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書房的房門被打了開來。瑪席‧費特走了進來,卸下了身上的斗篷,看向坐在窗邊的父親。阿彌斯‧費特公爵拿起放在桌上的瓷杯,喝著由他們自己生產的紅茶,臉上浮現出滿意的微笑。
「我都辦好了,父親。」她把斗篷掛在手臂上,簡白地報告。
「確定他死了?」
「是。」瑪席回想起自己看見的景色。「那個人已在我們的邊境『伏法』,知道這些事的只剩那位男爵了。」
「呵,我會處理好他的。」費特公望著窗外的景色,儘管看上去跟過往沒有什麼不同,但她明白有東西已經不一樣了。「很好。」
瞇起雙眼,止不住那勾起的嘴角。
「很好。」他又重複了一次。十分詭譎的。
☆
弗莉狄策馬走在大街,慣用的銀矛就掛在馬鞍上。她跟雷諾走著,但彼此之間卻沒有任何寒暄或交談,氣氛十分沉悶。可對這兩人來說並不陌生,因為他們的相處模式就是這樣。
他們走著。弗莉狄不自覺地想起了那天比試的夜晚,他拿著劍,自己拿著矛,然後在自家庭院裡簡單地較量了下。雖然雷諾被自己打敗,但那並不是他應有的身手。
其實從那晚開始就有破綻了,只是弗莉狄卻沒有發覺。即使有事心煩也不至於會笨拙成那樣,尤其對雷諾這種聰慧的人來說更是奇怪。再來是被襲擊的那晚,他勸說著自已拋棄夥伴離開……呵,說起來雷諾是個聰明人,但卻總能踩到她的點。讓她生氣。就這方面看來,也許這男人十分地了解自己也說不定。
伸手拉緊韁繩,弗莉狄跳下了馬背,把韁繩交給了守在大門外的士兵。他們是第二進攻大隊伍的人,早在自己向團長接收這任務以後,就沒有其他軍團的處理餘地了。這一切還得感謝費特家的臭老頭。
她伸手推開大門,踏上了精緻的木質地板。前幾天見過的僕人們早已被遣散,如今這座宅邸空蕩蕩的,徒留這些看上去仍有價值的家具。若沒有軍人把守,東西可能早就被連夜盜走了吧。
他們走進客廳,但雷諾卻停在了門口,看著弗莉狄的背影,伸手探向劍柄,唰地一聲,那清脆的聲響迴盪在這沒有人的廳堂。
她回過身,眉頭皺起,有些慍怒地問:「我說要給你臺階下了吧?這是怎樣?」
「我很謝謝您的好意,隊長。但很抱歉,我沒辦法接受。」劍尖指著那伸手握著劍柄的女人。此刻雷諾稍稍放寬了心,因為她擅使的銀矛還掛在外面。
「這會讓你的處境更加險峻,雷諾。」弗莉狄也抽出了武器,但耳邊卻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
蒙著面罩的人不知打哪冒出來的,他們瞬間占據了客廳的出入口。手裡拿著各式各樣的武器,而這些人的唯一目標就是她。
比我想的還要少。弗莉狄緊張地舔了舔嘴角。
「我的名字不是雷諾,隊長。」他冷冷地說:「我的名字是吉雷。吉雷‧月平,是月平侯早已失蹤的養子。」
弗莉狄的手抽動了下,環伺著擠在這裡的其他人。逃嗎?也許能從身後那面拉門跑走吧,但外面就是平民的街道,可不能讓貴族間的遊戲影響到其他人。
「殺了我沒有好處,吉雷。」弗莉狄往後退了幾步。「你會被更多人追殺。」
金髮下的眼眸十分堅毅,那是弗莉狄從未見過的他。曾幾何時,那跟曾在部隊中相處過的副手已變得如此陌生?
