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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條不為人知的巷弄裡,一名男子踏著自己的影子緩步前行,聆聽皮鞋與柏油路摩擦發出的聲響。
他身後跟了一名年輕女子,手提一黑色大箱子,腳踩高跟鞋,戰戰兢兢地配合男人的步伐移動。
忽地,男人停下腳步仰望一棟七層樓高的公寓,嘴裡咕噥一句:「真是簡陋。」
他接著走進公寓,女子緊跟在後,兩人一同搭乘電梯來到六樓。
步出電梯,男人凝視右側一扇鐵門片刻,然後從口袋中取出一把鑰匙,對著鎖孔插入、轉動,伴隨「喀拉」一聲,他輕輕將門推開。
屋內,一對年邁的夫婦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著電視,悠哉地消磨午後的光陰,豈料大門突然傳來一陣開鎖聲,嚇得夫婦倆立刻繃緊神經、直盯著門口。
門打開,首先入內的是個西裝筆挺的男人,他摘下墨鏡審視屋內一番,接著搖頭嘆息。而後跟進一名穿著休閒服的年輕女子,手裡還持了一個大箱子。
男人脫下皮鞋大方進到客廳,女子則在後輕掩上門,並向兩夫婦禮貌性一鞠躬。
「你回來幹什麼?」沙發上,老先生緩緩開口,語氣中夾雜一絲敵意。
男人先是微微一愣,然後笑著從女子手中接過箱子擺到桌上:「爸、媽,這裡有一百萬現鈔,以及一份……」
「拿走,我們不需要你的施捨!」男人父親立即打斷他的話,並將箱子往一旁移開。
「爸,這不是施捨。正確來說,是還債。」男人說完便將箱子打開,一個牛皮紙袋及滿滿的現金就這樣呈現在他們眼前。
「毅群……你這孩子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他母親皺眉望著他,眼神中滿是失望。而坐在一旁的父親更是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眼前這人馬上消失。
「媽,這就是爸以前一直灌輸給我的觀念:凡事講求利益,要向錢看齊。沒錯吧,父、親?」毅群淡淡一笑,眼底浮現的卻是無盡的憎恨與怒火。
「滾出去!」他父親歇斯底里大吼:「你這混帳,既然十七年前選擇離家出走,那麼現在又跑回來幹什麼?」
「回來向你證明我的價值啊!你以前不是最愛數落我了嗎?不讀書、搞繪圖、沒出息、廢人一個,這些話我全都銘記於心喔!」毅群俯下身直視他的父親,背後的女子見情況不對勁,輕輕拉了他的袖口兩下。
毅群回望女子一眼,微笑摸著她的頭:「我沒事,綺蓉。」
他挺起身從口袋拿出手機滑了幾下,接著說:「傍晚我還有一個會議要開,必須先回公司一趟,剩下的就交給妳囉!沒問題吧?」
「我……」綺蓉伸出手欲言又止,最後只是目送毅群離去的身影,點點頭說:「恩,好的。」
大門合上,屋內頓時一片靜默,此刻的空氣似乎格外凝重。
良久,毅群父親終於按耐不住,起身回房換了套衣服,抱怨道:「小兔崽子搞得我心情又煩躁了,我來去頂樓吹吹風。」
「少抽幾根啊!」看見他將一包香菸放入口袋中,身為妻子的在一旁提醒道。
「知道了。」他抓起鑰匙便往門口走去。
在經過綺蓉身旁時,她有些猶疑地開口:「那個……雖然由我來說感覺不太妥當,可是……我希望你能體諒毅群,因為他……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嗎?」老先生低聲複誦,大門再度被開啟、關上,家裡僅剩兩個相距數十歲的女人注視著彼此。
「真是抱歉呢!讓妳看了一場鬧劇。」毅群母親對綺蓉不好意思道。
「沒關係啦!」綺蓉趕緊擺動雙手表示不介意。
「唉……他們倆父子從前就是這副德性,總愛硬碰硬,誰也不願拉下臉去好好談。就連這次久違的重逢,也搞得如此不愉快……」飽經歲月風霜洗禮的臉龐,因惋惜而更加黯淡無光,看著如此光景令綺蓉感到一陣揪心。
老婦人在此時望了綺蓉一眼,輕拍沙發向她示意:「妳也別站在那邊了,過來坐下吧!」
