平線逐漸從地面變成男子的腳掌、膝蓋、流血不止的大腿、不斷抽蓄的腹部……接著，男人半傾的身軀擋住了橫行的水平線，於是槍口不得不對準他呼吸急促的胸膛、喉結，再往上劃過那顫抖的嘴唇、鼻子，幾乎糾結在一塊的眼眉，最後來到額頭。
男人還沉浸在痛苦之中，他的眼睛也許張開了，卻不一定看得見索命的槍口已經對準自己的腦袋，就算看見了，他也無法理會，畢竟腿上的劇痛已經讓他撥不出多餘的心思去感受其他的危機感。
槍管又向前探出了幾分，甚至連木製護手都可以看見了。第三名軍人從被車頭擋住的位置裡走了出來，他看著在地上掙扎的男子，隨手將那柄已經露出全貌的步槍扛上肩頭，輕蔑地笑了起來。
他的同伴也跟著在笑，彷彿眼前的一切，不過是齣低級的鬧劇，看得只能讓人嘲笑。
才剛將步槍扛上右肩的迷彩軍人又向前踏出一步，大聲嚷嚷著當地的語言，又快又急，但語調上卻是越發地得意。笑聲未果，他忽然翻轉槍頭，對準在地上哀嚎的男子又是一輪疾射！
響脆的連環槍聲之中，無情的子彈已經一顆顆鑽進男子的腹部之中，霎時間只見一塊塊紅色的汙泥飛濺、噴灑，然後再墜落於地……
這一回，軍人將保險開至全自動，足足射完了一盒彈匣才停下來。
原本瑟縮的小孩這下已經抱頭痛哭了，他根本不敢抬起頭來，光聽到槍聲他就一直縮緊自己的身體，現在整個人幾乎蜷成一球，活像隻毫無自保能力的刺蝟。
另一名男孩則是被眼前的景象所懾，接著猶如一隻發狂的野獸，就要朝著那名被擊殺的男子衝過去！這下暴起來得突然，就連原本制著他的彪形大漢也被拖了一兩步才將他按了下來。
剛槍擊一名手無寸鐵之人的軍人，這時轉頭對那名抓著小孩的大漢說了幾句話，那大漢像是心領神會，立時鬆開拖著男孩雙臂的手……
就看男孩一個重心不穩，當場前撲在地！可是那男孩卻已顧不得疼痛，還沒站起，就已經半跑半爬地奔向倒在血泊之中的男子。
人性的黑暗彷彿沒有底限，那男孩才剛向前兩步，就被人從臀部狠狠地再踹了一腳，整個人再次向前撲滑出去。
踹他的人，是那名拿著步槍的軍人，這傢伙饒有興致地看著那身高不到自己腰際的男孩連連摔倒，然後發出嘲弄般的哼笑聲，就如同那些會莫名其妙虐待流浪狗的人一樣，也許這群傢伙還真的把那三個流著與自己有相同血脈的可憐人，當成是他們平時踹來踢去的流浪狗！
如果說大人們的行為令人憤怒，那小孩的行為就是讓人心寒。
男孩跌跌撞撞跪倒在將死之人的身邊，滿是淚水的雙眼看著男子怵目心驚的傷口，在破爛不堪的衣衫之下，能見的也就只有黑與紅所交織的血洞而已。可憐的孩子顫抖著雙手，不知是想抓住自己的臉，還是要收攏什麼一樣，下一秒就看他忽然發瘋似地大叫，然後不停從地上撈起一坨坨又紅又髒的東西，往男子的腹部填了上去……
這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希望，就好像假裝著人體的破洞像黏土的裂縫一樣可以補救，但是誰都知道不可能。
也許是傷得太重而無力呻吟，也可能是痛到極致之後便是麻木，即將踏入黃泉的男子沒有在吶喊，只是靠著最後的意志力舉起右手，軟弱地想要觸摸男孩的臉頰。
無奈，男子拼盡最後一口氣所換來的，只是對著空氣胡亂抓了兩下，隨即便墜落了。墜落的不只是他的右臂，還有他的生命，唯獨他半開的嘴唇還吐著啵啵血泡，以及那雙只垂閉一半的眼角，流下鮮紅色的軌跡，至於是淚還是血，就不得而知了。