可說到底,是他變得陌生了?還是從一開始自己就沒有了解過這個人?想都不用想吧。
「殺了她。」吉雷俐落地下了命令。也許這幾個月的相處都不過只是演戲,對這男人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也不值得依戀。
黑衣人蜂擁而上,仔細一看,這些人和那天試圖殺死自己的集團倒還有幾分相似。弗莉狄轉身便往那扇往外的拉門跑去,撞開了門板,整個人落在庭院的翠綠草皮上。
她滾了一圈,抬頭望著即將追出來的黑衣人,弗莉狄大喊:「還在搞什麼,趕快出來啊?老娘要被幹掉啦!」
腳步聲瞬間淹沒了本該寂靜的月平家。別於那些用黑色布巾遮掩的黑衣人,屬於弗莉狄麾下的帝國軍人同樣身著黑色軍服。同一種顏色,但彼此的立場卻不同。
「別管他們,把眼前這女人做掉就可──」
駿馬的嘶鳴聲硬是打斷了刺客,一把銀色的長矛躍過天空,筆直地落在了離弗莉狄不算遠的地方。他們的眼眸浮現出一絲恐懼,隨著矛尖削土而出,那絲畏懼又加深幾分。也許每個人對弗莉狄的了解都不同,有的人知道她豪邁,但卻未必清楚她嗜酒。反之亦然。
但他們唯一的共通點在於每個人都清楚明白,一但這女人手上握著長兵器,她將所向披靡。
「都準備好了吧?」她沒有看著包圍自己的刺客,還是越過那些人,直視站在破碎門板上的金髮男子。「雷諾!」
「殺了她!」刺客的頭領下令,他們又紛紛撲了上來。
儘管人群外圍響起了保護隊長的聲音,但弗莉狄周遭卻早已開打。她眼中倒映出那些人的神情。有的人是堅定的,但也有人遲疑。他們手中握著各種兵器,長劍、匕首、手斧,也許他們都曾想過這種廝殺不會這麼早發生,平凡的日子還會再延續一段時間。
但這些卻不再持續,當手中緊握的銀矛每奪去一個人的生命,它都摧毀了那些人曾經美好的幻想。這些人可能擁有自己的家庭,也可能還沒結婚?從軍也許只是他們人生中的跳板,目標還在遙遠的那端。
矛頭貫入了其中一人的胸口,鮮血沾染在矛尖上。弗莉狄直視著那黑色的衣裳,把武器抽出,那人倒臥在濃稠的血泊裡。味道有點腥、手有點濕黏,她回過身,直視著那群仍包圍著自己的人。腳邊那幾具仍舊溫熱的屍體使他們猶豫了,頓時沒有一人上前。
舞台都準備好了,你呢?
「滾開,你們去對付那群人!」
熟悉的聲音流入耳中,黑衣人依令開始專心應付第二進攻大隊的人們。她跟金髮的副官四目相交。過去曾有過的懷疑、猜忌到此時此刻都變得不是那麼重要,於兩人心裡,只有唯一一件事得去完成。
把這齣戲演完。
以靈魂為代價。
讓鮮血銘刻於心──
弗莉狄雙手持矛,奮力地往前一突。她沒有任何的猶豫,原本會影響自己心情的東西也全都摒棄,那是如今的她不需要的東西。隨著他舉起劍,往旁跨出一步,劍鋒抵住了矛尖的側邊。
雪白的劍鋒滑過了矛桿,它刮出了刺耳的聲響,往前跨出幾步,試圖藉此欺近弗莉狄大空的胸口。但那女人眼睛瞪大,雙手奮力往旁一掃,颶風刮起了地上的雜草,但卻沒有擊中金髮的男人──他順著自己的力道往後退開了。
他把劍往旁一揮,直盯著弗莉狄。如她一般,男人也不再迷惘。即使舞台已經備妥、即便早已知道結局,但他卻不願用軟弱的姿態下台。他用他所有的一切來構築自己。
不管是雷諾,還是吉雷‧月平,他都要替他們灌注屬於他們的生命。
──我會給自己有臺階下。
雷諾主動上前,握緊劍柄預防著隨時可能的突襲。長矛與劍的攻擊距離完全是天與地的差別,他要主動,就得攻守並用。
弗莉狄暴喝一聲,又是那樣的突刺,好像已經沒了其他招一樣。但雷諾明白,對於眼前這女人來說,矛那千變萬化的戰法她不可能不懂,但萬千招式的起手式就只有這招。不拖泥帶水、直指要害的精湛突刺。
