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離別故人來,二十四季花開,千萬離人不分開,何苦來哉。」他坐在輪椅上,看著醫院的住院部建築物的方向,悠然自得的說道。
「文眼?」我笑著問道。
「六年。」他聽見我的笑聲,他也微笑著回答道。
「六年啊…。」我們對於這個答案,雙雙嘆息了一聲,不再言語。
「欸,小樂啊,你覺得他真的會來嗎?」我推著輪椅上斜坡的時候,突然問道。
「來與不來,都已經無所謂了,不是嗎?」小樂微笑著說道。
***
認識小樂已經一段時間了。
醫院這裡的人都叫他小樂,他的本名是周其樂。
ㄧ開始認識他的時候,我看了他的名字,一直以為他一個巍巍的老先生,行將就木。
第一次到他的病房的時候,看見他的背影,看見他的一頭銀白色的短髮,讓我下意識的更加相信我的想法:「他是一個即將邁入死亡的老人。」
但是當我逐漸靠近他,看見在夕陽下的餘暉裡的他的側臉,我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都沒能反應過來,只能像個木頭般愣愣的問道:「周先生?」
「南國離別故人來,二十四季花開,千萬離人不分開,何苦來哉。」他看著窗外輕聲念道,接著回過頭來看著我,微笑著問道:「我是周先生,怎麼了,覺得我不像嗎?」
我看著他過分俊俏,年輕,乾淨臉龐,我有些窘迫的說道:「這倒不是,只是…。」
「沒想到我會那麼年輕,是嗎?」周其樂笑著說道。
「你不是第一個認為,也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相信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周其樂說道。
我是陳德錫,在我的這個年紀,很多醫院都已經開始啟用實習男護士,女護士不再是主流,陪伴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病人,很多時候,男護士,比女護士更加適合。
我們男護士能夠跟男性病患聊的話題,能夠替他們做到的事情,都比一般的女護士多。
最重要的事,生命走到盡頭的病人大多都會有生命歸屬的移情作用,比起忘年之戀,忘年之交聽起來更好一些。
病患離世之後,造成的影響也會更少一些。
畢竟我們護士也是人,移情作用並不會只單方面發生在病患身上。
女護士愛上瀕死的病患的例子也很常見。
「為什麼你選擇來醫院輸營養液,卻不願意接受治療呢?」這是我最常問小樂的問題。
也是每個認識小樂的人最常問他的問題。
「你看我的頭髮。」小樂伸出手摸了摸他自己一頭俐落的銀白色短髮之後說道:「是不是像銀河一樣,璀璨的讓人讚嘆?」
「讚嘆是讚嘆,但這樣的銀白色頭髮不應該出現在你這樣的年輕人身上,我是說你的真實年齡甚至不滿三十。」我揚了揚眉毛說道。
「但是像我這種遺傳病的人,頭髮自然就會變成銀白色,這是身體衰敗的顯現,不然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周其樂說道。
「我覺得你可以…。」我遲疑了一下,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你是不是覺得我可以去把頭髮染黑,然後回到家裡,好好生活,當作什麼也沒發生的度過餘生?」周其樂似乎知道我心裡所想的念頭,他抿了一下嘴巴說道:「這不實際,你知道的,這並不實際。」
「我知道這不實際,但或許你有其他選擇,可以讓自己的人生過得更好些。」我覺得有些生氣,但我不知道我是為了什麼而生氣的說道。
「沒有其他選擇了,你知道的,小錫,我沒有時間了。」周其樂拗不過我,最終苦笑的說道。
「如果早在幾年前,我或許還能輕鬆的跟你說這些話題,去做一些可以改變我生活的事情,或者就像你說的,替自己的人生做出一些改變,去環島旅行,到處走走什麼的,運氣好的話還能談一場異國之戀,填補自己人生的空白,但是小錫,你要知道為什麼我知道我可以這麼做,但是我不去做的原因。」周其樂認真的說道。
「什麼原因?」我問道。
「等你跟我生了一樣的病的時候,喔,我並不是詛咒你,我是說假設你跟我生了一樣的病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你所擁有的剩餘時間有多珍貴,珍貴到你不願意把它浪費在其他美好的事物上,你想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不斷的放空,接著懷抱著希望等待…。」
「等待什麼?」我好奇這個問題的答案。
「南國離別故人來,二十四季花開,千萬離人不分開,何苦來哉。」他看著窗外輕聲念道,接著回過頭來看著我,微笑著說道:「等待故人來。」
