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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魔女》黎明之章

作者:騙人的吧│2024-01-01 01:25:36│巴幣:0│人氣:53
  有了「不敗傲慢」的助力,可以說,威爾庫茲帝國在瓦諾蘭平原之役大獲全勝,將作為其頭號──或者該說是最後一名堅持的敵人切德莫羅萊打得毫無一絲反擊餘地;兩個月後再度交鋒的最後一場雷念峽谷戰役,「不敗傲慢」斬下切德莫羅萊備受敬仰的將軍艾斯卡諾的頭顱,沒有反手之力的切德莫羅萊節節敗退,威爾庫茲便在「不敗傲慢」的帶領下,席捲了整個大陸並攻下切德莫羅萊,最後摘下了大陸「最終帝國」的名譽。
 
  威爾庫茲帝國的所有人都會這麼稱呼隱藏在寬厚鎧甲下的這個人:「太陽之子」、「太陽魔女」、「戰爭英雄」;但出了庫爾威茲,在那被殘暴與恐怖統治的疆域,所有人都這麼喊他──
 
  「殘暴災厄」。
 
  ……
 
  這只是個故事,但故事總是有起因的。
 
 
 
  像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一樣。
 
  桑德羅拉在溫暖的樹蔭下甦醒。她閉著眼睛往旁邊一摸,果然摸到了冰冷的劍鋒。那是她十二歲生日時她的父親送她的劍,因為她是帝國的第一皇女,必須文武雙全,這樣才能接下王國之主的職責。
 
  桑德羅拉嘆了一口氣,抓緊時間享受著難得的清閒。即使不睜開雙眼,她也知道自己正沐浴在溫和的日光之下。她嗅著森林內獨有的清香,深深吸了一口氣。太過灼熱的太陽一向會讓人不適,但當大片枝葉化作天然的保護傘,就能夠阻擋那些過量的日光。葉片會篩選那些適量的、足以讓人感受到溫暖而非灼熱的光芒落下。偶爾,桑德羅拉也會聽見微風吹拂,引起草木響動,發出沙沙、沙沙的聲音。她一直很享受這樣寧靜和平的生活。
 
  身為王儲,平時的確很難找到這樣安靜的時間。擁有拉德諾這個姓氏的她從生下來就必須接受許多知識,與皇家教師會面的時間幾乎將她的生活塞滿,在開始學習劍術的現在,她原先擁有的片刻空閒也馬上就被劍與劍的碰撞佔據。桑德羅拉知道能夠度過像現在這樣悠閒的時光已經是她的父親給她的寬容,而且很快,她就要再度失去了。
 
  「皇女殿爵──」
 
  看吧。桑德羅拉不情不願地睜開眼,果然看見她的隨身侍從,巴羅托.瑪希亞撥開草叢出現在她的視野內。巴羅托對她露出抱歉的微笑,伸出手協助桑德羅拉起身,並撥去了沾在她髮絲上的翠綠草葉。
 
  「再給我五分鐘?」桑德羅拉渴求道,即使她知道這已經是巴羅托為她爭取到的最多的時間,「成天揮劍,我的手都已經酸了。」
 
  巴羅托的神情有些尷尬,桑德羅拉立刻意識到即使只是一秒,他也無法為她交涉來。她嘆了一口氣,終於在巴羅托的幫助下站了起來。她已經快要成年了,她必須成為她的弟弟妹妹們的榜樣,因此就算她有許多的不情願,她還是會在時間內抵達練武場,等著被她的劍術指導教練打翻在地。
 
  「好吧,我會去的。」桑德羅拉說,在巴羅托欣慰的微笑中撿起地上的劍,將其收入劍鞘內。這把劍其實並沒有開鋒──在她成年之前,國王都不會為其開鋒──但是她還是養成了良好的保養習慣。
 
  在離開前,桑德羅拉又深吸了一口氣,希望這口氣能夠讓她撐到下一次到來。她走在巴羅托前面,踏著熟練的步伐開始走在回家的路上。
 
  「殿爵,今天陛下似乎有事情要跟您通知……」巴羅托在她身後說,桑德羅拉應了一聲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在您的劍技訓練結束後,請直接前往陛下的臥室。」
 
  桑德羅拉的心臟一沉。三年前,她父親就因為不知名的疾病而臥倒在床,導致這幾年的政事幾乎都是由首相在負責。這也是為什麼她的訓練與學習變得更多了,她必須盡快趕上步調,以防止任何意外發生──或者說,她的父親突然死亡。
 
  事實上,桑德羅拉並不想當王,但是她的弟弟妹妹太晚出生了。即使父親並不想將王位傳承給她──這個位子理應是給第一個兒子,也就是她的弟弟朱利克.拉德諾的,但是朱利克現在才只有七歲,完全無法接下這樣的重責大任;又加上桑德羅拉在政治學、魔法學表現突出,這才讓她的父親正式思考起了這樣的可能。
 
  桑德羅拉從短暫的出神中拉回意識,「我知道了,我會盡快過去的。」她隨即又問,「父親的狀況怎麼樣?」
 
  巴羅托有些欲言又止,但他從桑德羅拉的視線中下定了決心,「大臣說……陛下的狀況很難好轉。」他稍稍停頓了一下才又說,「或許這幾天就是黃金時期了……」
 
  桑德羅拉聽得出他語帶保留。事實上,如今的她也沒有心存僥倖的餘地。從半年前那一場驚動整個宮殿的生死關頭之後,她就明白了她的父親命不久矣的事情。她知道宮裡的醫官已經盡了全力在挽留她的父親,但聽見這樣的消息依然讓她感到難過。
 
  「跟『黎明魔女』的交涉也沒有結果嗎?」
 
  「是、是的。」巴羅托有些結巴,「『黎明魔女』似乎並未接受我們的請託。」
 
  桑德羅拉陷入沉默。她知道魔女們並沒有義務來幫助他們,但是……連對話都不接受嗎?也太過傲慢了吧?她再度嘆一口氣。換個角度想,或許那一天的到來,對他們而言也算是一種解脫……這幾個月,宮殿裡一直是提心吊膽地過活著,深怕哪一天國王就再也不會睜開眼睛。
 
  在一陣窒息一般的寧靜之後,桑德羅拉終於能夠看見她的王國──她的家鄉──一座被巨大城墻包圍守護的宏偉國度。這座圍繞著王國帝都的銀白城牆上鑲嵌著各式各樣的華麗符文,古代文字像是繩索一樣遍佈並且維持著牆壁的完整。儘管因為年代已久,符文大多沒有太大的效果,有時在夕陽的照射下總是會有種一推即倒的氛圍,但城牆上仍舊有皇室魔法使定時巡邏,確保那些牆壁不會因為風吹草動就倒塌。
 
  桑德羅拉很快抵達城門。守門的衛兵向她行禮。他們沒有任何怠慢,立刻放行。巴羅托跟在她身後,一同步上了皇室專用的入口。這條燦金大道直通皇宮──那座矗立於帝都正中央的銀白色建築。那幢巨大的建築物以大理石製成,據說由「編織魔女」親自對當中的現象靈下令,令祂們相信自己變成了永不凋謝的亙古之物,讓這個皇宮從遠古的初代王就存在。這棟建築物莊嚴而尊貴,獨自屹立在不倒的山坡上,由高而粗的支架撐著,像在撐起天。
 
  桑德羅拉的目的地當然不是那裡。即使她的父親情況危急,但她還是記得今天有一堂劍術課程。她知道那個人的性子。要是她為了觀望父親而翹掉他給自己準備的課程,她才會受到拉德諾王室最尊貴的國王的責罵。
 
  桑德羅拉轉向另一條通道,經過一座花園前。她將目光轉向搖晃著的樹葉,不自覺想起她曾與父親一同在這玩耍的回憶。她自小就精力充沛,喜歡爬上爬下,總是讓她的父親在樹下苦惱。在她逐漸長大之後,這樣的時間也就少了很多。
 
  桑德羅拉加快腳步。父親的危及當頭,她不樂意想起那些會讓現在的自己感傷的回憶。終於,她抵達了練武場。她的劍技教師貝尼安.布勞恩拉斯早已在那兒站著等候。在巴羅托退下之後,桑德羅拉握著劍柄獨自靠近,並向還未發現自己的貝尼安呼喊。
 
  「老師。」
 
  「您來了,殿爵。」貝尼安回過頭,有些蒼老的臉上不如以往自然,很快桑德羅拉就明白他為何皺起一張臉,「皇女殿爵,我想……今天的教學或許得取消了。」
 
  「什麼意思?」
 
  「國王陛下方才遭到魔女暗殺,已經確認……去世了。」貝尼安語調緩慢卻很是堅定,「從現場留下的痕跡判斷,是『太陽魔女』所為。」
 
 
  桑德羅拉從夢中驚醒,這是她第二次驚醒。她在一片灑落的陽光下睜開眼。她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一旁便是方形的六格窗,太陽從窗片中徐徐落下。她還未能從夢境中完全醒來,但她憑著長年培養的本能立刻反射性地觀察起四周,並看見了那個人——「太陽魔女」切爾萊斯卡.林德拉。她身穿著一襲隨意的紫色薄紗,將她曼妙的曲線身材勾勒得一覽無遺,一頭鮮血般的長髮披散在她的肩背上,就好像她身後的人並不是一名要取她命的殺手。
 
  切爾萊斯卡就這麼背對著她,坐在一張桌子前,垂著頭似乎正看著書本,毫無一絲防備。
 
  桑德羅拉百般希望方才的那一切才是夢境,但是當她看見坐在旁邊的女人的時候,她就立刻意識到那都是她的回憶。是這傢伙重現了那一天。桑德羅拉在憤怒中明白,她沒有多想,馬上便抽起床邊的劍就要揮砍過去;但是她的攻擊就如同她昏倒前一樣,沒有半點效果。「太陽魔女」甚至沒有揮手、回頭,更沒有做出編織魔法的動作,輕而易舉就將她凍在原地,毫無動彈的機會。
 
