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ast Night
（三）
完結篇
接近凌晨四點，兩輛警車一來一往，交錯之時停了下來，車上的警察搖下車窗相互交談了一番，之後便繼續一南一北疾駛而去。警車消失於地平線幾分鐘後，上頭才傳來加派人手並封鎖各個交流道的命令。但語星早已駕車離去，下了最近的交流道，朝著紹輝所指示的地點加速開去。
「是這裡嗎？」下交流道後，語星按照紹輝所說的方向不停地開著，繞了半個圈後，駛進了一塊近乎四十年的老住宅區。住宅區旁正興建著地下交通系統，使得路面變得相當窄小，所幸夜深無人，才得以順利開進住宅區內。
「第二個十字路口右轉就是了，不過方便妳離開，十字路口停就好。」紹輝重新戴上鋼盔，透過黑暗中的後照鏡來檢視自己的儀容，開口道：「之後妳繼續往前開，到路上右轉就可以上交流道了。」話剛說完，車就停在紹輝所說的十字路口上了。語星環視了四周，發現這裡的路燈居然是關著的，不小的住宅區內居然看不見任何一個走在路上的行人，不禁讓她聯想起了貧民窟。
「鄭語星。」聽見關門聲後，紹輝敲了敲車門，讓語星搖下車窗，開口道：「幸好有妳，謝謝，還有對不起。」說完，紹輝將之前沒收的手機交還給語星，想說些甚麼，但他抿了下嘴唇後，便轉頭朝巷子內走去。
「喂！」語星喊道：「可別忘了我們的約定喔！」
「不用擔心，我有恩必報。」
「不是。」語星有微笑道：「是你答應的，活著，然後再報答我。」
「知道了，不過……」紹輝看了下手錶上的時間，隨後轉頭望向語星，問道：「我可以問問，怎麼樣才能跟妳一樣，對第一次見面的人這麼友善，而且還那麼相信嗎？」
「為什麼？」語星想了想，回道：「如果第一次見的那個人手上有槍，那我也只能選擇友善跟相信了吧？」語畢，寂若無人的夜色中傳出了兩人的笑聲，雖然不大，卻同時讓兩人的內心寬闊了許多。
「走了。」紹輝又看了下手錶，揮揮手後便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黑夜中，留下那輛奔波了整晚的車，還有莫名攤上這事的語星。語星看著沒路燈的遠方，發現自己已經怎麼樣都看不見那身穿軍服、手持武器的男人了。然而，她卻覺得自己應該說些甚麼，便打開車門跑了出來。
「喂──！」語星雙手做成一個大聲公的形狀，放在嘴邊喊道：「我是發自內心的相信你！因為相信，所以相信──！」語星面對著寂夜，雖然無人回應，但她相信紹輝一定聽見了。她將車門關上後傾身靠在車上，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凌晨四點多，沒多久就要天亮了。她想起紹輝在車上說過天亮前一定會到這句話，所以她相信天亮後，紹輝會自己投案，而自己只要待在這裡就行了。
「雖然對不起，但我也只能盡最大力量來幫你，之後你應該會告訴我你做了些甚麼吧？」語星依舊對著黑夜自言自語。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一陣聲響將語星從思緒中抽離出來，她看向發著光芒唱著歌的手機，在發現手機上頭顯示著自己隊長的來電顯示後，便急忙地接了起來。
「鄭語星！妳死哪裡去了？終於肯接電話了？妳知道這整晚發生了甚麼事嗎？喂？怎麼不說話？」一接起來，電話那頭就傳來了一個中年男子的吼叫聲，從聲音的高低起伏來看，語星判斷出來那名為隊長的男人似乎又找到可以整治自己的藉口了。
「我知道，逃兵對吧？那個……」
