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累了吧。
應該是累了……
眼前發生了神奇的事情。
什麼跟什麼啊……
我瞪大雙眼凝視著眼前的女人。
「怎麼了~?」她用軟綿綿的語調問道:「我臉上黏了什麼東西嗎~?」
大家應該都有過那種經驗吧。剛上小學那時,明明要回應老師,卻不知為何把老師喊做媽咪。當然,馬上就會發現自己說錯話,尷尬地想挖個洞躲進去。
說是這麼說,但那頭光滑柔亮的及腰長髮和深邃的雙瞳,眼前的人怎麼看都是……
我不自覺張大嘴巴,懷疑自己的眼睛。
女人表現得落落大方,對我的反應不以為然。
呆愣數秒之後,我才發現自己認錯人了。
不對不對,雖然長的很像。仔細一看,那身水藍色睡衣不是母親平常穿的樣式,臉上的皺紋也少了一些。
想想也是,剛才離開房間時,母親睡得很沉,況且我從沒聽過她用這種奇怪的語調說話。
「妳好……」
「哎呀,真有禮貌~」她笑著問我:「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房間呢?」
「啊,睡不著覺,來喝些飲料。」
我實話實說。
「遠遠就聽到啜泣聲,想說怎麼了呢~」
女人對著我吟吟一笑。
「我能坐這邊嗎~?」
我點點頭,於是女人在我身旁的位子坐下。
女人是最近轉院過來的,因為都市的醫院很難有像鎮上適合靜養的環境。
說也奇怪,明明是陌生人,彼此卻沒什麼距離感。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她說的淨是些沒聽過的電視節目和遊戲,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卻又不好意思打斷她。
我一邊擠出笑容,一邊看向她,但那對和母親極為相似的眼睛,映照出我怯弱的臉龐。
到頭來我只能像個笨蛋一樣傻笑,將沉重的思緒置於心底。
不管怎麼假裝,現在的我只是個對任何事徬徨無助的孩子。時間一久,自己臉上的表情到底是微笑還是快哭出來,我也不清楚。
女人似乎察覺到我的神情有異,突然這麼問。
「吶~果然有心事呢~」
被識破的緊張感,讓我整個人愣在當場。
「沒、沒有啊。」
女人將臉湊近。她身上似乎噴了香水,淡雅的百合香味讓我有些飄飄然。
「我……」
「沒事的,說吧。」
這時,女人輕撫我的頭,像在安撫孩子一般。
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反感,心底像有某些東西被觸動。
我不明白,也說不上來,為何一個陌生人願意聽我傾訴。就算隔了好幾年,突然想起這件事,我始終忘不了她那溫柔的雙眼。
事到如今,那些能說的、不能說的、不敢說的、沒辦法說的,隱藏不再有任何意義,我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
為了讓自己好過一些,我向眼前似曾相識的陌生人盡情宣洩那些積累已久的心事。
我不太清楚自己到底說了多久,或許十分鐘、三十分鐘吧。一回神,手裡溫熱的紅豆湯已經變得冰涼。
「放棄攝影還是丟下他們,我怎麼樣都做不出決定。看著重要的事物一件又一件在眼前逝去,為什麼……為什麼要我做出如此痛苦的選擇?」
正因為曾經擁有過寶貴的東西,正因為了解那痛徹心扉的疼痛,我對於所面臨的抉擇感到恐懼。
這個選擇攸關自己的未來,就連身邊的大人都沒有給出絕對的答案。只要冷靜思考,就會發現這很荒唐。但深陷失落情緒中的我,光是在同一個迴圈中苦惱便用盡全力。
我,到底想得到什麼呢?
我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說也奇怪,女人很自然地把我擁入懷中,就像被母親懷抱。於是我緊緊地抱著她,試圖緩解內心的不安。
「沒有喜歡上就好了——!」
我嘴裡不斷重複著。
我對說出這句話的自己感到懊惱,也有點悲傷。
總覺得這樣子的自己很窩囊,可是如今的我已經管不了這麼多。
「正因為有那些喜歡的事物,妳才能將自己的心情傳達給其他人。」女人用格外堅定的語氣說,「看過樓梯間的作品後,我是如此深信的。」
「不、不是的,不是那樣的,那只是張不及格的作品罷了。」
「按照當下的心情、所懷的思緒,將本人的心意包含進去。就算只是張普通的照片,光是看著都能感受到妳真摯的心意。」
「我當時並沒有想那麼多,而是自然而然就按下快門。」
「那麼,現在的妳無法按下快門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我很害怕……」
「只要找回妳的初心,就會明白真正重要的東西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重要的東西?」
「嗯。」
對妳而言,最重要的東西喔——
我抬起頭,視線倏地模糊起來,看不清楚女人的臉龐,就連她的聲音也變得斷斷續續。
「洵渚,是個好孩子呢。」
此時,我才發現事情有些違和。
奇怪,為什麼她知道照片是我拍攝的?