  「年輕人真是血氣方剛,」魔女披著鮮紅散髮,隨興地翻閱著手中的書籍,視線完全沒有挪移開來,「一醒來就對老人揮刀相向。」
 
  「聽妳在放屁,妳是我的殺父仇人!」
 
  桑德羅拉的怒吼終於換來魔女的一瞥。切爾萊斯卡闔起手中的書本,面無表情的掃視過去。「從一開始我就很想問了,到底是誰告訴妳我殺了哪個傢伙的?」她說,「這陣子──啊,對你們而言是『這幾百年』吧──我完全沒有離開過這裡。魔女的魔法可沒有強大到可以遠程殺人──即使是精通殺人的我也不行。」
 
  「妳──」桑德羅拉氣急敗壞,但她只剩下嘴巴能夠動彈,「只有『太陽魔女』才能留下那樣的痕跡。我父親死亡的時候,現場留下的就是那些灼痕。他的身上甚至有燒傷。他的喉嚨被完全燒蝕乾淨,就像是有人讓他吞下了岩漿,而那正是妳在最終帝國時會對敵人下的殺手!」
 
  切爾萊斯卡挑起眉頭,似乎聽見了某些讓她感興趣的事情。
 
  「我父親哪裡得罪偉大的『太陽魔女』了?」桑德羅拉憤怒地皺起臉,「不僅是『黎明魔女』不願意對話,甚至讓『太陽魔女』親自取走他的性命!」
 
  「最終帝國是距今一千年前的事情了──妳現在是想要用一千年前的記載來定我罪?」切爾萊斯卡發出不置可否的笑聲,「好吧、好吧,小鬼。」她單手托著腮,饒富興味地垂著那太陽一般的金黃色雙眸,「聽起來像是有人想要透過模仿我的獨門絕技把這項莫須有的罪行嫁禍在我身上,這確實讓我感興趣。」
 
  「又有誰能夠模仿魔女?」桑德羅拉幾乎要因為對方的辯解笑出聲,「要為自己脫罪也不是用這種毫無合理性的說詞吧?」
 
  切爾萊斯卡也只是笑笑,顯然並未因為這番言論而感到憤怒,「妳好像對我有很深刻的刻板印象耶?不過也不能怪妳,畢竟我確實做過那種事情。只是,小鬼,在最終帝國陷落之後我就都待在這裡面足不出戶了;況且,我跟妳不熟,也對人類之間的政治毫無興趣,我幹嘛沒事去找事做?」
 
  「果然就是妳吧!還有誰能夠留下那樣的痕跡?兇手都是這樣子辯解的!」
 
  切爾萊斯卡放下書本站了起來,撥弄著髮絲的同時漫步到了桑德羅拉的身邊。她伸手輕觸她的肩膀,桑德羅拉立刻意識到自己重獲了身體的掌控權。她握緊手中的劍柄,朝魔女的脖頸狠狠揮下——卻依然只是停留在半空中。
 
  「妳的理解能力不怎麼好,人類都這樣嗎?難怪這麼多戰爭。」切爾萊斯卡看了一眼橫在自己脖子前面的鐵鋒聳了聳肩,「不過就連那個『黎明』也不打算跟你們對話了啊?真是罕見。那傢伙可是著名的聖母——啊,我可不是在罵她。」
 
  你們人類世界總是尋求那種人的幫助,卻又厭惡具有濟世特質的人,真是奇怪。魔女一面念叨著,一面又走向了另一處方向。她停在窗台前撥開窗簾又拉開窗戶,讓大量的陽光照射進略顯昏暗的房內。
 
  「妳到底想說什麼?」桑德羅拉低吼著問,「妳在打些什麼主意?」
 
  「是沒有什麼主意。我才想問妳把我們當成什麼了?雖然我們是魔女,但也不是那種每天都閒著沒事在算計的人;只不過,就因為這樣一點點小誤會,讓我不能享受退休後的清閒這件事情令我感到很是難過。」切爾萊斯卡嘆了口氣,「妳見過案發現場?那個誰──妳爸是嗎?的遺體妳也見過了?」
 
  桑德羅拉並沒有回應。她握緊劍柄再度暴起而上,然而這次她面對的並不是溫和的阻擋,而是堪稱暴力的排斥。短短一個心跳的瞬間,甚至連疼痛都還來不及感覺,等到她回過神來,人已經被鑲嵌在一面牆壁之中。她的劍飛到一旁,掉落在她無法碰觸的位子。她用了魔法?她在遲來的劇痛中想到,但是我連施法動作都沒有看到……
 
  我真是愚蠢,桑德羅拉後知後覺,魔女不只施法很迅速,她們當然還會使用無詠唱魔法。
 
  「真不知道是誰給妳的自信,小鬼。」切爾萊斯卡居高臨下投去冷冷的一眼,「是『編織』還是『黎明』?可別因為兩個異類就覺得魔女們都是些好說話又充滿耐心的好人。我站在這裡聽妳往我身上貼標籤只是因為我現在心情很好,而不是因為我跟『黎明』一樣溫和。」
 
  桑德羅拉奮力掙扎著,身體卻紋絲不動。她聽見喀噠喀噠的腳步聲緩慢靠近。「太陽魔女」如同一名優雅貴族一般,踩著高跟鞋朝她緩步走來。她瞪大雙眼,因為可怕的壓力而不自覺顫抖。
 
  「想必妳也知道,在一千年前,我受到忌憚的原因就是因為我的手段很暴力也很不講理。一把劍加上一套鎧甲實在是不能拿我怎麼樣。妳現在還活著,是因為我厭倦了殺人。」面對桑德羅拉的恐懼,切爾萊斯卡卻是露出了堪稱溫和的表情,「在理解了這項事實的現在,妳能夠好好聽我說話了嗎,小鬼?」
 
  桑德羅拉顫抖著點點頭。
 
  「很好,我喜歡聰明的人,更喜歡識時務的人。」切爾萊斯卡滿意地微笑,「現在,讓我們做些簡單的自我介紹好讓人能夠更加輕鬆地進入狀況。小鬼,妳叫什麼名字,又是來自哪個帝國?妳父親是在什麼時候被殺的?」
 
  「我……我是桑德羅拉.拉德諾,來自北方的拉德諾帝國。」桑德羅拉吞了吞口水,「我父親在十年前遭到暗殺。」
 
  「沒聽過的帝國。不過……十年前的事情,」切爾萊斯卡挑起眉頭,她還以為會是最近的事情呢,「而妳現在才找到我,要我為了不確定的事情負責?只因為一千年前那些人類所撰寫的關於我的行事風格的文獻?」
 
  「我父親死後,國內情勢就開始大亂。有兩派的官員在奮力奪權,這幾年內……不算是風平浪靜。」桑德羅拉的眼神有些心虛地晃開,「這不是無端的猜測。我們王宮內都有魔法師的結界,不是強大的魔女……」她話說到一半又卡了殼,吞了吞口水才斟酌出了適當的詞語,「不是強大的魔法師是無法進入的。」
 
  「又因為案發現場酷似我會做的事情,所以妳──或者應該說,妳們就懷疑到我頭上來了。」切爾萊斯卡笑了一下,「兩派官員又是哪兩派?」
 
  魔女似乎沒有生氣。她彈了彈指,桑德羅拉的身體隨之飄起,並被安妥地放到了床上。令人驚訝的是,她並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只是身體方才被牆壁完全卡住了而已。而直到現在,桑德羅拉才有時間擔心自己的那套鎧甲去了哪裡──上神庇佑,它只是被隨便放置在房間的角落。她的劍也被魔女隨意拖行到了鎧甲的位子上。
 
  「我母親為首的保守派與首相為首的革命派。」
 
  魔女再度坐回原位,只是這次她沒再拿起書本,「好吧,顯然有人想要藉由這次事件嫁禍給我,目的八成是奪位吧?他們大概知道『太陽魔女』在整片大陸的風評都不太好,尤其在最終帝國陷落之後,所以就利用了一下──看,馬上就有人一頭熱地相信了,效果還挺不錯。」切爾萊斯卡對著紅了臉的桑德羅拉笑了笑,「紅顏禍水,你們是這麼說的嗎?」
 
  「妳不生氣嗎?」
 
  「生什麼氣?」
 
  「有人嫁禍給妳……還有那些評價。」桑德羅拉說,「他們甚至利用了妳的壞名聲。」
 
  「那對我來說不算些什麼。當妳擁有了近乎永恆的生命,妳就不會在意那些只佔據妳生命中不到千分之一長度的人想怎麼評價妳。」切爾萊斯卡說,「以結果而言,我確實也做了那些事情。我是個殘暴的殺人魔。我用我的力量燒死、折磨了許多生命。最終帝國的陷落或許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國王沉迷於我的美貌與強大而忽視了國民。但是,在獲得足以睥睨一切的力量之後,那種傳言、說法……或者說,真相,對妳也不再重要。」
 
  桑德羅拉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最終只說,「……妳跟我想像中的有點不一樣。」
 
  切爾萊斯卡似乎預料到了這個回答,但還是反問,「妳想像中的我是怎樣的?」
 
  「妳……」桑德羅拉欲言又止,猶豫了片刻後還是坦然回覆,「我以為妳不僅是個殘暴的暴君,更是迷惑國王的小人。妳滿口謊言卻崇尚名聲……妳憑一己之力毀了最終帝國。」她搖了搖頭,「我曾經以為妳是一個擁有強大的力量卻極度不講理的怪物。妳的一切所作所為都只是為了自己,妳為了名聲、財富而行事,不論正確與否──但妳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這麼……」
 
  自私。切爾萊斯卡半瞇起眼,內心也明白桑德羅拉沒說出來的最後兩個字是什麼形容。
 
  「妳想像中的我是由一千年前的文獻中建構出來的。但是,我並不是只存在於歷史長河中的人。就連石頭都有可能在千年中改變樣貌了,人又何嘗不會有變化呢?」但聽聞了這樣的評價,切爾萊斯卡不怒反笑,「歷史是勝利的人寫下的,真相是有權的人掌控的。從古至今,這個世界一直都是這麼運作過來的。」她拍了拍裙擺接著起身,又步向了門口,「我有點餓了。如果妳想吃點東西的話就來吧。」
 