「閉嘴！我們剛剛取得了他前女友給的線索，他只有一個家人，他父親！他父親一直住院，前幾天自己說要回到家裡，說是死也要死在家裡！但好像前天又被送到祥和醫院了，醫院離他家只有不到一公里的步程，我們準備要去那邊抓人了！」
「父親？前女友？」語星在短暫地思考後皺起了眉頭，「那你怎麼知道他不會是去找他前女友？」
「就是妳這種個性！說甚麼就做甚麼！問那麼多有甚麼用？妳了解了那麼多嫌犯的故事，結果他們現在還不都在監獄？」吼叫聲依然沒有停歇，隊長似乎把一整晚沒睡的怒氣都發洩在語星身上了，「現在給我想辦法到那邊！如果落網之前妳還沒到！那就是妳的問題！另外，應該已經有其他人到現場了，憲兵也在路上！妳最好趕快！」說完自己想說的後，隊長快速掛掉了電話。
「媽的！又想搶功勞！要搶不會自己跑來搶喔！」而語星也只敢在聽不到的地方大聲謾罵。
「如果這裡確實是他家的話……」語星用手機搜尋了祥和醫院的位置，發現距離此地僅僅只有七百五十公尺。她一手握緊手機，一手撥弄著頭髮，表情看上去非常懊惱。
「嘖！煩啊！」語畢，語星重新坐上車，朝著紹輝消失的方向開去。
※
「唉唷，這是……是紹輝嗎？」一位阿伯從一樓走出，正巧碰見紹輝，也許是從小看到大的緣故，儘管天色正是黑的時候，習慣日出前就起床的阿伯仍一眼就認了出來，開口道：「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啊？這些年跑哪裡去啦？喔！是去做兵喔？怎麼會穿這樣回來啊？」
「阿伯，我……」紹輝在門口被攔了下來，他看了看位在二樓的老家，面有難色地說道：「我現在回來了，回家找爸爸呀！」
「要去祥和！那邊那家醫院！」
「爸爸他不是在家嗎？」紹輝混亂了，眼神飄忽不定，開口問道：「我接到電話，說爸爸要在家等我啊！他說要在家等我啊！」
阿伯一掌拍在紹輝背上，帶著濃厚的鄉音說道：「你爸爸不在家，四樓賴伯伯你還記得吧？前幾天你賴伯伯送水果的時候，發現他又倒在地上啊，趕快就送到醫院了捏！你們家裡都沒有人，你也不回家！傻瓜！快去醫院吧！」
「他……」紹輝愣了好一會兒，原本想問送醫院的原因，但隨即想起自己現在的身分，便在道謝後趕緊朝醫院的方向跑去。卻在跑了幾步後，被一輛車給擋了下來，情緒高漲的紹輝並沒有在黑夜中認出那輛車，只是在閃過車後繼續朝目的地跑去。
「喂！快上車啊！警察要來啦！」紹輝急忙煞住腳步，轉頭看見語星，他也沒空去管警察是不是真的來了，二話不說就上了車。
「紹輝呀！記得買禮物給爸爸啊！你上次離開後多久沒回家了？啊？」一樓阿伯看著快速遠去的車子，輕聲嘆道：「鄭伯呀，你這輩子沒享過甚麼福，現在你兒子回來了，可以享享清福囉！」
在深夜之中，七百五十公尺如同七十五公尺那麼短，也許是真的很短，也許是兩人都處在緊張的情緒，根本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轉眼間，車子已經停在了醫院門口，語星踩下煞車的瞬間，紹輝就想奪門而出，但立刻就被語星給喊了回來。
「停下！你相信我嗎？」語星伸手抓住坐在副駕的紹輝。
「妳現在問這個幹嘛？」
「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告訴你。」語星死死抓住紹輝的手臂，深怕他突然竄了出去，打草驚蛇，「我會負責把你爸帶出來，還是你想在見到你爸之前就被抓到？」
「妳為甚麼願意為我做到這個地步？」紹輝終於問出了他藏在心裡深處的問題，真正的問題，「這不是一個被挾持的人該有的關心，除非被挾持的人從不覺得自己會有危險。」
「做決定──！」聽到語星的聲音後，紹輝皺了下眉頭，他知道自己除了語星以外沒有選擇，便點頭表示同意。之後，看著慌忙跑進醫院的語星，紹輝腦海一陣混亂，心裡充滿著疑惑。