小男孩崩潰了，他整個人趴到男子的身上放聲大哭。
時近日落，天空卻亮如白晝，就連先前已在雲邊勾起的暈黃色，也在此際消失的無影無蹤。這樣充滿光明的地方，對男孩而言卻像是活在一場噩夢之中！
殺人兇手這時拖著另一個小孩來到男孩身後，方才的掃射已經用光了步槍的指彈，但是這名批著人皮的怪物並不在乎，就看他將那只能抱著自己發抖的小孩甩到了男孩身邊，然後解開自己腰帶上的槍套扣，拿出手槍慢慢地抵住了男孩的後腦勺。
又是一聲槍響。
再一聲。
一條人命殞落，另一條生命卻活了下來。
手槍的第二發子彈是對著天空發射的。軍人殺了男子，殺了男孩，卻留下被恐懼所包圍的小孩一條命。
這當然不是良心發現的結果，因為軍人帶著冷笑，對著這名倖存者狠狠的嘲諷一番。
雖然說的是當地語言，但是那種語調，那種藐視的口氣，就算聽不懂也能深刻的體會到，那絕對是在嘲諷，而且說得還是很惡毒的字眼。
然後軍人轉頭走回他的同伴身邊，幾句閒聊後，這三個人帶著笑聲，再度走到李漢斯所看不到的地方去。
留下的小孩以後怎麼辦？沒有人知道。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噩夢終有盡頭，但殘酷卻永無止境。
看著這種喪盡天良的場面，誰能不動容，誰能不憤怒！
可是李漢斯卻沒有表情。
他兩眼直直盯著前方，嘴巴像是要喊出聲般的張開，卻沒有聲音，也沒有閉上，整個人完全的呆住……
李漢斯並不是沒見過殺人的場面，也不是沒遇到過兒童慘遭殺害，他看得可多了！
就算不提當年在夏墨瑞山區的大屠殺，這幾年下來他也遇上過不少，喜歡虐殺、吞食幼童的惡魔或邪靈，可是他從來沒有這麼震驚過，震驚的不是血腥的場面，而是人心。
他們是人類啊！為什麼在殺人之後，居然還能若無其事的談笑風聲？
李漢斯甚至想說服自己剛剛看見的不是事實。可是他沒辦法，他真的沒辦法就這樣欺騙自己！
他的大腦一片混亂，就連他們所搭的卡車通過盤查時，前座的索菲亞是用俄語和那夥冷血的軍人應對時也渾然不知。
是啊！李漢斯是不懂俄語，可是在平時的他，至少會覺得奇怪，為什麼索菲亞僅用三言兩語就能打發掉對方，可是他就像是一個進入無限迴圈的計算機一樣，只能不斷地在腦海中重複剛才的畫面。
「魔鬼，他們真的是魔鬼……」直到李漢斯從衝擊中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正不斷地喃喃自語。
「這就是戰爭。」坐在對面的漢尼拔簡潔有力地說：「只要有戰爭，就必須有人犧牲。」
「不，你不懂……」李漢斯失魂落魄道：「你不知道我看見了什麼……」
擠在漢尼拔右側的納西利此刻如果可以站起來的話，肯定會伸手過去拍一拍李漢斯的肩膀，然後引導他從聖經中找尋心靈的平靜。可惜他沒辦法，所以他只能開口道：「所以我們必須趕快找到法櫃，只有啟出那至高的智慧，才能拯救這個混亂的世界。」在聖殿騎士的觀念裡，法櫃所珍藏的是上帝的智慧，能解決一切苦惱的智慧，他是如此深信不疑。
李漢斯搖搖頭，帶著幾乎絕望的口吻道：「我不知道……」
他的話越說越小聲，沒有人能聽見後面那幾句卡在他喉嚨裡的話──
我現在覺得人類比惡魔還可怕。
創作內容
06. 動盪之國 (五)
N.E.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