 
 
  桑德羅拉跟在切爾萊斯卡身後,與她一起穿過了木造長廊。在離開了那間房間之後,她才正式打量起四周的環境。這棟屋子──老實說,她不太確定這是不是屋子,但看起來確實像是魔女的居所──比她想像得大得多。她們足足走了五分鐘,越過了數道不知道通向哪裡,抑或是用在什麼地方的門,最終才從一扇大門離開屋子,抵達一座巨大的花園。
 
  或者,該說是溫室。
 
  這個地方被一座座純白色的柵欄包覆,覆蓋在上頭的透明薄膜則隔絕了外界,即使陽光能夠透過那些薄膜照射下來,但也就只有光芒能夠穿透這個空間了。溫室內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朵,卻不見一隻蝴蝶或是蜜蜂──唯一會動彈的活物,似乎只剩下魔女與皇女而已。
 
  桑德羅拉看向溫室正中央,那裡擺放著一張純白色圓桌,一旁則是四張椅子;桌子上似乎已經有人先擺上了烹調好的食物,正飄散著起司與番茄的芳香;從淡淡的茶香來看,或許在餐盤旁的杯子內裝著上好的紅茶。切爾萊斯卡先一步走了過去,並示意桑德羅拉也找個位子坐下。桑德羅拉沒有理由拒絕。她隨意地拉了一張椅子落座後,才抬頭看了看盤子的內容物。
 
  擺在桌上的,似乎是一種叫作焗烤肉醬寬管麵的食物。桑德羅拉曾經在最終帝國的食譜中看過,只是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會製作了。桑德羅拉接過魔女遞來的餐具,在開動之前還是有些不確定地掃了對方一眼。
 
  「怎麼,又有什麼問題嗎?」
 
  「我不理解為什麼妳要幫我。」桑德羅拉似乎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放下手中的銀叉,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就像妳說的,妳根本不在乎人類發生了什麼事,或又因為什麼原因開始爭吵……不是嗎?」
 
  「雖然我不在乎評價,也確實覺得你們的紛爭關我屁事,但我還是挺好奇是誰斗膽將罪行嫁給你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屠殺了成千上萬人類的惡人『太陽魔女』。」切爾萊斯卡回答,「會用火魔法的人多得是,但據我所知,會特地學習跟『太陽魔女』類似魔法的人可就屈指可數,而且因為我的原因,他們大多也不會高調地展現。」
 
  「妳……但妳剛才說妳不生氣。」
 
  「我沒生氣啊。嗯,至少我覺得我沒生氣。情緒對我們這種人來說變得很難以辨認。你們人類定義裡的生氣是這樣展現的嗎?執著地想要找到兇手,然後讓他們償還一條命?」
 
  怎麼感覺像是在拐著彎罵人?桑德羅拉有些無語,「我以為妳不在乎。不在乎是誰殺了我父親,不在乎是誰將這件事情扣在妳頭上。」
 
  「我不是在乎,而是好奇。就像我說的,好奇誰斗膽假扮成我的樣子殺人。」切爾萊斯卡啜飲著紅茶,「不過,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還沒確認。妳有親眼見到兇手嗎?」
 
  「沒有。我回城的時候,我父親已經……」
 
  「妳只看到了留下的案發現場,其他的一切資訊都是依靠別人轉達?」
 
  桑德羅拉點點頭。
 
  「那妳的官員們能發揮的空間真多。」
 
  「妳的意思是──」
 
  「顯而易見吧。在妳父親死後,國家內迅速陷進爭執權力的遊戲中,妳以為這個世界上真的這麼多巧合嗎?」切爾萊斯卡半閉起眼,似乎想起了什麼事情,「只要將敵人設定成一個大家都有共識的外患,就不會有人懷疑這個敵人的真偽。而且,你們這麼早就鎖定了殺人兇手,為何直到現在都還沒有除了妳之外的人來討伐我?」
 
  「……因為他們知道打不過妳。」
 
  「大家都知道魔女不該也不能惹,也都知道魔女只要一隻手就能夠滅了一個國家。所以,即使他們知道了兇手是誰,也有足夠的理由不去出兵。既然不打算出兵,那這個殺人兇手的真相就不重要了,因為本人根本不在乎,或許也不知道。」切爾萊斯卡瞟了桑德羅拉一眼,「只是,他們大概沒想到有像妳這樣的蠢蛋會單槍匹馬來找『太陽魔女』麻煩,將這件事情直接捅到了當事人面前。」
 
  桑德羅拉臉上又一紅。
 
  「說起來,是誰幫妳上那個魔法的?」
 
  「什麼魔法?」
 
  「讓妳能隻身闖進我的結界內的魔法。」切爾萊斯卡挑起眉,揶揄道,「妳不會真以為魔女的結界是誰都能進來的吧?」
 
  「我……我對這種魔法沒什麼研究。」桑德羅拉搔了搔後腦杓,「這是宮裡的皇室魔法師幫我上的魔法。他說這是能保護我的生命安全的魔法。」
 
  切爾萊斯卡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一樣冷笑了兩聲,「看來我的第二個目標有了。」
 
  桑德羅拉沒打算問她想找魔法師做些什麼,她本能地認為應該要避免這個話題,「妳想要……我應該怎麼做?」
 
  「見機行事囉,總是得先踏出下一步才有叉路能選嘛。沒有開始何來繼續呢。」切爾萊斯卡聳聳肩,「有誰知道妳要來?幫妳上魔法的魔法師又是誰?」
 
  「這是妳的座右銘嗎?」
 
  「我的座右銘可多了。」
 
  「真不愧是活了千年的人……」桑德羅拉看著魔女的眼神透著些無奈,她決定果斷無視切爾萊斯卡那句「可不只千年」的回應,逕自將對話拉回正題,「除了魔法師之外……還有我的弟弟妹妹跟母親。除此之外,我沒有跟任何人說。」她一頓,才接著回答第二項提問,「那個魔法師是皇室魔法師,但實在太多人了,我沒有辦法記起來每個人的名字……」
 
  「妳的母親。」切爾萊斯卡重複著,像在咀嚼很有意思的詞彙,「妳剛剛說妳媽那派的傢伙也在爭奪權力,我滿訝異她並沒有阻止妳。」
 
  桑德羅拉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這句話的意思,「事實上,」她後知後覺地說,「她有。只是我這幾年一直不怎麼聽話。他們不贊成我來找妳報仇,但……他們也不覺得我能成氣候,就不怎麼在意我的動向。一個單槍匹馬的女人能做到什麼?」
 
  說完,桑德羅拉又猛地摀住嘴。在她眼前的,是揮揮手就能毀掉一座城邦的最強的魔女;但是對方並沒有因此受到冒犯,反而露出了一個讓人看不清的笑容,並留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評語。
 
  「人類的勾心鬥角真的很有趣耶。」
 
  桑德羅拉好奇又疑惑地看著對方,但魔女沒有回答,反倒只是微笑著啜飲著手中的紅茶,並以即將到她的休息時間為由催促桑德羅拉趕緊將餐點解決。切爾萊斯卡告訴她,在這裡休息一天吧,明天她會帶著桑德羅拉回到拉德諾帝國。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桑德羅拉看著窗外的月光,即使床鋪很柔軟房間也很溫暖,但她卻久久無法入眠。
 
 
  魔女並未食言。一大清早,桑德羅拉就被滿床的日光叫醒。切爾萊斯卡毫不留情地掀開遮蓋光芒的窗簾,賞了桑德羅拉滿臉刺眼。沒耽擱太多時間,她只吩咐桑德羅拉換一身低調許多的衣服便領著她離開了小屋──那是一間外觀看上去平平無奇、只有一層樓的木製小屋,坐落在一大塊草原當中,突兀得像是隆起的小土坡;興許是因為有著桑德羅拉叫不出名字的魔法在運作,即使外貌看上去很是窄小,進到內部卻不會給人窒息感──然後進入了一片巨大的叢林。
 
  陽光拍打在枝葉上,折射的殘光卻很是溫暖;伴隨那一串清晨的露珠滴落在桑德羅拉臉上帶來沁涼,空氣中飄散的獨屬於森林的清香更是讓她想起曾經眷戀、卻隨著內鬥而灰飛煙滅不存一點痕跡的那個地方。
 
  沐浴在柔和陽光下的桑德羅拉意識到她的心裡或許並未排斥住在這兒。儘管她昨晚因為擔心與疑惑而有些輾轉難眠;儘管她在踏進這片結界之前曾經擔憂過自己的對手是否是一名殘虐暴力的魔女,但這兩天確實是這些年來第一次她不必擔心又有叛軍壓境,亦或是宮內有人暗自謀反。她不必擔心自己,還有她的家人們的人身安全。
 
  「妳說這是結界,沒錯吧?」走在切爾萊斯卡身邊、掠過一棵又一棵樹幹,穿梭在碧色樹海中的桑德羅拉一面好奇地四處張望,一面提問著,「為什麼妳要把結界弄成這副模樣?」
 
  桑德羅拉有意地越過一根又一根殘枝,試圖不去抹滅它們最後的痕跡,好像這樣就能保護些什麼似的。切爾萊斯卡瞥了一眼她的動作卻也沒說些什麼,「妳看到的是怎麼樣的景象?」
 
  「我們剛剛從一幢坐落於草原中的木屋離開,儘管看上去窄小卻很是溫暖;現在則是來到了一大片翠綠樹海……」桑德羅拉撓了撓臉頰,「其實不怎麼特別,但卻是跟我想躲避讓我煩躁的課堂的時候很像的地方。」
 