「為什麼……」
「呵呵——」
「為什麼妳會知道我的……」
我的身體突如其來感到倦怠。
要跟——和好——
她輕聲低語。
約好了唷——
我全身癱軟無力,整個人倒在她的懷中,昏了過去。
意識到此完全中斷。
*
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
身著白袍的男子用手指著掛在一旁的黑白照片
對於擺在眼前的事實,少年苦笑著,笑自己的優柔寡斷,笑容沒三兩下便消逝無蹤,像個無助的孩子露出軟弱的神情。
真無聊啊。
少年輕聲說著。
不過,沒有任何人聽見,也沒有人在乎。
若這裡……就這樣放任不管的話……會壓迫到……
對方幾乎不帶任何感情持續陳述,也因此,話語的份量格外沉重。
少年已經一而再、再而三聽過許多遍了。
委婉、嚴肅亦或是憐憫。不論語氣為何,傳達而來的感情都是那樣地強烈。
沒剩多少時間了——
就像某種儀式,對方早就準備好答案。
少年明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些黑白色塊呈現的意義。
坦然面對或許比較輕鬆吧。
他看向投影幕上那幾張照片,笑了。
為何會覺得鬆了一口氣呢?
這樣大家都會幸福吧?
一定,能比現在更加幸福。
他再次笑了。
像個小丑一樣,擠出扭曲的笑容。
是啊。
那樣確實痛快多了!
*
我在無盡的黑暗中不斷下墜。
零散的記憶像流星從身邊閃過,伴隨許多熟悉的聲音在腦中迴盪。
年幼時和父母去山上出遊的回憶——
因為成績太差被學校約談的回憶——
還有許許多多被我當作理所當然的日常,已經模糊的快要失去痕跡。
即使模糊不清,卻都是我真實存在過的證明。正因為無法抹去,所以想要去遺忘它。
我在許多場景不斷穿梭,就在意識逐漸朦朧之際。
景色轉換到舉辦田徑比賽的操場上,我看見在跑道終點前摔倒的自己。是縣運動會那天,身旁有人擔心的大喊,有人事不關己似地嘻笑。卻沒有任何人願意接近。
儘管知道這是夢,我還是想做些什麼。
我推開人群走近她,俯身伸出手。回憶中的她就像早知道我會這麼做,毫不猶豫地緊握住我的手。
她手心的溫度傳遞而來。
十五歲的我用稚嫩的嗓音對我說了聲「謝謝」。
有點生疏的詞彙,讓我霎時間不知道該回什麼才好。
雖然很奇怪,不過是在夢中,不合邏輯才合乎常理吧。
說的也是。
「謝謝——」
她在刺眼的陽光中笑著,我也笑了。這情景真的很不可思議。我已經好久沒像這樣露出笑容。
這終究只是個夢罷了。
正當我想說些什麼時,眼前的一切如同融化的巧克力般扭曲變形,逐漸被黑暗吞噬,最終歸於寂靜。
我闔上雙眼。
好疲倦……
真想什麼也不管,好好的睡個覺……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再次睜開雙眼時,我正躺在床上。硬梆梆的陪護床讓我腰酸背痛。原本穿著的外套也整整齊齊掛在置物櫃的手把上。
奇怪,我什麼時候回到房間的呢?
耳邊似乎還能聽見那位不知名女人那輕飄飄又軟綿綿的低語。
就算是夢,那樣的體驗未免過於真實。
我轉頭看向病床,側身睡著的母親恰好面對我。
透過房內的微光,我盯著她的臉龐。
即使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痕跡,但那烏黑柔亮的長髮、長長的睫毛、端正秀麗的五官,感覺清秀又溫柔。除了脾氣差之外,根本找不到缺點的人,竟然是我的母親。小時候被別人說長得像她時,害羞之餘還會有點開心。現在的話反倒有些自卑。
我有點羨慕小時候的自己,因為能毫不害臊的向母親撒嬌。
我在病房中,彷彿聽到潮水沖刷的聲音。也就是短短的一瞬間,想起一些往事。
「小渚喜歡海嗎?」
我和母親在夜幕尚未散去的沙灘上赤腳前行。
那是小學三年級的暑假,我得了重感冒,體溫持續在三十八度左右徘徊。大概有一個禮拜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吧。好不容易康復了,期待已久的夏令營活動也因此泡湯。母親見我不甘心的樣子,便向父親提議去海邊露營野炊。
「最喜歡了。」
我握著母親的手說。
「我也是。」
我們踩著輕快的步伐,用雙腳感受冰涼的海水和柔軟的沙灘。
「媽咪。」
「嗯?」
「海的另一邊,有什麼呢?」
這個問題並不困難,但博學的母親卻愣了半晌。
「小渚想去看看嗎?」
朝陽從身後的山頂緩緩探頭,兩人的影子也越拖越長。
「嗯,絕對要去!」我點點頭,用很開心的語氣對她說,「我要去好遠好遠的地方旅行,把看到的都記錄下來跟妳分享。」
「會很辛苦唷。」
「那也沒關係……」
「呵呵,我開始期待了呢。」
「包在我身上。」
「就拜託妳囉。」
我們笑了好一會兒。
只是一個簡單的約定罷了。
光芒在眼前的大海不斷閃爍,看上去格外耀眼。不論是天空、緩慢流動的雲,還是那即將消逝的星辰。全都沐浴在潔白的晨光中。我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母親溫柔的笑臉。那時的我,還只是個身高到她腰際的小鬼頭。時間就這樣流逝,有些事情也無法坦率的說出口。
如今的我感覺離母親好遙遠。
更準確來說,是心的位置。
雖然面對面,但彼此都沒有踏出那一步,沒能夠說出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怎麼辦呢……?」
我閉上雙眼,低聲呢喃。
這裡是半月,謝謝大家能花點時間來觀賞這部小說。
一晃眼半年又過去了,這段時間寫了又刪,改了又改。總覺得主線部分有些模糊,盡可能調整成滿意的走向後,又花了好多時間。這部分結束後,會暫時將劇情重心分配給另外三位,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