他往旁閃開,明白會落到跟方才一樣的處境,可他氣一沉,將沒有持劍的左手抓住銀色矛桿,奮力往自己方向一拉,於此同時舉起了右手上的劍,朝她的方向刺去。
弗莉狄沒有選擇硬拼力氣,她放開手讓長矛被拉去,在最後一刻才抓住武器的末端。沉重的壓迫感順著手掌延伸到了手腕,最後傳回至手臂──她能感受到夥伴的重量。
但她早就習慣了。
雷諾眼看弗莉狄並未如預期般進入劍能攻擊到的距離,放開左手準備退開重整態勢──可他這步錯了。弗莉狄抓住了這個破綻,右手揮舞著銀矛,狠狠地往雷諾的方向掃去。他咋舌一聲,急忙用劍架開了攻勢。
矛在空中舞動著,弗莉狄將其收回,尖端直指向天。她頂住它的重量,看準雷諾尚未站穩腳步,她往前使力,放縱武器的重量,如使戰斧般往前猛力地劈了
下去。
雷諾大吃了一驚,把身子往旁挪,左手抵住劍身,在那致命武器如排山倒海般砍下來時,他感受到一種無法形容的重量,儘管仍順利地將其卸開了,但肩膀卻傳來了如抗議般的疼痛。
矛捲起了地上的塵土,但當他望去時,矛尖早已不再。雷諾驚恐地往前望去,弗莉狄雙手握著矛柄,又是一記突刺。
雷諾只得選擇往後退開,矛尖紮入了地上的草坪後又被收回。他喘著氣,僅僅過了數招便感到這般疲憊。那一開始的突刺確實是近身的好時機,但於此同時也是陷阱──弗莉狄為了因應狀況而研發出各種招式。
他沒辦法靠近。太可怕了。
「怎麼了?」弗莉狄臉上沒有笑容。黑色的髮絲落在眼前,但她卻沒有理會。那雙眸子直直地盯著自己,猶如肉食動物看見了獵物般,望而生懼。「不來,那我就自己去了。」
雷喘著氣,但臉上卻掛著淺笑。「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沒說過,我覺得妳的頭髮很漂亮。」
「啥?」
雷諾吐了口氣,大喊那早已準備好的台詞。「為了月平家的榮譽!」
他縱身一躍,跳入了那桿長矛的攻擊範圍中。那父親曾踏足過的翠綠草皮如今成了他舞動生命的絕佳舞台。手上的劍跟銀矛互相敲擊,奏出了屬於他倆的靈魂樂章。
不知從何時起,周遭的嘈雜的聲音漸漸地止息了。或者說他除了應付弗莉狄以外,已經沒有餘力再去注意其他人。
當自己終於意會到周遭莫名的安靜時,他也漸漸地感到乏力。肩膀、側腹、臉頰、手臂──那矛尖已經沾染了紅色的血液。而那不會是別人,都是自己的。
也許她手下留情了吧。雷諾不自覺得這樣想著,畢竟彼此熟稔的武器存在著距離這種無法彌補的的差異,即使他擅使劍,但論對單一武器的熟稔度上,他不認為自己可以贏過弗莉狄。
「呵。」他放鬆地笑了。
弗莉狄抓住了破綻,將長矛往前一刺。銳利的矛尖沒入了胸口,劃開那層皮囊,鮮血涔涔流出。她沒有把矛拉回,而是維持著姿勢,然後緩緩抬起頭來看著雷諾。
雷諾臉上依然掛著微笑,看著那沾染鮮血的臉龐。即使親手解決了部下,但這人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迷茫。她也許自大、傲慢,但只要下定決心去做好某件事,這個人就會變得無比強大。
劍落在了草坪上。那上面同樣沾了弗莉狄的鮮血。
痛嗎?其實雷諾自己也不清楚,但他只想在自己意識模糊之前再看一次。再看一次這個女人的臉、這個女人的髮。他並不會記恨,在自己去那邊,拜託人向沛蕾塔交出那封信以後,他就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
他做了太多自己不想做的事。
他開始感覺到寒冷,弗莉狄抽出了長矛,鮮血揮灑在上頭,染紅了這片草地。雷諾雙膝跪下,看著鮮血從胸口滑落到大腿,淹沒了綠地。
即使是背叛者,那自己還能這樣安然地死去嗎?