  「原來如此,妳看到的是這種景象啊。」切爾萊斯卡說,「除了那個屋子有個定型之外,其他地方都會反映進入結界的人的內心,每個人看到的都有點差別。」
 
  「為什麼要這麼做?不會很麻煩嗎?」桑德羅拉還記得她曾經在魔法學課本中學過,魔法雖然是很自由的東西,但要根據每個人的需求不同改變魔法式是一件很困難、也很消耗魔力的事情。「這也算是一種改變算式吧?」
 
  「我可是『太陽魔女』。」潛在涵義便是「這對我而言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切爾萊斯卡說起這話時帶了點驕傲,「我可不希望有人能夠在我的結界裡面遊走自如,所以我對這個魔法設了幾個暗示。真沒想到,在千年後的現在還能看見讓這個不會被這些暗示影響的人。」
 
  「說不定這也是那個魔法的效果。」
 
  「哈,靠一個魔法就能抵抗結界的暗示,那是三流魔法師的水準。魔法再怎麼強也只是給一把妳進來的鑰匙而已,如何突破暗示還得是個人的本領。」
 
  「那妳看到的是怎樣的景象?」
 
  「小鬼,妳在窺探魔女的隱私。何不去查查妳最偉大的歷史本文,看看上面有沒有答案?」
 
  不想說就不要說嘛,桑德羅拉撇撇嘴,自覺地轉移話題,「那到底是什麼暗示?」
 
  「妳還真不是普通的好奇耶。只是個『讓外來者沉溺於過去的美好無法自拔』的簡單暗示。不過,還有第二層就是了。」
 
  桑德羅拉緩下腳步,「第二層是什麼?」
 
  切爾萊斯卡回頭看她一眼,旋即又把視線挪開,最終只聳了聳肩,「妳可以猜猜看啊。」
 
  「魔女真是喜歡吊人胃口。」
 
  「瞧瞧妳這話說的,妳親眼見過第二個魔女嗎?」
 
  「『星辰魔女』在史記中也是會像妳這樣吊人胃口的人。」
 
  「她啊,她單純是不會說話而已。她從以前開始就沒有辦法把自己的意思好好表達出來,所以……後來就決定不說了。」
 
  「那『黎明魔女』呢?」
 
  「妳那小腦袋瓜裡裝的問題也太多了吧?」
 
  沒等桑德羅拉反駁,切爾萊斯卡就停下了腳步。年輕的皇女立刻知道她們已經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桑德羅拉朝著切爾萊斯卡的目光所向望去,看見一層半透明的圓形穹頂,穹頂之上則是碧藍色的萬里藍天;但是這看似完善的罩子卻有一道巨大、不規則的龜裂空洞,數道裂痕從地表延伸直到打碎天空的祥和,像是天際被劈了一刀一樣,再也不完美。
 
  「這就是妳當初進來這結界的位子。」切爾萊斯卡解釋的同時也湊過去靠近裂痕,「不過過了兩天就讓這個洞口延伸成這樣,妳那邊那個魔法師學『編織』的魔法也學得挺透徹的嘛?」雖然這兩天魔女都表現得很是游刃有餘,但桑德羅拉還是無可避免地從這句話聽見一絲埋怨的味道,「真是麻煩的傢伙,還得讓我親自來修補。」
 
  「我不知道影響會這麼大,」桑德羅拉難免感到一陣愧疚,「對不起。」
 
  「算了吧,我還沒有這麼不理性。」切爾萊斯卡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這不是妳的問題,我會自己去找罪魁禍首要個說法。」她看著還站在原地的桑德羅拉挑了挑下巴,「妳還愣著幹嘛?我們要出門了。」
 
  「但妳不是要先修理被我弄壞的結界嗎?」
 
  「回來再做處理也可以,反正也沒多少人找得到這個入口。」切爾萊斯卡輕笑一聲又補充,「也沒有多少人能夠走出暗示的。大多數人都會永遠迷失在這裡,然後被永遠遺忘。」
 
  妳也差點是那個人。
 
  儘管切爾萊斯卡沒有說,但桑德羅拉聽出了這層涵義。
 
  然後,她們沉默著並肩踏入結界出口。
 
  炫目的光芒旋即覆蓋了一切。
 
 
 
  等到刺骨寒溫碰觸體表,桑德羅拉才緩慢睜開眼睛。穿越了結界過後,她看見了熟悉的場景,身邊的卻是方才認識的陌生人。她站在她從小看到大的大樹底下,拉德諾帝國引以為傲的帝都就屹立在目光能及之處。在她的夢中還很華麗莊隆的城牆這面城牆如今看上去卻破舊不堪,剝落鏽蝕的牆面上,古舊符文如即將凋謝的藤蔓一樣攀爬著,起不了一絲維護甚至保護的作用,整面圍牆暴露在暴風中彷彿一推就倒。
 
  「這地方還真冷,對我這個『太陽』真不體貼。」
 
  「畢竟這裡是大陸最北端。如果要以一千年前的地理環境來比對的話,拉德諾帝都大概是建立在切德莫羅萊王國的位子。」
 
  「妳的歷史跟地理意外地學得不錯耶。切德莫羅萊確實挺冷的,我一直很討厭去那裡。」
 
  「主要是課本裡面有寫。」
 
  看著這殘破衰敗的景象,桑德羅拉又想起昨天在夢中看到的回憶。那片繁華的風景,似乎只存在於無法歸去的過往。這座皇都幾乎可以說是陪著桑德羅拉成長的存在,而現在她卻得看著這百年盛世的象徵緩慢毀去。想到這裡,桑德羅拉不禁感到一陣悲愴。一個帝國的繁榮是依靠國民與皇室的配合,而不是因為皇室之間的爭權鬥爭。
 
  「我不記得……」桑德羅拉逼迫自己挪開注意力,「我是從這裡進去妳的結界的。」
 
  「入口是我訂的,出口我自然也能自己決定。」切爾萊斯卡表現得很是自然,她輕飄飄地走向帝都,讓桑德羅拉匆忙跟上她的腳步。
 
  切爾萊斯卡從容地走向衛兵守衛的關口,桑德羅拉正要說些什麼,魔女就揮了揮手從衛兵眼前走過,彷彿從來就沒有出現在那些守衛面前似的。桑德羅拉有些緊張地跟上切爾萊斯卡──理所當然,衛兵也沒有發現她。她隱約知道或許是她們身穿的衣服被設下了某種魔法,但帝都內同樣配置的魔法偵測法陣卻沒有發揮任何功用。
 
  穿過關口後,她們才正式進入了不同以往熱鬧的帝都內。路邊是一幢幢並行而立的石製建築,除了她們之外還有存在感的只有拂過的陰冷寒風了,閃爍的路燈下連一隻飛蚊都不見蹤影。桑德羅拉記得十年前經常會有攤販出來擺設市集,她也很喜歡在學習的空檔溜出來閒晃;但自從她的父親死後,路上幾乎可以說是死沉一片,絲毫沒有半點人煙,冷清得不像座皇城。
 
  「看著不像是在政治鬥爭的樣子。」
 
  「現在情況已經逐漸穩定了,前幾年比較危險。」
 
  桑德羅拉才恍然意識到這樣的情況也持續了十年了。她見證著她熱愛的地方緩慢地沉寂,而造成這樣巨大變化的導火索是因為她那令人尊敬的賢明父親被刺客暗殺,她卻沒有辦法親手要兇手償命。直到現在,桑德羅拉也不能理解為什麼有人想破壞這樣的和平?從前她認為是「太陽魔女」的噁心趣味,但現在她卻不能這麼肯定了。
 
  「還沒問妳呢,」在她們緩步走向正中心皇宮的時候,切爾萊斯卡如同閒聊一般主動提起了話題,「所以保守派跟革命派各自在主張些什麼?」
 
  「呃,」桑德羅拉卡了一下,「妳也知道,這附近很多森林。除了森林之外,最近的就是大海。因為這種天然地形的包圍,所以拉德諾一直處在很保守──或者說是,很封閉的狀況下。」
 
  切爾萊斯卡點點頭表示自己有在認真聽。
 
  「從地理位子上來講的話,位居於大陸北側的拉德諾不只是因為氣候關係,更因為它被群林圍繞,基本上可以說是隔絕許多的外來交流;再加上從初代國王就流傳下來的統領方針,我們也是少見的不喜歡主動擴展領地而是獨善其身的類型。」桑德羅拉說,「雖然我們過得一直不像南方那般富裕,但對國民們──對那些普通人而言,更討厭看見戰火叢生吧,因此大多數人也很滿意現在的生活環境。」
 
  「所以簡單來說,保守派想要穩定一直以來的生活風格,而革命派卻想趁現在改朝換代改變作風?」
 
  「差不多就是這樣。」
 
  「那妳是哪一派的?」
 
  「呃。」
 
  「我懂了,妳是只想復仇派的。涉世未深的小鬼頭都不太想,也不太會去理解各個選項的優缺點。」
 
  桑德羅拉對此無從反駁。這幾年她確實只想著要向「太陽魔女」復仇,其他的目標全都被她向後推。她一直都對繼承一國之君這件事情興致缺缺,她的家人們也都知道。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才放手讓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這也沒有什麼不好,至少妳人生有點個人目標。不過,目的地可別只剩下復仇了。」切爾萊斯卡負著手,先桑德羅拉一步晃進宮殿門口。桑德羅拉這時才發現她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抵達了皇都最重要的中心機構。
 
  走近一看,桑德羅拉才訝異地發現皇宮大門居然是敞開的。由外往內望去,即使眼前的建築內部有著無比華麗的裝潢與擺設,但空曠無比的大廳卻顯得格外孤寂且陰冷。這座皇宮內看起來沒有任何一個──除了她們之外──的活人存在。
 
  太詭異了,怎麼會完全沒有人?連一個衛兵都沒有?桑德羅拉咬了咬牙,決定無視內心的詭異感,以輕鬆的回應阻止動搖。她頭一次搶先魔女一步越過台階,踏進王宮內,「妳的這句話聽起來像是一句發自內心、來自自身經驗的肺腑之言。」她說。
 