「她……怎麼知道去哪找？她應該不知道我爸的名字吧？」
※
「中心通報，逃逸嫌犯目前位在祥和醫院，持有武器，請各單位盡速前往支援。」
「我不是說了這邊由我接手？」語星聽見身旁員警的無線電，氣得一把抓起員警質問道：「誰通報的？誰請求支援的？」
「長官！也許是醫院通報的啊！監視器那麼多，有人報案也不奇怪吧？」聽見這個回答後，語星也無法做出甚麼過激的舉動，只能倖倖然地鬆開員警，隨後揮揮手讓他們退後。拜她的職業證所賜，語星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紹輝的爸爸，也用她的力量說服了守在門口的員警，好讓紹輝一家團圓。
語星靠著醫院中庭的樹，靜靜看著站在中央的紹輝，還有他那坐在輪椅上，奄奄一息的父親，心中感到五味雜陳。紹輝不得擅離職守，只能用這種方法出來，為的只是看自己的父親一眼，看這最後一眼。
「你是誰呀？」
「爸，你怎麼又問一次呢？我紹輝啊，你的兒子啊。」紹輝蹲在了爸爸面前，用盡全力擠出了微笑，說道：「你看，我是不是你兒子？」語畢，紹輝拍了拍爸爸的背，想讓他精神精神。
「喔，我兒子出去做大事業了啊，他沒有跟我吵架，他不是不回家，是忙！」
「知道，我知道。」紹輝起身繼續推著輪椅，附耳輕道：「你兒子回來啦，回來看你了，他現在就在你面前呢。」接下來幾分鐘，紹輝聽著自己爸爸有時清醒有時迷糊的話語，雖然氣息微弱、聲音細小，但紹輝聽得很清楚。這輩子，他從沒這麼認真地聽自己的爸爸說話。
現在，他用盡所有的力量，只為了聽清楚爸爸的聲音。
「紹輝啊。」
「嗯？」
「嘿嘿！我的兒子呀！」
「對啊，爸爸，我是你的兒子。」
眼見爸爸揮著手，紹輝停了下來，爸爸乾扁的手輕輕放在紹輝手上，安穩地說道：「爸爸知道是你……爸爸以前答應過你要帶你看日出的呀……今天有空嗎？我們一起看日出吧？」
「爸……」紹輝看著遠方若隱若現的警察，還有一些躲在醫院內不敢出來的值班護士，哽咽道：「我……不知道時間夠不夠……」語畢，他看見爸爸手腕上被針戳過的傷口，有的發紫瘀青，有的紅腫不堪，想必是沒人照顧，癢了就抓、痛了就摸的關係。
看到這，想起小時候細心照顧自己的爸爸，紹輝熱淚洶湧，已經看不見了爸爸年輕時的樣貌了。
「兒啊，別哭……爸爸答應帶你看日出的，你就跟主管說你今天沒空……不然我幫你打電話吧……啊？」爸爸用那顫抖的手摸著紹輝，繼續說道：「我一直都知道是你喔……一直都知道你會回來的……」
「好……好……」紹輝擦掉淚水，吸了下鼻子，說道：「我陪著你，我們一起看日出……」
「紹輝……你有衣服穿嗎？天氣冷了呢……」
「不冷……爸，不冷，太陽出來就不冷了！」紹輝見爸爸氣息更加微弱，心裡感到有些緊張，他知道爸爸的病，他知道爸爸的日子，但他不知道這一天，是這種感覺。紹輝緊握著爸爸的手，突然想起了剛剛樓下阿伯說的話，開口問道：「爸，你冷嗎？我有準備禮物喔！」
「禮物啊……嘿嘿嘿……有孩子真好……看來……咳咳！咳咳咳咳！」爸爸狠狠地咳了好久，才勉強說道：「看來……呼……我可以享福了呢！」
「爸，等我！我去拿禮物！再回來一起看日出，好嗎？」紹輝忍住不哭，抱了下爸爸，轉身就往醫院內跑去。
周圍越聚越多的警察見狀，也不管語星是否是最高階的存在，大喊一聲就往醫院衝去。語星也愣住了，她不解為甚麼紹輝要逃跑，難道還有甚麼事情要完成嗎？疑惑之下，她也跟著眾人跑了過去。
「把衣服脫下來！快點──！」醫院內，紹輝穿梭奔跑著，剎那間就跑到了急診室。急診室外的家屬們紛紛嚇得抱頭鼠竄，紹輝看見一人身上穿著一件薄外套，便將槍口對準那人喊道：「我只要外套！甚麼都不要！」