***
「那為什麼你選擇來醫院輸營養液,卻不願意接受治療?」這是我最常問小樂的問題,也是每個認識小樂的人最常問他的問題。
「你真的很執著這個問題的答案。」周其樂揉了揉他的眉頭有些疲倦的說道。
「我有一個爸爸。」周其樂開了一個頭之後看到我的表情,他哭笑不得的說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有一個爸爸。」
「我的爸爸四年前這個遺傳病發病了,那個時候每個家人都要輪流照顧他,大家都放下手邊的工作,來照顧他,大家都以為這個病會是一陣子的事情,爸爸很快就會過世,但是很可惜的,沒有,這個病,拖了四年,把我爸爸的身體弄得形如枯槁,像個骷髏頭的鬼魅一樣,受盡病痛與針頭的折磨之後,在極度衰弱的狀態下,極度不甘心的死去。」周其樂說道。
「他的最後一面只有我看到,你知道我那個時候看到他的表情有多震撼,他的表情並不是恐懼也不是害怕,而是一臉茫然的問號,彷彿在問著我:『我就這麼死了?我的人生就這樣結束了?就這樣?』,然後他雙眼瞪的很大,帶著極大的不甘心而死去,這個畫面從頭到尾只有我看到,所以我知道自己也生了這個病之後,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我不想跟他一樣。」周其樂說道。
「什麼東西不想跟他一樣?」我問道。
「很多地方都不想跟他一樣,我不想讓家人照顧我好幾年,身心俱疲,受盡折磨,也不想他們為了我散盡家產,只為了讓我多活一瞬,我不想把自己弄得那麼可悲,也不想為了活下去而讓人怨恨的想著,為什麼我還不死?」周其樂說道。
「你想太多了啦!真正的家人是不會這樣想的。」我安慰的說道。
「那是你沒有遇過才會這麼說,現實生活就是,你真的照顧一個病人照顧到很累的時候,真的會很怨恨那個人,問著自己,為什麼他還不死,為什麼自己要活得那麼累,我也照顧過我爸,我也曾經有那種不堪入目的想法,所以我知道。」周其樂說道。
「至於你問我為什麼不接受治療,我可以告訴你答案,我不是不能治療,而是我不是不能治療 而是治療就是一輩子,每兩周要去接受捐血一次,沒有定時去接受捐血,我的身體就會快速器官衰竭,導致死亡,但是我的確開始在發病,所以我能接受的方式就是來醫院住院,注射點滴,自費輸營養液。」周其樂說道。
「我覺得人生平平靜靜的走就好,你一身病,家人照顧你時間長了也會怨恨,搞得大家都很累,何必這樣?為了看病把積蓄都花光,辦完葬禮,留下來的人怎麼辦,我可不想跟我爸一樣可悲。」周其樂說道
「你這樣說也對啦!但是也不能這樣就放棄生命啊!你這樣子就好像外國小說『時時刻刻』裡患有絕症的男詩人一樣,女主角每日到來照顧他,照顧了很多年,男詩人不想就這樣束縛女主角的一生,於是跳樓了。」我說。
「我不是悲觀,我是陳述事實,我如果家裡很富裕,那我不介意每個月來醫院治療,但事實就是我並非那麼富有,所以你也不用再糾結我為什麼不接受治療,我只能跟你說人生就是這樣,人各有命,能活多長的日子就是多長,強求不得的。」周其樂說道。
周其樂躺在病床上,看著窗外,哼起了一首我從未聽見過的曲子,但只是我只聽見了前面幾個段落的旋律,沒能聽完整首歌曲。
「嗯,這是什麼歌?繼續哼啊,為什麼不哼完它?」我聽的入迷的時候,周其樂口中的旋律突然停止了,我有些困惑的問道。
「這是我…有一次生病的時候,腦海裡浮現的旋律,我沒能完成這首曲子,是因為我一直在等一個故人,但是那個人一直沒能來找我,一年,兩年,三年,六年過去了,我依然沒能等到那個人,完成這首曲子。」周其樂說道。
「你的一生都在等著那個人,那對你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嗎?」我問道。
「嗯…。」周其樂聽到我的問話,他陷入了沉默。
「怎麼了,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嗎?」我覺得有些尷尬的問道。
「這倒不是,只是我在想要怎麼跟你解釋這種感覺。」周其樂眉頭微皺的說道。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遇過,人生中,總有一些特別的時刻,在那個時刻遇到了某些人跟你一起共患難,你們承諾彼此將會是一輩子的朋友,最重要的朋友,你懂我的意思?」周其樂有些緩慢的斟酌字句說道
「嗯,我懂,生死之交吧!」我想了一下說道。
「嗯…並不完全是這個意思,但也不是靈魂伴侶的程度,就是一種共患難的精神,接著你們離開了那個環境,離開了那個時間點之後,發現很多事情開始錯過了位置。」周其樂說道。
「什麼叫做『錯過了位置』?」我有些不明所以的問道。