不管了。
反正有人會處理好的。
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屬於他的不會是那種歡送的宴席,而是這種無言的訣別。
他很喜歡。
他很喜歡……
弗莉狄把長矛立在自己腳邊,看著那躺在血中漸漸失去體溫的金髮男子,她只是默默的杵在那裡。很遺憾,以一名騎士、大隊隊長來說,她能做的實在過於有限。
但他確實用英勇地表現來回應這場戲。吉雷‧月平用了最棒的方式離開了舞台;雷諾也永遠的離開了第二進攻大隊。那個曾讓自己煩惱、猜忌的能幹副官,就這樣被自己手刃了。
用這雙手。
「隊長。」其中一個隊員跑了過來,他的軍服因為方才的鬥爭而有些損毀,但看上去並無大礙。「大部分月平家的人都壓下來了,但我們這邊也有一些人受傷。」
「應該有安排醫護在附近了,讓他們過來吧。」她有些煩躁地說道。
「是。還有一件事要報告,是關於沛蕾塔的事。」
弗莉狄轉過頭去望著那位士兵,臉色逐漸黯淡。
☆
「妳還好吧?」
「受了點傷,我很好。」
「我指的不是傷口,而是妳的心情。失去了兩員大將,其中一個還是背叛者,妳還好嗎?」
弗莉狄跟在艾嘉特團長身後,在自己被召來王城後,他便把速速地把自己帶出了這座城,然後朝軍營走去。陽光映入了這條大街,當它打在團長身上的紅色背心時,那金色絲線勾勒出來的火焰紋章彷彿正在熊熊燃燒。
他沒有進入第一軍團的軍營,反而挑了間咖啡廳。他們是在外面的圓桌坐下,團長點了兩杯咖啡。
「我請客。」他這樣說。自從軍以來,她還是第一次被軍團長請客。
「謝謝長官。」我這樣回答,但從他的臉色看起來不是很滿意。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回答了,長官。我很好。」
但他看上去就是一臉不相信的樣子。側過身去,右手枕著椅背,艾嘉特轉頭去望著街道的盡頭,第一軍團的軍營就座落在那兒。團長也一樣留著金髮,但比起雷諾的俐落,他倒是刻意留到了肩部,然後維持這樣子的長度。有幾次她都覺得這人有怪癖,但如今他卻覺得那別有一番風味。
但或許是因為雷諾的關係,所以才讓自己對金髮變得比較敏感。弗莉狄沒有讓這些思想浮現在臉上,面無表情地望著那方正的臉龐,靜靜地等著團長問問題。
「既然不談那個,那我們就談公事吧。你完成了幾項任務,首先是尋找月平侯的養子,再來是找到了他們埋藏的毒品。這無論對於陛下或費特公來說都是極其重要的差事。他們很滿意。」艾嘉特團長側著身子看著弗莉狄。「升官之日不遠啦。」
「我不想升官,請讓我待在第二進攻大隊就好。」她靜謐地說道。對於現在能處之泰然地說出口,弗莉狄稍稍地感到驚訝。
原來這麼簡單。
艾嘉特愕然地眨了眨眼。「為什麼?」
「因為我想上戰場。」
「妳已經完成了足夠的功績,即使讓妳坐在副團長的位置也不會有任何人敢有怨言。妳明白嗎?正因為是『弗莉狄‧安翠』,所以大家才會認同。」
