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篝火（三）

嘴唇顫抖著，發不出聲音。

我把公主留在大門外，我不得不這麼做，在從門的縫隙裡看到恐怖的一幕那刻起。

背脊貼著門，門板的另一邊貼著公主的背脊，彷彿這扇華麗的大門不存在。




公主很單純，但並不愚蠢，她一定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所以用她的堅持抹去我將她留在門外忍受黑暗的擔憂，冰涼的門板漸漸沉重，呼吸也是，腳底也是。




喀答，喀答，喀答。

我向前跨出了三步，如此遙遠黏膩的三步，鞋跟和鞋底沾染紅地毯上的深色而難以拔起。

指尖開始洩出了艷紫色，聽說，這才是魔力的顏色，不同於經由元素的能量轉換而是最純粹的魔力外洩，這樣是很不尋常的，學習魔法的人如果發生魔力外洩幾乎都是在情緒崩潰邊緣，會被自己的魔力吞噬生命。

而艷紫色在視線映入了父親的身影後變得更加濃郁。

「───」

父親，我總是必須抬起頭仰望著的父親，這是生平第一次低下頭看著他。

就跟母親一樣，也是最後一次。

「───」

神啊，為何我要承受這些？

「伊格妮斯、伊格妮斯？」

我沒有轉過頭。

那個聲音，原本應該在豪華奢糜的舞會裡，與小姐們親暱調笑。

「……」

史瓦茲的話語停歇，他不必再問下去，眼前的慘烈已經給了充分的答案。

「……是誰做的？」

我輕輕顫動了一下。

站在這攤血泊與屍堆中，手被失控而滿溢出的魔力火焰包覆的我……

「是誰殺了他們？伊格妮斯……不會是妳，不會的。」

啪。

我終於轉過頭，而他用左手甩了我一巴掌。

如果是右手就是憤怒，但用左手就只是為了打醒我嗎？錯了，史瓦茲，我一直都是清醒的。

「你怎麼會來這裡？」我的嘴角漸漸流出血，跟那些殺手死戰後的內傷已經開始折磨我。「你不是應該跟這件事沒有關係的嗎？」

「我……」史瓦茲一怔，一臉難堪，左手手掌還在抽搐著。

我看著手上的魔力之火，它已經變成血紅色的了，火焰彷彿還包覆著冤死的鬼魂。

「怪異的事情發生了……所以很擔心。」

那一瞬間，他似乎變成了從前看似寡言冷漠的史瓦茲。

從前不可能與我們疏遠的人，從前那個總是一言不發默默跟著我們遊戲的人。

「已經來不及了，」我扯出一抹笑，卻笑得太難看。「早就發生了。」

我的存在，本身──

「伊格妮斯。」

「不要過來，你面前的是個殺人犯。」

終究只是個怪物而已，怪物可以守護，怪物卻是沒有朋友的。

「妳不是，」他幾乎是強迫所有人必須肯定這點地說。「妳不是！」

「滾開！」

史瓦茲一把抱住了我，被捉住的手再一點就可以用火傷到他。

「妳沒有殺人，不要再勉強自己扭曲事實。」

「我叫你滾開……」

「妳不可能在殺人後還在屍體面前流淚的，」他的鼻尖抵著我的鼻尖，太近了。「因為妳跟我一樣殘酷。」

我閉起眼，火焰似乎消失了，但是有個聲音浮出心湖。

「我好像喜歡上那個人了……」

公主、公主……是那個人啊……為什麼偏偏是那個人……那個人現在在做什麼妳知道嗎？

「你是什麼意思？」

「吻妳還需要解釋？」史瓦茲憤怒地看著我，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而憤怒。

「你不能這麼做。」他把我當成那些放蕩的千金小姐了嗎？

「我可以。」

「你不能。」我說「你果然還是沒變，完全沒有顧慮別人的想法，太過分了。」

他怔愣了很久，似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他果然還是完全沒有發現。