  切爾萊斯卡無語片刻才回道,「妳真的很喜歡旁敲側擊我的過去耶?這是皇室的必要學習課程嗎?」
 
  她們行走在空曠寂靜的王室長廊中。數根對稱擺放、用來支撐宏偉建築的寬柱高高屹立,將天花板頂得比天還高。在這廊道盡頭,是一座巨大、宏偉的金色雙開門,高度大概有三個桑德羅拉這麼高。門頂以圓穹狀結構建造,橢圓形的邊緣牢牢貼緊了頂部的門框。
 
  「我只是……我想知道那些歷史到底有哪些是錯的。」桑德羅拉的聲音幾乎被響徹整個長廊的腳步聲蓋過去,但她依然努力坦承內心想法,「就算妳不在意,但我不希望幫助我的人在日後也背有那些壞名聲。」
 
  「溫柔可不是一名賢君該有的特質。太過優柔寡斷,只會使妳寸步難行。對敵人溫柔,就是對自己殘忍。這點妳的老師沒告訴過妳嗎?」切爾萊斯卡接著卻頓了一下,隨即又補道,「更何況,我還沒有落魄到需要一名普通的人類來幫我平反。」
 
  「我不是──」
 
  話才說到一半,切爾萊斯卡便一下打斷她。她們停在距離大門大約十公尺的地方,但桑德羅拉清晰地看見門發出「嘎吱」的聲音並向內部緩慢敞開,大量的光線從正對著門的寬敞落地窗落下、在地面拖曳出一條長長的光罩與跟早先一步就待在房內的那個人的漆黑陰影。
 
  「貴客到來,我卻沒有熱情相迎,真是有失禮數──不過,」那個人率先說,他雙手一攤,背著光令他彷彿張開了一雙黑色羽翼,「一皇女殿爵跟舉世聞名的『太陽魔女』,極其罕見的組合哪。」
 
  沒來得及思考魔女的魔法在這個人面前為何會失效,桑德羅拉就聽見一旁傳來鎧甲摩擦的碰撞聲。不過轉眼間,她們兩人已經被皇宮騎士團團包圍,不留一絲洩水的縫隙。魔女將桑德羅拉護在身後,年輕的皇女看見無數金黃色粒子圍繞在她倆身邊,像是變了色的雪花。
 
  「你既然知道我是誰,拿普通人類來當包圍網是不是有點太不厚道了?」
 
  「怎麼敢呢。」他說,「普通人類想跟偉大的魔女對抗還是稍嫌過早。」
 
  「為了避免人類又說『太陽魔女』是殘暴的殺人魔,偉大的魔女會給妳三秒的時間讓你們從她面前滾蛋。」
 
  「那可不行──守衛這個王宮是我最崇高使命。」
 
  切爾萊斯卡不屑地看著又一步逼近的軍隊,臉上的笑容幾乎要咧到耳朵,「狗嘴吐不出象牙,你的嘴裡大概也只有滿口屁話吧。」
 
  桑德羅拉瞇起眼睛,在魔女的掩護下得以仔細觀察起對面的人。儘管背著光,但桑德羅拉引以為傲的視力依然能夠幫助她看清來者。男人穿著斯文,臉上戴著遮住全部臉龐的面具。
 
  「雖然我不在乎,但為了避免誤傷,我還是要先確認,」切爾萊斯卡低聲問,「這是小鬼妳的熟人?」
 
  「不……」桑德羅拉猶豫片刻,「我不認識。」
 
  「那我就不用手下留情了吧。」
 
  在軍隊進攻之前,魔女先行編織起魔法。
 
  「三秒到了,」切爾萊斯卡如是對著襲來的無數劍刃宣告道,「所以這是最後通牒。」
 
  面具男子卻喊道,「拿下她們!」
 
  切爾萊斯卡發出一聲冷笑。以魔女纖細的身姿為中心,金黃粒子迅速收縮、聚集,從它的使用者身上榨取出魔力。光芒往她張開的手心聚集,彷彿千道射線化作螺旋。宛若撥動著琴弦,在魔女收攏指尖的瞬間,以古老語言構築而成的魔法陣在她的腳下張開,像是朝外擴散的陰影,只需一剎那便能佈滿地面。
 
  魔法陣碎裂的瞬間,彷彿一千道金色的光同時爆裂並照破天空。
 
  光芒於是吞噬了一切。
 
 
 
  刺眼的燦光散去後,只見到切爾萊斯卡伸出手去托住失去意識的桑德羅拉,將她輕柔放下的同時還環視了一圈四周。在她的身邊,躺著無數倒下的鎧甲士兵──僅僅一記魔法,魔女就將敵方的皇家軍隊全數殲滅;唯有那名面具男在原地依然自在地站著,絲毫不受不利的局勢影響。
 
  「真是一如既往華麗的魔法,『太陽魔女』。」
 
  「還真的不是很想被不會欣賞我的美的人稱讚耶……」
 
  面具男不受影響的微笑,「即使是敵人,也是能夠讚賞對手的吧?」
 
  「廢話真多。」切爾萊斯卡翻了個白眼,「我看聯繫不上『黎明魔女』還是你搞的鬼吧?真要究起來,說不定連暗殺國王的幕後黑手都是你一手操弄的。不過,千算萬算,你大概沒算到會引來真的魔女吧?」
 
  「先王將很多權力交到了我的手上,渴望掌權的我肯定不會讓他有辦法甦醒。」面具男發出了一陣低笑聲,「跟那小鬼相處了這麼多年的時間,我還是懂她的烈性的。我策畫了這麼多,怎麼會連這種事情都沒有意識到?」
 
  「我就覺得奇怪……龍舌蘭可是個足以稱為聖母的人,怎麼會不聆聽你們的請求呢?不過,這種事情也只有熟悉她的我們能夠查出不對勁,對你們而言就只是受到魔女的拒絕了吧。」切爾萊斯卡挑起眉,「你是故意的?故意讓我離開我的結界?」
 
  調虎離山?不對,那座結界目前還沒有人闖進去;就算闖進去了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讓他們取得……那麼找我來的目的是什麼?
 
  「我的目的的確是妳,切爾萊斯卡.林德拉。」面具男聳聳肩,「我可想念千年前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太陽魔女』了。」
 
  「老娘丟下屠刀了,要殺只會殺必要的傢伙,比如站在我眼前這個戴著面具的腦殘。」
 
  「還真過分。不過,妳明明可以選擇不波及到那女孩吧?還真是溫柔呢。」
 
  「你們人類問題很多耶。我嫌麻煩,不想被小女孩批判。」
 
  「不敗傲慢『太陽魔女』居然還有這一面,被妳屠城的切德莫羅萊王國地下如果有知的話肯定會很驚訝。」
 
  「不愧是專搞政治的傢伙,一張狗嘴確實吐不出象牙,你在動嘴這一塊肯定是一個很成功的失敗典範。」
 
  「謝謝稱讚──說起來,雖然要補充兵力很麻煩,但我還是要感謝妳讓我肯定了我的猜測。」
 
  「怎麼你們一個個都喜歡猜測魔女?」切爾萊斯卡不滿地嘟噥,「不過老娘心情不錯,你可以說來聽聽。」
 
  「我還以為魔女不會為情所困,但顯然最終帝國還是讓妳有了陰影。」
 
  「嘲諷最終帝國因為一名女子而滅亡的歌謠終於有了新的劇情了是嗎?」
 
  「那個糾纏著妳的情是叫作蘭蒂諾塔,沒錯吧?」
 
  切爾萊斯卡緩慢斂起了笑容。她金黃如太陽的瞳孔,直直抓著男人的面部不放。
 
  「真是偉大的愛情啊,卻硬生生葬送在妳的手裡。」
 
  「現在閉嘴我還能饒你一命。」
 
  「可憐、可嘆,又可悲的蘭蒂諾塔,就這麼死在被迷惑了雙眼的摯友手中──」
 
  切爾萊斯卡無言、無語,只是再度編織起魔法,並在半個心跳之間釋放。虛無縹緲的魔力化作足以殺人的利器,如同穿越枝葉的陽光一般,數道尖錐從數幅法陣中應召而來,彷彿雷電一樣朝著男人急速劈去,其速度之快甚至在魔女耳邊劃出震耳欲聾的音爆。
 
  任誰都會猜測,在這樣的攻擊下沒有人能活下來;但在一連串的衝擊、毀壞聲與一片塵埃當中,男人兀自屹立著。
 
  「果然跟我想的一樣。最終帝國的殞落是因為『太陽魔女』的離開,而『太陽魔女』──」
 
  魔女揮起手,尖錐再度撞擊在牆面、天花板處,甚至連整座宮殿都發出了難以承受的吱呀悲鳴。直到近兩分鐘的攻擊結束,塵霧散去、動靜完全停止,一切才又恢復一開始的寧靜。
 
  面具男獨自站立在原位,身旁的牆面、背後的大門卻滿是瘡痍;與破敗的四周截然不同的是,男子毫髮無傷
 
  「妳甚至連妳最拿手的火系魔法都不用了,魔女。」
 
  「太陽魔女」準備施放魔法的身體一僵。
 
  「我猜得沒錯。妳果然沒有辦法用妳的手、用妳的魔法殺人了。」
 
  面具男抬起手,魔力纏繞在他的指尖,化作漆黑色嘶嘶作響的毒蛇。隨著他指揮一般的搖動手腕,倒下的士兵像是被線段操控一般,咖噠、咖噠的再度站了起來。
 
  「親手毀掉險些扭轉雷念峽谷戰役的那支叛軍的感覺如何?」
 
  切爾萊斯卡看著眼前的一切,嘴角浮現出一絲顫抖的笑意。
 
  「我要殺了你,我殺了你。」她說,「而且絕對不會讓你死的太輕鬆。」
 
 
  桑德羅拉置身在一處無窮無盡的純白色空間之中,沒有其他的顏色;除了她之外,也沒有其他人。此處只有一片虛無般的空白,空間如天空一般向外延伸、擴散,卻沒有界線更沒有邊境,看不見一處盡頭。
 