那人見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外套脫了就丟向紹輝。紹輝立刻撿起外套，卻見到了語星帶著滿滿的警察，出現在門口。
「鄭紹輝！」
「妳……妳！」紹輝見到那麼多警察，心裡有些害怕，他瞥見牆壁上的時間，發現離跟爸爸約定的時間快要到了，便狠下心來叫道：「你們通通都別過來！我只要給我爸東西而已！再給我一點時間，大家都不會有事──！」叫完，他掃視了下四周後，快速朝另一個出口跑去。
「他要跑了！」
「不準開槍──！」語星壓下身旁員警的槍，吼道：「包圍！直到他投降──！他沒作勢攻擊前，誰都不準開槍──！」
醫院外，紹輝通行無阻，路上已經沒了護士、醫生，甚至是路人。他跑了半個弧圈，看見了遠方中庭內的爸爸依然坐在輪椅上等著他，雖然雙手詭異地垂了下來，雖然頭歪了一邊，但他堅信著爸爸在等他回來。
「停下！」
幾輛警車開進院內，四周跑出了許多警察，其中還有一輛憲兵特勤隊的車。語星帶著大批員警追了過來，看見自己的隊長和隊員們，以及手持自動武器的特勤隊，便知道紹輝的旅行到了終點。
「嫌犯鄭紹輝！立刻卸除武裝──！」
「紹輝──！」語星知道自己已經蓋不住，也幫不上忙了，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盡全力保住紹輝的性命，「差不多夠了，剩下的交給我，這是我給你的約定──！」
「爸他……在等我回來。」紹輝轉頭看向語星，開口道：「這次，他沒有騙我，我也不想騙他。」
「雙手舉起來！立刻卸除武裝──！」
「別再往前走了──！」
紹輝並沒有聽進去。
當下，誰都不知道紹輝是怎麼想的。
「最後一次警告！立刻投降──！」
當下，誰都看不見紹輝的心。
「我知道妳是警察。」紹輝再一次看向語星，用細小的聲音碎唸道：「謝謝妳守住了約定，但我沒能完成我的部分。」
當下，誰都沒聽見紹輝的低語。
「記住我欠妳的。」紹輝抬起頭，自傲地朝爸爸走去，「下輩子還。」
除了語星。
※
※
粉色的雲霞從天邊悄悄出現，一個嶄新的太陽帶來了嶄新的一日，彷彿昨晚的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人們依然照常生活，依然過著自己的人生。不一會兒，遠處天際躍起了一個小小的亮點，瞇眼細看，那便是代表生命的太陽。
日升之時，便是一日重生之際。
醫護人員簡略看了看紹輝，隨後搖搖頭表示為時已晚。幾名憲兵和刑警三五成群地佇立在四周，隊長在遠處用電話邀著功，唯獨語星一人蹲在紹輝身旁，兩眼無神地盯著躺在地上仰望天空的紹輝。
「長官，他父親也……」
「我知道，我處理。」語星冷冷地應道，卻不忍看向遠處。
語星撿起掉在一旁的外套，異常疲憊的她對著血泊中的紹輝悄聲說道：「雖然你沒能守信，我卻不能食言，我會陪伴著你直到你達成目的。」她站起身來，憔悴地看著紹輝，那繼承祖上光輝的紹輝已經失去了光芒，「我會幫你把外套交給你爸，他一定會很開心的，希望你下輩子不要再失信於我了。」
「下次，一定要報答我，然後活著。」
※
爸，日出了，你看見了嗎？
爸，有太陽就不會冷了吧？
我不冷了，你也不冷了。
爸。
回家吧。
《The End》
感謝長久以來收看The Last Night的觀眾
以後還請各位多多支持與愛護
謝謝大家
(鞠躬)
創作內容
Deterioration系列。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