回應艾嘉特那興奮言語的,僅是一個搖頭。雖然簡單,卻充滿著破壞力,直接把那男人掛在臉上的虛偽笑顏給硬生生地扯爛。
「我不想踩著夥伴的屍體往上爬。」她做不到。
「雷諾?一個告密者你還把他當成同伴?」艾嘉特的語氣變得急躁了起來,弗莉狄知道原因。也正因如此,她才覺得自己曾尊敬過的這個男人如今顯得多麼可笑與無恥。
「是,我依然把他當成同伴。」面對著團長的怒火,弗莉狄僅是淡然面對。
「我完成了兩樁差事,如果想用升官來犒賞我,那請恕下官拒絕。但相反地,我希望能提出幾個要求。」
「妳還想跟我談條件?」
「是。」她不害怕。或者說有什麼好怕的?反正上戰場的歸途也是那樣,那在哪裡都一樣。「第一個就是拒絕升官一事,望您成全。」
艾嘉特本想大罵,弗莉狄從那漲紅的臉頰便看出來了,但此時店員卻送上了先前買的兩杯咖啡,打斷了他。而在店員離開以後,弗莉狄也完全不給艾嘉特說話的機會,兀自說了下去。
「第二是關於沛蕾塔的事。」
「一個死了的女人是還有什麼重要的?」他惱怒地低吼,然後拿起咖啡喝了一口。
「嗯,她死了。」弗莉狄淡淡地說:「所以,我希望我能給她真正的第二人生。」
☆
之後,弗莉狄便以第二進攻大隊的大隊長活躍在第一軍團裡。過去常由副官代為出席的會議如今都由她本人參與。時常逃避的活動也都準時出席,但不以正裝,而是統一以軍服做為外出服裝。
因為「月平侯毒品事件」而聲名大噪的她,很多人都以為弗莉狄會藉此升官進爵,爬到一個讓人望塵莫及的地位──可到頭來她依然是個大隊長,並未獲得升遷。軍階或爵位都是。
貴族覺得她失寵了,但軍隊的人因為知道這個人的性格,所以一致認為是她放棄了機會,但原因未知。
她在接下來的一年裡都不再像過去那樣懶散或笑臉迎人,弗莉狄用與過去完全不同的方式掌管了這支隊伍。她對內嚴肅地整備軍紀、操練戰技和體能,對外則收容那些曾經當是盜賊、乞丐等,被民眾視為垃圾的人並要求他們加入軍隊。
她已不再從帝國軍裡挑人了。弗莉狄徹徹底底地不信任這些人,即使是曾經的朋友也一樣。
而貴族們雖然總是譏諷這支隊伍會因為那群人而變得混亂,但最後他們都被成功地整頓成了高尚的帝國軍人。也許看上去就像是賊寇,但他們卻願意為了那個人作戰。
一年以後──
弗莉狄坐在辦公椅上,桌面堆了些紙張和書本,她雙腳靠著桌緣,嘴裡咬著筆,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背心,晃了晃手上那張人事異動的命令,她揚起了淺淺的微笑。
這一年來鮮少有人敲的門,如今卻傳來了沉悶的聲響。
「報告,下官是今年應徵並被調來這個地方的士兵。我的名字是──」這是女人的聲音。高亢且有力。
「進來吧。」她把腳放了下來,抽出了叼著的筆,臉上露出了過去那一貫的戲謔微笑。
門被打開了。
那女人穿著曾經的帝國軍服,但暗紫色的短髮如今已留長並束成了簡單的馬尾。她站在門前,立了個標準的軍儀,看上去都是如此地自然且熟悉,完全不像是一個菜鳥。
是的,她從來都不是菜鳥。