  桑德羅拉此生從沒來過這裡,但不知道為甚麼,她知道這裡是哪裡。有人稱其為「界域」,或說「再禮錨點」,是所有死者與轉世者都會到來的地方。是一處顏色被抹去,只餘下潔淨純白的應許之地。
 
  風。狂風如同一千把刀一樣拍打在她身上。桑德羅拉分神的意識被灌入體內的颶風拉回。桑德羅拉回頭望去,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如同霧氣一樣瀰漫在她身旁。祂在各處,祂充滿這片空間。祂的灰黑色霧影令界域蒙上一層陰影。
 
  桑德羅拉竟不感覺意外或是害怕,她想或許是因為這幾天她看過太多奇蹟了:隱藏在兩棵樹中間的入口,那一片茂密的翠林,以及孤獨地屹立於草原上的木屋。
 
  「你又是什麼?」
 
  風停下,霧重組,最終將桑德羅拉置於最濃厚處。桑德羅拉清晰看見霧彷彿晃了一下,像被風吹過的燭火。祂就像抹鬼影、魅影。不知道為什麼,她能夠感覺到祂在笑。祂的情緒、祂的表情逐漸在她的心裡成形。
 
  「『因果』。」霧氣中發出聲音,莊嚴而隆重,彷彿風颳上牆壁,轟隆作響,令人難以遺忘。「前來實現妳千年前許下的承諾。」
 
  語畢,一陣吸力將桑德羅拉用力扯去,在她的驚愕中將她的人、她的靈魂與她的意識一同扯向純白色的彼端。
 
 
 
  威爾庫茲帝國勝利了。從瓦諾蘭平原的戰役宣告大捷後,這基本上是被確立的事實。
 
  隸屬於威爾庫茲帝國「太陽騎士團」的騎士團團長蘭蒂諾塔.塔斯卡德推開車門步下馬車,她在同時聽見四周依然有人在議論著這場戰事何時結束,她想,或許他們都盼望得太久;而且無法否認的是,如果沒有「太陽魔女」的相助,他們的主要敵國──切德莫羅萊──也許還會堅持抵抗兩個月以上。儘管如此,蘭蒂諾塔依然認為國王要求「太陽魔女」屠盡向他們投降的佩內加城是一件很過火的事情。
 
  在「太陽魔女」活躍於戰場之前,這場決定大陸第一強國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將近三百年,但蘭蒂諾塔有預感這場仗最近就會結束。只是,誰贏誰敗她還無法預知。她的上級、同伴還有她效忠的最高領袖都在高喝著威爾庫茲帝國將會奪得勝利,但每當她看見平民被波及、死亡的慘狀以及曾經的代表性建物的毀壞和那寸草不生的大地時,她心想的卻是戰爭下沒有絕對的勝利,更沒有絕對的贏家。
 
  況且……想起那個人,蘭蒂諾塔就不由自主嘆了口氣,她看起來比我還矮小。
 
  從無窮夜色下進入閃著金光的宮殿,蘭蒂諾塔越過漫長的純白走廊,途經一群聚集在一起的士兵的時候,她聽見那些人在如此竊語著,「聽說『太陽魔女』……」。她刻意地用力跺步,直到自己的腳步聲驅使那些集團的士兵挺直腰桿、各自散開,對走過他們身邊的軍官行禮。
 
  蘭蒂諾塔越過他們,沒再賜予士兵們一個眼神。她先前被調派至南方鎮壓被切德莫羅萊慫恿的暴民,直到現在才有機會回到帝都稍作休憩;但她沒有打算馬上就去放鬆,而是向著她的摯友——那名在維爾庫茲王國聲名遠播的戰爭英雄「太陽魔女」的房間前進。
 
  蘭蒂諾塔繞進數條彎路,步上一層又一層的台階,在迷宮似的宮殿內行進,直到她停在一扇門前。這個近乎位在皇宮最邊緣、旁人難以抵達的位子的房間,是戰爭英雄的私人臥室。她舉起手輕敲木製房門,在得到房內的人的回應後才按下門把推門而入。不大的方形臥室內,懸掛在頭頂的燃燈向四周灑落一片橙黃色溫暖燈光,這光遠遠不如太陽明亮,卻已足以懾退大多數黑暗;唯有坐在案前的那人因為光芒的照射而在背後落下一道沉重陰影。
 
  房內沒有旁人想像的金銀珠寶,沒有華麗雕塑與高級家具,只有簡簡單單擺設的方桌長椅與單人床。這個房間甚至連窗戶都沒有,每到夜晚,唯一的燈光就只剩下那盞像是隨時都會熄滅的、在天花板上搖搖晃晃的油燈以前桌前微弱的檯燈。
 
  不管來幾次,蘭蒂諾塔都感到很不習慣。不是因為這間房間的破舊,而是因為即使是她這種人,得到的待遇也比眼前這個人來得要好不少。至少她不會住在一間有著壁癌、無法被陽光照耀的小房間內。
 
  蘭蒂諾塔向前走去,站在對方的身邊。她用眼角餘光瞄見被隨意堆疊在桌上的那些文件上貼著的相片,以及密密麻麻記載著人的一生的文字。「瑟爾。」她輕輕喚道。會喊這個小名的人不多,但現在或許只剩下她了。
 
  切爾萊斯卡回過頭來。她的面孔如少年一般稚嫩,長至頸間的豔紅髮絲被額際流下的汗水浸濕直到平貼脖頸,金色的瞳孔閃爍著不確定。如果蘭蒂諾塔遇到她的時候她的年齡是正確的,那今年她才剛滿十六歲。可或許誰也不會想到,就是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孩子授命去屠盡一座城。
 
  我姪子這個年紀才剛拿起劍……每回蘭蒂諾塔見到這張臉都會想到,而這個人身上已經被迫背負著一個國家的勝利。
 
  「妳回來了,」切爾萊斯卡率先說,「南方的狀況怎麼樣?」
 
  「用不著讓妳特地去一趟。」
 
  切爾萊斯卡的神情放鬆了些。她兀自關閉了檯燈,室內頓失少了一半的光。或許是擔憂房內太過陰暗,她又一彈指,放大了頭頂油燈的火勢。「我……我也不是只想問這個……」她頓了一下,「妳有遇到什麼嗎?」
 
  「南方的反抗力道還不到這麼強,比起在第一前線的你們我安全得多,不用擔心我。」蘭蒂諾塔啼笑皆非,「倒是前幾周瓦諾蘭平原的戰役,你們打得不是很順利,對嗎?」
 
  「妳聽說了?」
 
  「我聽說了。」
 
  「羅克珊死了,那都是我的錯。」切爾萊斯卡低聲說,「是我沒有注意到來自側翼的襲擊。」
 
  蘭蒂諾塔早就知道這個消息了,所以沒有表現得太過震驚。羅克珊是切爾萊斯卡的下屬,蘭蒂諾塔與她曾有過幾面之緣。她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為人溫和友善,在戰場上卻又擅於靈機應變,在必要的時候也會捨棄優柔強硬行事。即使蘭蒂諾塔只跟她在幾次戰場中合作,都能感受到她的可靠。
 
  失去了這樣一個副手,不只是他們軍隊少了一個能用的士兵……對團隊裡的士氣而言,也不會帶來任何好影響。
 
  「那不是妳的錯。」蘭蒂諾塔說。她不敢、也不願相信這方才年滿十六歲的孩子竟要承受如此巨大的壓力。戰場上有死有生,像他們這種手上已經沾滿了罪惡與鮮血的人早就理解了這一點;但她會願意上戰場搏鬥,就是為了不要讓孩子們在這麼早的年紀就接觸到戰爭的殘忍。
 
  本末倒置,她心想,我從軍就是為了讓他們不要這麼早就有舉起槍奪人性命的覺悟。
 
  「那是我的錯。」切爾萊斯卡抱著頭,「我被影響了。如果他們沒有……如果我沒有……」
 
  「那不是妳的錯,瑟爾,」蘭蒂諾塔握住她的手,試圖溫暖──這是一件很諷刺的事情,因為切爾萊斯卡就是太陽──對方。她皺起眉頭,小心翼翼地詢問,「妳被什麼事情影響了?」
 
  切爾萊斯卡似乎不是很想要回答這個問題,但是蘭蒂諾塔並不打算讓她逃避。她的臉被女人扳正,她無法躲避、即使挪開視線也只會被按著臉頰追回。
 
  「我們之間不該有秘密,對嗎?」
 
  「我──」切爾萊斯卡對抗片刻,最終還是在蘭蒂諾塔堅定的眼神中棄械投降,「我聽見他們在討論南方的狀況很差,暴民們很積極地反抗,程度不下我在的主戰場。我很急躁,我無法確認這個消息的真假。我想要──我必須快點解決眼下的事情,我才可以去南方。」她無法良好地組織語言,胡亂吐出幾句話之後又陷入一陣停頓,但蘭蒂諾塔知道她還有話想說。
 
  蘭蒂諾塔只是看著她,眼神堅定,沒有催促。
 
  「我才可以去找妳。」數秒後,切爾萊斯卡低聲道。
 
  就像是一句自言自語。講給不知道是誰聽的細語。
 
  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蘭蒂諾塔卻依然沒有守住情緒。「我不會有事的,」她扶著她的肩膀說,「我們曾經做過約定,還記得嗎?」
 
  「我害死了羅克珊。我──我想著妳,卻忘記了眼前的事情。我放任我的背後被偷襲,放任他們為了守護我的背脊而去……」
 
  「那不是妳的錯。」
 
  「……那不是我的錯嗎?」
 
  「那當然不是妳的錯。」
 
  「即使我……」
 
  「即使妳被影響,那也不會是妳的錯。」是我們的錯,蘭蒂諾塔絕望地想,是僅僅因為妳擁有力量就讓妳上戰場的我們的錯。
 
  「即使我根本不會死……」又是一陣沉默。幾秒後,切爾萊斯卡又低低地開口,「即使我不是戰爭英雄,即使我不是不敗的『太陽魔女』……」她眼神閃爍,不知道該看向哪裡,「即使仍舊有人因我而死,即使我仍會不斷奪去他人性命,妳也會陪著我嗎?」
 
