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上以往最愛的香水味,穿上那第101件招牌外套,在咖啡廳等著我的是在醫院認識的好姐妹──韓宇萱。
這是她離開醫院後我們第一次在外面見面。
到了咖啡廳,她已坐在落地窗旁的位置等著我,索性先走向櫃檯點了杯快1年多未喝到的咖啡。
「冰美式,少冰無糖。」接過震動號碼牌便坐向宇萱的對面。
「我可沒遲到哦!」比了比手上的手錶表示。
「知道啦!」韓宇萱沒好氣的回答。
「最近還好嗎?有沒有比較好?」她關心的問候著我。
「普普通通囉!你呢?之後回屏東嗎?」
「嗯!要回去參加畢典!你呢?有打算回學校嗎?」
「我想...應該不會吧!」號碼牌開始震動著。
呂俞丰起身,拿了杯呈黑褐色的飲料回來。
「美式嗎?」好奇心總會殺死一隻貓。
「嗯。」丰緩緩坐下,拿法豪邁的啜飲了一口卻不失優雅。
「喝美式的人不是減肥 就是有故事。」拿起了自己最愛的焦糖瑪琪朵喝了一大口。
「你是前者還是後者呢?」丰看著窗外,不帶有表情。
「你知道PTSD嗎?」她丟球了。
「你是說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嗯。」
「我只聽過,但我沒修醫學系的學分,所以我不太清楚就是了!」身為護理學校的準畢業生,我承認我書讀的還是不夠。
「焦糖瑪琪朵好喝嗎?」
「哇!這種咖啡這麼難認,你一看就知道?」
「就是知道。」丰露出了一抹微笑。
其實丰笑起來很好看,只是很少看到她笑。
「PTSD的反應分為四個時期,分別是〝吶喊〞、〝逃避〞、〝侵擾〞和〝完成〞。」突然的丰替我上起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課,我專心的聽著。
「吶喊期是當人面對創傷時最早經歷的階段,就如同字面,受害者會感到震驚、恐懼,內心產生激烈的不快情緒,讓人很想大喊吶喊尖叫。有些人在意外事件發生後表現冷靜並不是跳過了吶喊期,只是心理上暫時壓抑了情緒,經過一段時間後,例如因災或失去家人,回到空洞洞的居所時──便會爆發。」丰豪邁的喝了一口美式繼續說。
「經過吶喊期接著就是逃避期。人們會逃避真相,嘗試以一種否定的心態去無視現實。例如被強暴的女性會假裝事件沒有發生,或是刻意不想某些經歷,嘗試維持原來的生活。和真正從創傷康復的人不同,陷入逃避期的人並不是真的回復本來的生活,只是以一種〝忘掉便可以繼續活下去〞的態度去過活。他們對事件會避而不談。」
「到這裡有什麼不懂的嗎?」美式剩下半杯了,丰喝飲料的速度挺快的。
「沒有!但我還蠻訝異你知道這麼多的!」我無法掩飾住自己的驚訝。
「還好啦!」丰調整了坐姿準備接下去幫我上課。
「逃避期之後是侵擾期。創傷的回憶會重現腦海,即使個人不斷逃避記憶還是會侵襲平靜的內心。人們會受這些回憶影響變得情緒不穩,過度的焦慮、暴躁、抑鬱等等會表現出來。有些人會陷入一種叫做〝過度醒覺〞的狀態,就像草原上的動物無時無刻警戒著捕獵者的攻擊。有人變得憂心忡忡,有人會容易動怒。暴力傾向其實是一種防衛機制,是因為一個人誤以為自身有危險從而做出還擊。像那些患上PTSD的退役軍人,他們犯下殺人罪往往是因為在戰場上恐懼被殺的回憶侵擾他們的意識,結果錯誤地把殺意放到其他人身上。」
「最後是完成期。」
「也可以叫做〝熬過而完成〞的階段。當人能夠正視創傷以客觀的角度和積極的心態去面對、克服障礙,便能真正度過創傷帶來的壓力中完全康復。一部分人能自行經過這四個階段,甚至快速地跳過中間的逃避期和侵擾期,從創傷中復原,可是PTSD的患者便會卡在第二期或第三期之中。」
「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的患者,往往會在逃避期和侵擾期之間遊走,再因為過去的片段閃現,令自己困擾,可能回到逃避期,再一次否認現實。心理治療師的工作,就是要幫助患者離開這些迷宮,向著完成期邁進。」在不知不覺中,丰的美式已經見底了。
「大概就是這樣。」丰定定的看著我。
「欸我在寫小說哦!你知道嗎?」小說寫手嗎?