「是嗎……妳果然還是，不明白我真正的……」

不明白什麼？

史瓦茲笑了，很悲慘，就像是受傷的野獸，就像是在地上的屍體是他的而不是我的親人。

「自私的話，妳不也是一樣嗎？」他看著我，近乎絕望地。「妳沒有資格這麼說我。」






家族除了我以外全慘遭屠戮的事情傳遍全國，要不是我白天無法外出，夜晚時分又有史瓦茲的屬下保護，恐怕早被人給殺了，不只是真正的兇手，那些貴族看到身為中階貴族的我父親就這樣輕易被毀滅也是嚇得不輕，都認為是我的關係。

我一把火燒掉了染血的宅邸，葬了父親和家僕，洛克菲爾特公爵大方邀請我住在他的城堡裡，我卻只想離開這令我形同槁木死灰的國家。

國王終於也知道我的存在──雖然他還不知道我跟公主親近，國王想抓我來審問，但洛克菲爾特公爵把我藏到城郊外的別墅，並且對外流出是國王下的毒手之類的謠言，因為我父親跟公爵關係密切人盡皆知。

於是國王與洛克菲爾特的衝突浮上了檯面。

只有我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只有我知道兇手是誰，只有我知道。

因為我知道了太多。

公主、奧斯還有史瓦茲始終沒有再向我提及這件事，然而想離開的心情一天比一天膨脹，已經開始和對公主的依賴矛盾起來。

但是我不能丟下公主，公主的身分是個枷鎖，決不允許她踏出這裡，哪怕千年來奧特漢姆王國已經失去了七王國時代後勝出的榮耀光環，變成一攤腐爛的泥沼。

「現在情勢很危險，妳必須暫時遠離首都，」不知道是不是洛克菲爾特猜到我的心思，他靜靜地對我說。「去奧克拉吧，那裡有人可以讓妳更強大，國王的人也沒辦法接近那裡。」

我不能讓洛克菲爾特知道我無法離開公主，於是我接受了公爵的提議，即使他只是想把我推進權位爭鬥的深淵中，變成一個遠勝於宮廷魔法師的恐怖兵器，但那似乎是因為也只有我才能辦得到。

「這是我一生唯一一次的請求，」不費吹灰之力就邀出了平常忙碌不已的史瓦茲，我說。「請你在我視線接觸不及的地方保護公主。」

史瓦茲以為是指這段到處都是在捉拿我的敏感時期。「那妳呢？妳怎麼辦？」

「你讓奧斯來看我就可以了。」

他的表情陰暗下來。「為什麼是奧斯？不可以是我嗎？」

因為公主的眼睛裡有你，而我誰都無所謂。

「你若是遠離宮廷太久，國王會對你起疑的，而奧斯是騎士，只要假藉修練之名就沒有問題，這是顧慮到你們的前途所做的考量，當然、若你不願意的話我會自己想辦……」

「我答應妳，」史瓦茲的臉換上溫和。「但妳也要答應我顧好妳自己。」

我輕輕點頭，我說了謊，在奧斯到了我暫時避難的地方後，我告訴他我的行蹤被國王發現，所以必須離開奧特漢姆，並請求他保守秘密，若被發現了也要他們不要離開首都去找我。

始終沒有辦法跟公主道別，因為見到她的話，我一定無法狠下心離開，但我不得不離開，否則若國王發現我和公主之間的事，情勢會對公主極不利，就算我死也無法挽回的不利。

「連哥哥也不能說嗎？」

「嗯，」我說。「這件事只能對你說而已。」

奧斯微笑。「那是不是代表我對伊格妮斯而言是特別的呢？」

「我不知道，但我想是吧。」

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覺，比起史瓦茲那種給人充滿恐懼與罪惡感、侵占性強烈的吻，奧斯沃特是充滿安心和平靜的。

已經給予了謊言，我再也不能留下更多傷害，當天夜晚我便出了王國邊境。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