「妳叫啥名字?」弗莉狄問道。但何必問?她早就知道了。
那是他們一起取的名字。
「我叫裴蒂,長官。」
「呵,好名字。」
「是啊。」裴蒂報以微笑。「好名字。」
他們倆一同漫步於第一軍團的校場上。裴蒂跟在這女人身後,看著中央那些中小隊長們操練士兵,即使跟過去相比壯大了不少,可對她來說卻變得生分許多。
「這一年來很多東西都變了。」弗莉狄坐在樹蔭下的長條椅,望著那群揮灑汗水的士兵們。即使艷陽高照,他們依然沒有停止訓練。
「月平侯呢?」裴蒂站在弗莉狄身後,視線同樣往那操場看去。
「在牢裡自殺了。」弗莉狄笑了。「即使被押入大牢,但依然是侯爵嘛。不管怎樣,在大眾下被處刑總是過於難堪,所以他喝毒藥自盡了。」
裴蒂沒有問毒藥哪來的。要不是他讓人偷帶進來的,不然就是費特公大發慈悲。但無論何者,對她來說都沒差。
「我要躲費特家的人嗎?」
「為啥?」弗莉狄不解地問道。
「畢竟沛蕾塔已經死了。雖然艾嘉特團長通過了我的入隊請求,但費特公那邊不知情吧?」
「別擔心,團長會處理好的。而且我好歹替費特家處理掉了一些心頭大患,怎麼樣都不會加害於我們。」弗莉狄雙手撐著椅子,仰起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後的新兵。「在貴族眼裡,我們現在名義上可是直屬於費特公呢。很棒吧。」
裴蒂倒是聳了聳肩。
「妳若說他掌管商人聯合以後忙不過來,我還比較相信。」
「哈哈哈。是啊。」弗莉狄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樹葉。「總之就是這樣。在雷諾的事結束以後,原本讓我心煩的很多事都得到了緩解。其實本來就是這樣,費特與月平,如果我當時專心地幹大隊長該做的事,也沒這麼多事也說不定。」
「但就會一直被雷諾監視。」裴蒂想起了一年前收到的信。「既被月平家監控,也被費特家盯著。妳會很不好受吧?」
「最不好受的是雷諾。」微笑的臉漸漸地黯淡下來。那女人轉過頭來看著裴蒂,輕輕地挽起嘴角。
但那不同。
跟剛剛那種笑容比起來,裴蒂知道這是終於卸下心事的笑。一年。她獨自忍受這些東西整整一年了。
「謝謝妳依約回來,沛蕾塔。」她小聲說道。
裴蒂望著正在休息的大隊弟兄們,搖頭。
「反正我也沒地方去了,不是嗎?」
「呵呵。」她淡笑了聲,然後往大夥方向走去。
是的。
她確實已經沒有任何歸屬了。
從以為能攀上貝克男爵並得到富貴的時候起,沛蕾塔的人生就時常與權謀為伍。她被人背叛過,理所當然地也背叛過人。但這一切都不會讓沛蕾塔感到難過,因為這些都是為了生存。為了她那美好的夢。
所以破碎了。但很慶幸地,沛蕾塔在最後抓住了這女人拋來的橄欖枝。儘管是再一次的背叛,但那時候的她卻希望不要再繼續這樣子的遊戲。只是很可惜地,弗莉狄卻不受控地地往火坑裡跳。
也許是因為四神眷顧吧,弗莉狄和第二進攻大隊最終都沒事得以脫困。而沛蕾塔……也得以用裴蒂的名字繼續活著。
那裴蒂的人生呢?