「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解釋你才能明白我的感覺,就是一種錯置感,時間會改變一切是真的,生死至交的海誓山盟,當下彼此做出承諾的時候是真心而真實的,無需懷疑,但是離開了那個時間,離開了那個環境,很多事情都改變了之後,當你發現大家都變了,只有你沒有變的時候,你的堅持就會變得格外幼稚跟可笑。」周其樂說道。
「我不覺得那樣的堅持是幼稚跟可笑,我反而覺得那是人與人之間最珍貴的真摯的情感。」我認真的說道。
「或許吧,你相信的,也是我所堅持的,所以我現在才會在這裡,我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但是現在離開的話,我的心裡肯定會有塵埃,會遺留下很大的遺憾,所以我才會留在這裡,等著故人來。」周其樂說道。
***
小樂在醫院住了好長一段時間,時間長到讓我幾乎以為他的病已經快要好了,只要再給他一些時間。
隨著時間過去,小樂坐著輪椅出去住院部外面的公園散步的次數越來越少。
小樂的臉頰隨著時間逐漸飽滿豐腴,但是身體一日比一日虛弱,只是我不想承認這個事實。
「不要想太多啊!你會好起來的!你只是需要時間,只要再給你一些時間,你肯定能夠好起來的。」我總是跟小樂這麼說著。
隨著時間過去,我看著他的臉龐說這些話的次數越來越多,而他陷入沉睡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南國離別故人來,二十四季花開,千萬離人不分開,何苦來哉。」他看著窗外輕聲念道,接著回過頭來看著我,微笑著說道:「等待故人來。」
「欸,小樂啊,你覺得他真的會來嗎?」我看著小樂的臉龐突然問道。
「來與不來,都已經無所謂了,不是嗎?」小樂微笑著說道。
「不!有所謂!你都等了他那麼久,他肯定會來的,只要給你時間,只要給他時間,如果他知道在你身上發生的事,如果他知道你生了重病,他肯定會放下身邊所有瑣事,不顧一切來看你的。」我手上削著蘋果,突然激動的說道。
「小錫。」周其樂突然認真的喊了我一句,看著我沒有說話。
「幹嘛?」我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愣愣的問了一句。
「你的手,流血了。」周其樂輕笑著說道。
「哇啊…真的耶!」我急忙抽了幾張衛生紙裹住我的食指,用橡皮筋綁住止血,還好只是一個小傷口,還好。
「啦啦-啦啦。」周其樂突然又開始哼起了那首曲子的旋律。
我問周其樂這首歌是寫給誰的,曲名叫做什麼?
周其樂看著我的臉龐想了一下之後,他讓我給他一張信紙跟一支筆。
他讓我把他的床弄高一些,幫他把餐用桌拉出來,接著他在床上挺了挺胸,身體發出了一些響聲之後,他拿起筆,在紙上慢慢的寫下了一些字句。
一個字,一個字,緩慢的寫著那些字句。
彷彿在燃燒生命寫下那些文字一般,他艱難的寫下了一些字之後,深深的吐了一口氣。
「你寫了什麼,可以讓我看看嗎?」我看著他的模樣,眼睛不自覺的熱淚盈眶,我忍住了淚水,故意裝作一付很好奇的模樣問道。
「可以啊…。」周其樂想要把紙遞給我,但是又突然縮了回去,他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把紙重新打開,拿起筆,臉上滴下了淚水,在紙上面寫下了最後一個字。
我接過周其樂寫下文字的信紙,上面是他充滿著對於生命的眷戀的字跡。
「天上白雪降下了嗎?」他輕輕的問著。
「我不知道。」我說,台灣不會下雪,起碼這裡不會。
「雲間曙光出現了嗎?」他輕輕的問著。
「我不知道。」我說,天氣晴朗的一蹋糊塗,根本沒有曙光。
「你的思念泛成圓了嗎?」他輕輕的問著。
「…。」我的眼中泛起了淚光,沒有回答。
「你看的見…。」他說道。
「你看的見…。」他再次說道。
他看著窗外,輕輕的哼著那首沒有能夠完成的曲子,等待著那個一直沒能來到的故人。
恍惚之間,我似乎看見了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輕聲的說了些什麼,我沒能聽清。
「…了嗎?」他說。
他的臉上帶著釋然離開了這個世界,而我早已泣不成聲。
我看著信紙上的最後一個字,上面的字跡早已被周其樂滴落的淚水暈開。
周其樂用盡生命也想寫下的最後的一個字是…。
曲名:「了嗎」
歌詞:「天上白雪降下了嗎?
雲間曙光出現了嗎?
你的思念泛成圓了嗎?
我很想念,我很想念。
你。」
周其樂最後問的那句話是:「他最後還是來了嗎?」
他用著很肯定的語氣這麼說道。
就在他嚥下最後一口氣的那一刻,病房的門突然被打開。
一個陌生的男子神情急迫的問道:「他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嗎?」
僅以此文,獻給我最好的朋友,耿大中。
作者:周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