  「即使如此,我也會陪著妳。」但蘭蒂諾塔接住了搖擺的她,「那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死亡。
 
  只需要魔女輕輕抬手,在一念之間就能讓一條生命中止。
 
  太陽魔女將源源不絕的魔力凝聚成一張張魔法陣,高溫灼燒,將一切生靈拉至無邊地獄。每走一步,地面上就會留下一片燒灼痕跡。魔女向著仍有移動能力的鎧甲勾勾手,火山便朝著那銀白色魁儡噴發。
 
  「看來你的士兵也用完了。」
 
  不過片刻時間,鎧甲便完全失去動彈能力。即使仍舊有人逼迫它們站起,但它們也只能在地上痛苦、無力的掙扎。這個景象有些觸動魔女,她還記得千年前在切德莫羅萊她也看過這樣的場景。
 
  「哈哈……妳是惡魔嗎?」
 
  「一千年前也有人這樣問過我。」魔女斜眼看去,面具男被逼迫至唯一一個還正常聳立的牆邊,「你覺得我是嗎?」
 
  面具男的半邊面具碎裂掉落,在他腳邊散成一片灰,露出了他那張蒼白的、帶著無數刀疤的臉。「某方面來說,這就是我的目的,問我可能不太準;」他扯起詭異的笑容,目光越過魔女向她後方看去,「但妳要不要問問這座城裡的居民?」
 
  魔女一頓,像是終於感受到那些惶恐而無助的視線。她回過身,看見生活在拉諾德的國的人們對她投以千年前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目光──然後,無法克制的,魔法終於失控。
 
  「蘭蒂諾塔就是因為這樣離開妳的。」
 
  魔女嘴角洩出微笑。她終於意識到什麼,她終於打從心底明白。
 
  切爾萊斯卡,妳——
 
  不,不可以。不可以被影響……
 
  妳變了。
 
  她什麼都留不住。她生來就是負責破壞。
 
  妳是個怪物。
 
  火焰、岩漿,化作無法逃離的駭浪將人們捲入絕望當中。 
 
  「國王已經走火入魔了,蘭蒂諾塔。太陽騎士團的人最信任的就是妳,切爾萊斯卡只是個毛頭小鬼,她沒有辦法獨挑大樑的。」
 
  「再這麼下去,我們也會在事後被處理掉。國王已經開始清剿那些曾經立下大功的將軍了。」
 
  「蘭蒂諾塔,帶領我們。妳內心也知道的,那傢伙是個暴君。妳早就發現了。那傢伙根本沒有資格擁有太陽魔女。」
 
  「看看那片大地,看看那些殘瓦,看看那些投降了卻仍舊死在魔女手下的手無寸鐵的人。妳真的認同讓王手握這麼強力的兵器嗎?」
 
 
  揭開第四印的時候,我聽見第四個活物說:「你來!」我就觀看,見有一匹慘綠色馬。
 
  騎在馬上的,名字叫做死亡,陰府也隨着他,有權柄賜給他們,可以用刀劍、饑荒、瘟疫野獸,殺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帝都陷入一片火海,彷彿地獄出境。
 
  來了,他來了……為什麼你要這麼對我們?
 
  尖叫聲大概在二十分鐘前就再也聽不見了,只留下一聲又一聲微弱的悲鳴,像是蚊蚋一般,誰也聽不清。
 
  怪物!無情的怪物!
 
  聳立在正中心的皇宮近乎全毀,只餘下勉強以符文連接起來的銀白色破舊城牆,卻僅是如風中殘燭一般苦苦煎熬掙扎;地面上躺著大量被烈火腐蝕、不剩一絲殘跡的鎧甲,那情況之悽慘甚至看不出一丁點曾經堅硬的痕跡;皇宮城牆被燒灼、擊穿,立柱遭到攔腰截斷,半座宮殿連著延續百年的榮華富貴一同被埋於火海、塵埃之中。
 
  你這惡魔!我們已經投降了,為什麼還要殺了他們?
 
  太陽魔女孤單立足於火海中。在她腳邊,面具男的右手正在被火焰侵蝕、燒逝,很快便化作灰煙與餘燼消失在這塊大陸、這個世界上。
 
  妳沒有做錯,我們誰也不能保證留下那座城會不會留有後患。
 
  像是意識被抽走,又像是記憶被抽走。等到太陽魔女回過神來,她所站立、她所途經之處又一次成為了地獄。
 
  死亡,你是只會帶來死亡的災厄。
 
  太陽魔女看著倒在牆邊的面具男,沾染著早已乾涸的血液的臉頰上,扯起一抹微笑。
 
  我要離開了。
 
  那個眼神是什麼意思呢?是失望嗎?失望我最終依然做錯了嗎?號稱不敗的「太陽魔女」找不到答案。她的視線穿透到遙遠的遠方,那只存在於她的記憶中的桃花鄉。如今,她也不再能堅定地相信那曾是她所留戀的地方。
 
  她並不是不敗魔女。她每一次都失敗了。她在挽留失敗,她在創造失敗,最終,她連朋友都毀了。她只是……很成功的失敗著。
 
  魔女從喉頭發出幾聲粗啞的嘲笑。她環顧四周,恍如隔世。就好像一千年前那個皇宮一樣……
 
  「看見了嗎?你們的千年歷史中又能添上一筆了。」
 
  太陽魔女往前移動,走到面具男的身邊。她一手掐住男子的頭,掌心熔岩流動。
 
  「儘管說去吧,說我又殺了多少人,說我帶來了多少災厄。」
 
  他早已失去了生命,甚至來不及喊出最後一聲反抗,聲音就被噎在大火中。
 
  「說我多麼殘忍,連摯友都能親手手刃。」
 
  太陽魔女右手一抬,一道迅捷的火光閃過,正中從宮外趕來支援的士兵。
 
  「或是說我為了權力手段能有多麼無情。」
 
 
  「妳想跟我一起離開嗎?」
 
  「……去哪?妳不打算陪著我了,是嗎?」
 
  「我會陪著妳,但是──」
 
  「這就是妳說的離開。」
 
  「瑟爾,這不是我的本意。」
 
  「我又做錯了,對不對?我讓妳失望了?」
 
  「不是──」
 
  「妳終於也受夠我了,妳要離開了。」
 
 
  桑德羅拉幾乎是被嗆醒的。她身邊圍繞著太多的霧氣,讓她有些難以呼吸;然而儘管宮殿內成了一片火海,她發現自己依然被一層半透明的屏障好好地保護了起來。她朝遠方望去,切爾萊斯卡.林德拉背對著她孤伶伶地站在地獄當中。
 
  桑德羅拉用手肘撐著自己的身體緩慢爬起來。她感覺不太舒服,但主要應該還是因為她先前在夢裡看到的那個結局。那如同身歷其境般被炙燒的感覺對誰而言或許都並不是太好,但……更多的原因是看到了那副表情。
 
  「切爾萊斯卡,」她沙啞著叫她,「切爾萊斯卡.林德拉。」
 
  魔女回過頭看她,「怎麼,妳還沒死啊?妳的國民都被我殺得差不多了,」她的臉上掛著笑,跟桑德羅拉一開始認識她時她總是擺出的表情一模一樣,「這個國家還輪不到妳的大臣們毀掉,我就先助他們一臂之──」
 
  「妳先聽我說,瑟爾。」
 
  切爾萊斯卡的臉色丕變。憤怒、疑惑、動搖,無數情緒交織在一起使得這份複雜的心情有些難以辨認。
 
  「妳從哪裡知道這個名字?」
 
  「蘭蒂諾塔,她跟妳有一項約定。」
 
  切爾萊斯卡看起來快要氣炸了,但桑德羅拉並沒有怪她,「你們──你們這些螻蟻真的越來越囂張了。只是我而已的話,我勉強還能接受;但你們一個個都要提起她,妳真的以為妳跟她很熟嗎?那對你們而言只是歷史上的一角而已!」
 
  桑德羅拉心想,要是站在她的立場的話,她也會像切爾萊斯卡一樣憤怒吧。不論是面具男還是自己,對她來說都是在以千年後的無知視角談論著她那位摯友……那個曾是自己心靈支柱的人。
 
  在這麼久的時間裡,裝作一副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活在愧疚、將自己封閉在摯友對自己的憤怒中,即使受了傷也只敢獨自舔舐傷口,而不願再度與他人有所連結。痛苦、孤獨、浪潮般的自責湧進桑德羅拉的心裡。這很奇怪,但並不意外。一千年後的桑德羅拉.拉德諾不是一千年前的蘭蒂諾塔.塔斯卡德,即使她們倆人的靈魂有重疊、相似之處,但桑德羅拉並不認為自己能夠以這樣的身分取代魔女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的位置。
 
  她對這份痛苦的自責感同身受,卻並不是因為她是蘭蒂諾塔.塔斯卡德,而是因為她是家鄉四分五裂的桑德羅拉.拉德諾。
 
  「歷史可不會記下妳的小名,更不會記下反抗最終帝國的那名叛軍之首與妳的約定,切爾萊斯卡。」桑德羅拉說,「與上神最為親近的妳們肯定知道的,生命循環的起點與終點。不論誰先誰後,但我們終將相會在那片無光之海。」
 
  「妳這──」切爾萊斯卡幾乎要朝著她的臉上釋放魔法,但桑德羅拉知道她終究是靠著緊握拳心忍住了,「那又怎樣?」
 
  「或許無數靈魂會被揉合為一顆全新的燃薪,但約定是不會隨著形體抹滅的。」桑德羅拉朝她邁步,即使越過了那張金黃結界的下場或許是被燒成灰燼,但她並沒有感到一絲畏懼,「我們之間不該有秘密。」
 