「咦?」綺蓉驚嘆一聲,然後緩緩坐到她身旁:「謝謝伯母。」
「呵呵。」輕撫著綺蓉的手,老婦人喃喃問道:「妳是毅群的女朋友嗎?還是說已經是他老婆了?恩……推算一下,那孩子也差不多到成家的年齡了,娶妻生子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綺蓉聽完連忙解釋:「呃……伯母您誤會了,我只是他的秘書,並沒有那方面的關係……」
「這樣啊……」老婦人皺起眉頭,神情有些落寞:「那妳覺得,我兒子是個怎麼樣的人?」
「這……」綺蓉沉思片刻,坦白說出自己的想法:「他……讓我有一種敬畏感,表面上看似很好相處、待人處事也很圓融,但不知為何……他同時帶有一種難以親近的氣場,像是刻意把某一部分的自己封閉起來似的,讓人捉摸不著,且又難以啟齒詢問。」
「呵呵呵。」老婦人微笑打量著綺蓉:「妳很喜歡毅群對不對?」
「其實也說不上喜歡啦,只是……」她說時眼神游移不定,試圖掩飾心中的不安。
「怕配不上他嗎?」察覺到綺蓉的心情,老婦人於是替她接道。
「一部分吧……」綺蓉舉起右手玩弄自己不長不短的頭髮,說:「但主要是因為,我很難理解他的內心,猜不透他真實的想法,感覺完全無法釐清,所以……」
「這樣啊……」老婦人若有所思道:「不然,我來跟你說說關於毅群離家出走前的事,如何?」
「咦?」
老婦人露出和藹的微笑,繼續撫著綺蓉的手:「妳可千萬不能說出去喔!這就當作是我們女人之間的秘密。」
婦人俏皮的話語令綺蓉莞爾。
輕閉雙眼整理一下思緒後,老婦人開始說道:「那孩子,曾經有個夢想。
他要成為一名畫家。
從小毅群的美術成績就很好,老師也都對他的畫讚譽有加,甚至帶領他出去參加過不少美術比賽,並且都奪得了不錯的名次。
可惜他爸爸對此不以為意,覺得這只能當作茶餘飯後的消遣,未來不太可能有什麼好的發展性,於是在毅群國中時期開始叮囑他的課業。
他爸的出發點是沒錯,畢竟在台灣這種環境下,因為無法成名而三餐不繼、流落街頭的畫家不勝其數。為了孩子將來的穩健性著想,當然希望他能找份穩定、正當的工作。只是對於他爸之後的做法,我也有點不能認同。
由於國中課程還不算太難,只要稍微努力一下就能達到他爸的要求,因此國中這三年算是在平和中度過了。
然而上了高中一切就不同了。進階的課程、高深的題目,讓那孩子的成績在高一下學期掉進谷底。
於是他爸就開始不斷斥責,甚至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刺激他。那之後他們就開始大小爭執不斷,曾經對父親言聽計從的毅群終究忍受不住,在高三那年與他爸決裂。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夜晚,他們倆在書房發生非常嚴重的爭執,我過去查看情況時,望見滿地的碎紙以及斷裂的畫筆。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畫畫,考試都能考滿分了是嗎?」
『為什麼不能畫?我抒發一下壓力難道錯了嗎?』
「這不是紓壓,這叫做鬼混!也不看看自己考那什麼成績,還有閒情逸致在這裡畫畫?」
『成績、成績,在你眼裡除了成績還有什麼重要的?』
「混帳東西,你這是什麼口氣?我今天會這麼做還不都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笑話!我看你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著想吧!』
「你再一句!信不信我明天立刻去學校幫你辦退學?」
『你去啊!不要每次都只會拿這威脅我!』
「好,你等著瞧,看我敢不敢這麼做!」
『爸,你去,沒關係。只不過你要有承擔後果的心理準備!我言盡於此,你出去吧,我要讀書了。』
我站在門口目睹了這一切,而透過毅群的雙眼,我看得出,當下他是認真的。