隨著她回來第二進攻大隊,與所有人推心置腹地交談並成為了弟兄以上的朋友。五年過後,隨著艾嘉特團長的命令,第二進攻大隊出發了。
達莫奈特帝國盪平了周遭的領土,包含亞人的住居,當然也囊括了在幾百年前送給獸人的領土──懷安森林。儘管到目前為止沒有弟兄死去,但那女人似乎預見了未來的趨勢,那晚,她是這樣說的。
「我們都只是小石頭。」她臉上有著尚未痊癒的傷口,披著的灰色斗篷也佈滿了塵埃。倚著那桿不知為何變得漆黑的長矛,她笑了。「在六年前,第二進攻大隊剛建立的時候,我曾想過要以它為根本,藉此改變整個帝國的生態。因為貴族太討人厭了,噁心至極。」
其他人都圍在火堆旁。即使太陽早已落下,但天上的繁星卻盡力地綻放著它們的光輝。站在弗莉狄身旁的裴蒂可以清楚地看見所有人都累了,巴不得趕快去睡覺,但也許這就是那女人的魔力吧,每個人依然坐在那裡等她說完。
但很可能也因為只要偷睡,就很可能會被罰去站哨?
「但我失敗了。貴族的勢力比我想得還要根深蒂固,我也錯估了自己的實力,但我很幸運啊,沒有斷了胳膊或一條腿,不過倒是來到了這鳥不生蛋的戰場。」她攤手擺出無奈的表情,台下的人們哈哈大笑。
「不過這是我選的。」她收起笑容,認真地繼續說著:「既然我無法改變生態,那我就要選擇死去的地方。是的,我逃避了華吾爾那權謀的遊戲,但我寧願死在戰場上,替國家捐軀。」
她高舉自己的矛。「第二進攻大隊的弟兄們,我想跟各位做個約定。如果要死,那我們就一起死在這戰場上,然後於四神地獄再續前緣吧。但假設有人不幸地生還了,那也不要忘記我們。你大可放心地踩著我們的屍體往上爬,然後走向榮耀。」
那是她做不到的事,但──「用我們的生命來堆疊,讓活下來的人可以活得更好。就成為英雄也很好啊,對不對?」
「沒錯!」
「說得好,那有什麼問題。」
「死也跟著妳走啊,大姐頭!」
「哈哈哈哈。」
其實,她說的話很奇怪。好像既希望每個人都能一起在戰場上尋得歸途,但又想以「英雄」二字來激起所有人的生存慾望。
但很可惜地,即使第二進攻大隊勢如破竹地來到了狼隘口城寨,卻沒能奪回那座城,甚至一路敗退回矛尖城寨。最終當城被洛索達、精靈、亞人聯軍攻陷時,也幾乎同時宣告了達莫奈特帝國的失敗和滅亡一路。
那也是人類黑暗時代的再臨。
☆
弗莉狄被綁在了一根木樁上。踩在還沒乾涸的血泊裡,周遭環繞著那群勝利者。那名叫艾蜜莉的精靈遵守了與自己的約定放走了裴蒂,第二進攻大隊的弟兄們也會在今天全數處刑。
也許,她是最後一個也說不定。
──隊長跟其他人先去四神地獄探路了。
也許裴蒂會忘了這件事吧?忘了自己曾說過的話。
死,就一起死在戰場上。
活著的人,就踩在他們背上往上走,成為人類的英雄。
所以我們先去地獄了,沛蕾塔。
她抬起頭,看著手持長矛的短髮精靈。本以為能從那精靈的精緻臉龐上看出什麼嘲弄的表情,但沒有,艾蜜莉的臉就像快死了一樣,比自己還要沉重。她都快以為是那精靈要被處刑了。
但或許是要死了吧?她從那女精靈身上看見了某個金髮的幻影。
隨著艾蜜莉大吼,長矛往自己的心窩襲來時,弗莉狄心中反而沒有那種死亡將至的害怕。
她笑了。
怎麼,你來接我了是嗎?
很好。
那接下來就拜託妳囉?沛蕾塔。
加油。
不要太早來找我。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