  切爾萊斯卡的憤怒出現了裂痕。「妳是怎麼……」
 
  桑德羅拉感受到的抵抗──呈現在那灼熱火海上──以肉眼可見的方式開始瓦解、轉弱。切爾萊斯卡動搖了。桑德羅拉能夠更輕鬆地前進,更輕鬆地接近置身於孤獨的、自我隔離的火海當中的魔女;更輕鬆地將她的話傳達出去。
 
  沒錯,切爾萊斯卡的內心知道桑德羅拉的一部分本質。正是因為她知道,所以她才能夠突破那層暗示,才能夠突破魔女的抗拒。即使她不願承認,但她騙不過自己渴望與摯友相逢的內心。
 
  「那一天──峽谷的那一天,蘭蒂諾塔有些話沒有來得及告訴妳。幸好,妳沒有遺忘她……幸好,在一千年後,她還有機會告訴妳。」
 
  那裡不是仙境,不是她所留戀的樹海。那座結界是屬於魔女的遺忘之地,是背棄帝國者之歸,是一切不被允許的、犯下錯誤的無法包容的事或人,最終都會來到的地方。卸下層層面紗與道德規矩,最後變為更原始純粹的事物。不被銘記,不被眷懷。
 
  那就是第二個暗示。對的暗示。
 
  所有的一切都會在時間抹滅,所有的承諾都會在孤獨中破裂。
 
  幸好,桑德羅拉吸了吸氣,我還能替她告訴妳。
 
  「眾神在上啊。諸星祝福,萬脈歸一。」
 
  我還能替她完成諾言。
 
  「那不是妳的錯。即使妳被影響,那也不會是妳的錯。」
 
  桑德羅拉抬起頭。眼前這名被稱為「太陽魔女」,殺害了萬千普通人、被稱為暴君的高挑纖瘦身材姚好的女性,不知道為什麼,在她面前看起來只像是個害怕責罵的孩子。
 
  「即使我們在人世相遇,在無光之海分離,最終仍會在彼此身邊重逢。」
 
  切爾萊斯卡的身體很是溫暖,像是有一顆持續燃燒的太陽從她們互相碰觸到的地方緩慢地、不停地傳來熱度,直入心臟,為漫長的艱苦生命注入一道暖流。
 
  「因為我們做好了約定。只要妳還需要我,我就會永遠陪在妳身邊。」
 
 
  「我、我不是故意的,蘭蒂──」
 
  「……瑟爾……」
 
  「妳在流血。妳在流血。」
 
  「妳聽我說……」
 
  「妳的血止不住!來人,快幫幫我!」
 
  「即使……我們──」
 
 
  「是嗎。」切爾萊斯卡細細低語,「妳居然忘記告訴我這麼重要的事情啊。」
 
  千年前的觸感與今日重疊。那時她也感受到了摯友的冰冷體溫。溫熱血液從她的腹部汩汩流出,她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她是魔女,卻只擅長帶來死亡,而非生命。她畏懼碰觸、畏懼交友,不論在什麼時候,親手殺死蘭蒂諾塔的記憶都停留於她的腦海中。
 
  然而她卻在桑德羅拉的擁抱中,感受到了她眷戀卻不敢伸手討要的溫暖。
 
  比任何事物都要來得溫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狂妄的笑聲卻在此時從四面八方響起。
 
  桑德羅拉警覺地正要開口,切爾萊斯卡就已經先行做出反應。她操控魔力化作一面圓盾,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間擋下了來自敵人的攻擊。她們兩人站在半透明的護盾內,看著數道漆黑色的絲線因為衝擊而崩解。在那後面,一個渾身被線段包圍的身影緩緩站起。糾纏在他的身體──他現在甚至不能稱作人形──的線段彷彿具有生命一般包裹著它的形體,讓它看起來像披著黑夜。它的臉──看起來像是臉的地方,有著白色的圓形瞳孔,裏頭像是一柱柱火把閃爍,有著黑色的影子。怪物張開嘴,露出裡面的白色尖牙;往它的口腔內看去,卻是只看得見深淵。
 
  「……真噁心。活像隻被靴子踩扁的蛞蝓。」
 
  「沒有蘭蒂諾塔的話,妳控制不好力道吧?」
 
  切爾萊斯卡皺眉,「這種小孩都不會信的話就不用另外說了。」
 
  桑德羅拉仍舊說:「但是這裡有我在。所以,妳不用擔心。」
 
  「……哼,」切爾萊斯卡的目光從映著她過去摯友倒影的小小身影挪開,「還真會說大話。」
 
  「切爾萊斯卡。」
 
  「又怎麼?」
 
  「願妳我歸去無傷,歸來如光。」
 
  切爾萊斯卡一愣,隨後露出一抹微笑。
 
  這是如此漫長的時光。 
 
  「如此強烈的願望。」有道彷彿風颳上牆壁,轟隆作響的莊嚴聲音從四周傳來,「那即使風沙再大,也要睜開眼睛的信念;那為了重視的人,能夠獻上一切的覺悟。」
 
  那是切爾萊斯卡的第一個記憶。
 
  「比太陽還要耀眼。」
 
  一萬道光芒剎那炸裂。
 
  我將賜予擁有如此強烈信念的妳力量。
 
  如今凡身血肉終躍升為無窮天光。
 
 
  「解析──」
 
  「我的利刃即是妳的利刃。」
 
  「構成──」
 
  「我的靈魂即是妳的靈魂。」
 
  切爾萊斯卡單手一張,掌心朝前,回應在掌心的觸感宛如沒入水中,冰涼而柔軟,激起金黃粒子的一圈圈漣漪──然後符文陣在瞬間展開,彷彿已經構築過許多次一樣,烙印、圖騰、張開,並且生效,自屏障的符文中心噴洩出古代文字。
 
  「游於夜中之魚」、「無邊無際的夕陽餘暉」、「衰沉於碧海的太陽」、「綑綁影子的銀樁」、「在耳邊迴響的故友呼喚」、「交纏的指尖」……「想要歸返的強烈願望」。
 
  然後,她的雙目發光──比先前更亮──一瞬間她的腳底浮現出一大片符文,這超大範圍的圓形圖騰甚至擴散至遠方的群山樹林,從法陣內部迸發出的超強烈且巨量的光芒如同光之海一樣壟罩整片大地,就像是升起的太陽一樣將一切點亮。
 
  「沒有錯,這就是妳的本性,切爾萊斯卡.林德拉!」
 
  怪物咆哮著朝魔女的方向猛襲而來。與此同時,以它為中心形成的巨大立場也如漣漪般迅速擴散──如鯨魚一般將那強大滿溢的魔力吞噬殆盡。但是,遠遠不只如此。它的後背、宛如生長出觸手一樣噴洩出霧黑色粒子並在瞬間組成數十道尖刺一併席捲向前。
 
  「真醜,」魔女說,「我還沒有落魄到讓一個不認識我的人來評價我的為人。」
 
  當切爾萊斯卡開口,她呼出的氣甚至都帶有光芒,彷彿能量在她身體裡膨脹,從她的各個部位滿溢而出。但是,這並沒有結束。魔女挺直了身體,光芒倒映在她沾滿鮮血的臉上,讓她顯得格外嚇人卻又帶著莊重。她彷彿整個人都在發光。在高濃度的魔力匯聚之下,連切爾萊斯卡的身上都能看見金黃色光芒如同神經一般在她的身上顯現。
 
  「但是——」
 
  切爾萊斯卡露出笑容。她舉起右手,輕聲彈指。
 
  「來吧,讓我們一起度過不論生抑或死,淨抑或不淨或者愛恨情仇都不斷交迭的數個歲月。」
 
  一道巨大的光柱從切爾萊斯卡的頭頂顯現。然後,是第二、第三、第四道──如同無數光瀑、如同明亮銀河一般壟罩世界──
 
  當星星悲鳴,光之浪濤壟罩天空。
  在毀滅之後,審判將會降臨。
  但是無須害怕,因為那黎明終將結束,而太陽終將升起。
 
  將天空、將大地、將一切以光海覆蓋並撕裂。
 
  將黑暗撕裂。
 
 
  桑德羅拉終於在刺眼的光芒中找回視線。她撥開瓦片、殘石,最終找到了獨自站在廢墟中間的魔女。
 
  切爾萊斯卡手中拿著甚麼。桑德羅拉還來不及提問,她就先行開口:「我毀了妳的國家了。」
 
  「嗯,」桑德羅拉點頭,「不過我猜在妳真的把這個皇宮弄垮之前,拉德諾帝國就已經只剩下泡影了。」
 
  「妳怎麼知道?」
 
  「我離家將近三年,而早在一年前我就再也沒收到我家人的信。」桑德羅拉搖搖頭,「那個傢伙看起來很熟悉妳,這次多半也是有備而來。我想,我跟我的家人還有我的家鄉都只是他的魁儡吧。用來引出妳的魁儡。」
 
  「顯然他估算錯了,我姑且比較擅長破壞東西。」切爾萊斯卡沉默片刻後似乎有些勉強地笑了笑,「妳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妳介意帶上我嗎?」桑德羅拉試探著問,「帶上一個乳臭未乾、還曾經因為一個謠言就對妳揮劍的小鬼?」
 
  切爾萊斯卡沉默片刻。在靜寂的等待中,她終於轉過身。「嗯,我想我或許需要旅伴,」她說,「我有點久沒有離開那個結界了。」
 
  桑德羅拉微笑。「我很榮幸充當魔女的嚮導。」她說,「我們第一站該去哪?」
 
  「我猜……我大概認識那個傢伙。」
 
  魔女張開手。她的手上握著一個被線段纏繞的小核,跳動著就像是一顆黑色的心臟。
 
 
 
  等我們找到結束,完全認知這件事就代表即刻死亡。
  我們必須嘗試理解某些事。無法超越死亡的人,那就更必須去理解某些事。
 


黎明之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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