那次衝突過後,他們父子倆就沒再跟彼此交談過。當然他爸並沒有去辦退學,而是選擇讓他讀完高中,順利取得畢業證書。
只是毅群在畢業後不久就去當兵了,沒有繼續升學的打算。
當兵期間的休假他很少回家,我也不太清楚他究竟去了哪裡。只知道他在當完兵拿到退伍令的隔週,就離家出走了。
後來我透過關係尋找他一段時間,卻始終沒有消息。
直到六年前偶然在新聞上看到關於他的報導,我才得知,原來那孩子已經成為如此了不得的人物……」
故事說至此老婦人不禁哽咽,而綺蓉聽完心裡也升起一股莫名的酸楚。
深吸一口氣穩定情緒後,老婦人詢問綺蓉:「對了,毅群剛剛說要回公司開會,妳身為秘書不用跟他一起回去嗎?」
「恩……事實上,他給了我兩週的假期,這兩個禮拜的時間,我必須帶你們出去旅行,就用這些錢。」綺蓉指著桌上的箱子解釋。
老婦人愣愣望著箱子一會,然後微微瞇起眼:「這孩子……」
綺蓉注視婦人的表情,接著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開始翻找自己的隨身包包。
「啊!有了!」她從包裡抽出一張紙,攤平,遞給毅群母親。
「這是......?」
「是我一年前某次在整理他辦公桌面時發現的。原本他要我把這扔到碎紙機處理掉,結果我偷偷保存起來了。」
老婦人輕輕摸著那張紙上的人像素描,手微微顫抖著:「這是......他爸爸以前的樣子......」
綺蓉點點頭,接著說:「對了伯母,在紙的背面有一段文字,您讀讀看吧!」
毅群母親將手中的紙翻面,專注地讀了起來。
「父親」這個名詞,曾經是我最為痛恨的詞彙,我無法理解為何他總是如此咄咄逼人,硬要我做不喜歡的事。
讀書真的不代表一切,因為出社會後老闆並不會給命題範圍或是解題技巧,他只會把一個工作丟給你,剩下的,必須靠自己去探索、學習。
唯一讓我覺得有些受用的,就是以前從書本上讀到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這句話一直到二十年後我才深深體會那箇中滋味。
坦白說,在人生低谷的五年多,我是抱持「有天一定要讓爸爸看到我的成就」這心態再支撐下去的。
然而,現在我有權有勢了,卻已經沒有半點想回頭跟他炫耀的念頭,反而開始有些懷念爸爸。
我憑著久遠過往的印象拼湊出這幅圖,但無論怎麼看都沒辦法符合我的理想。
可能......差不多是時候回去見他一面了吧?只是公司目前還不夠穩定,很多事情需要我親自分配、處理,也許要再過一陣子吧!
到時候回去我就順便完成小時候的約定──長大後要帶父母去環遊世界的約定。
不過我有一種預感,下次碰面會跟爸大吵一架,不過也是難免的嘛。
但是下下次、下下下次,我一定會平心靜氣陪他聊聊的!
一定。
將紙輕擁入懷中,強忍不住的淚水順著老婦人的臉頰滑落。
她微微打開顫抖的唇,低聲說了幾個字。
這些年來辛苦你了,毅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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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為了孩子的將來著想,不得已才逼迫他讀書。
兒子為了自己離家後的生活,不得已走上與畫家完全相反的道路。
母親夾在兩人之間,不知所措。
秘書雖身為旁觀者,仍不免為此感嘆。
人生中,總有無數個不得已。
就連我在寫這篇的同時,現實也在面臨著許多不得已的事。
如果說人生真的是有捨才有得的話,我願意犧牲短暫的玩樂時間,犧牲擴展大學社交圈的機會,去讀書,去寫作,用成果告訴我父親,這才是我。
我渴望自由,要我放棄玩樂,甚至什麼把妹的機會,我願意。
將這篇小說獻給我爸,無論你是否看到。
只是想告訴你,遲早有一天,我會離開這個家,出去闖盪。
遲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