「不知道。」我聳肩回應。
「告訴我你的故事吧!」果然不應該幫她上課的。
「很片段、只有片段可以嗎?」嗯 真的很片段。
「都好!」宇萱開始翻找包包,拿出了一本青草綠封面的筆記本。
「我記得那是在剛出院回家後所一直重複出現的夢。」丰顯出了個深沉的表情。
「刺鼻的味道充斥著鼻腔,張開雙眼是死白沉重的天花板與我對看著。
漸漸的我能聽見了旁邊的聲音了。
一男一女分別在我的左右說著話,似乎對我說著什麼,我終於能聽得更清楚些女人說的話。
她似乎 在問我的身分。
我的身分、我是誰、家裡電話、家人呢?
先歸咎到根本的問題好了,我是誰...呢?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好麻煩,漸漸的我又開始失去了意識,我感覺得到我的體溫正在逐漸下降。
冰冷的。
周圍開始了一陣吵雜聲,有雙手抓住了我的左手淺淺的一刺,刺痛感停留在手上。
是點滴。
在這當中的整個過程中 我失去了時間感。身體也似乎失去了一切的感覺。
在我意識不清楚的那個過程中,我好像被做了什麼急救可是我已經沒有感覺了。
再次張開眼 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
床邊出現了2個女人,一高一矮。
看見我似乎醒來了,矮的女人馬上去找了護士,護士過來後嚴肅的看著我開口。「你的名字是?」
我回「不知道、不記得。」
護士又問:「生日?」
我回「不知道、不記得。」我盡量表現出我誠懇的樣子。
護士表情開始疑惑了:「血型呢?」
我沒有不耐煩的回了「不知道、不記得。」
護士皺眉的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還記得什麼?」
我誠懇的回答:「我什麼都不記得。」
護士和女人們低語了一會便走了。
女人們顯露出了非常絕望的表情。
較開的女人突然開口了:「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搖頭。
說真的除了痛以外,已經沒有感覺了,但痛已經痛到沒辦法喊叫了,已經痛到沒有感覺了。
看著左腳呈現奇怪的角度而且也失去了知覺與力量,我猜想應該是斷了吧。
又看著右腳小腿當中的腫脹,我開始想 會不會我活下來卻不能走了。
接下來義工過來,兩個女人陪著我一起,做了一連串的檢查。
反覆的被推去照X光、核磁共振,不知道過了多久,急診醫生出現了,他表示要開刀。
醫生說:「左下肢脛骨腓骨骨折、右下肢腓骨骨折、腰椎第五節爆裂性骨折,再晚一點送來是要截肢的。最重要的是左腳脛骨與腓骨需要馬上開刀,我會安排最快的一台刀幫她急救。然後右腳的腓骨沒那麼急、腰椎的骨折可能要再觀察,因為她還年輕只有19,所以復原力算強,能讓她自己復原不動刀是最好。」
說完醫生便走了。
這時候我的周圍圍了一堆我不認識的人,我沒法細數。
應該說,那時候的我應該要害怕的,可是我沒有感覺。
熬過了那段茫茫然的等待開刀時間,終於被推到手術房的前面。
又開始了一連串的資料核對。
準備開刀的櫃檯護士走向了我的病床旁,開口就是我又不明所以的問題。
她問:「名字是?」
我無奈的小聲回答「不知道。」
這時從頭到尾都在病床旁的女人過來幫我回答一連串的問題,終於我進了手術房。
莫名其妙的搖滾樂當背景,旁邊的器械護士們正在準備。
當中一個漂亮的姐姐要我放鬆。
只要有漂亮姐姐我就能開心的放鬆啊~
她拿了一個氧氣罩給我罩上。
接下來氣氛很歡樂,主刀醫生進來了,其他有的沒的的開刀協助人員都就好位置了。主刀醫生對旁邊的人說要請客,因為插了這一台刀他感到抱歉,但這是逼不得已。
隨著麻醉的揮發,我便失去了意識。
夢裡的夢境中,我似乎輪迴了。
是個風和日麗的早上,我騎著VJR110前往某個地方,右前方出現了一台小貨車沒有剎車的意思,就這樣承受了小貨車的撞擊。
迷迷糊糊中,我看不清楚一切,再張開眼看到眼前有個小女孩,旁邊的人圍住了她。
往前10公尺看有台公車也突然急煞,原來她被撞飛到對向車道。
我想扶起那個女孩,我想看清楚她的臉,可是我一直看不清楚,便往前走了幾步。
我著實的嚇到了。
躺在地上的人...
是我。
怎麼回事?那為什麼我又再看著我?
突然 我感到全身無力 再度恢復意識時,我人已經又回到了開刀後的恢復室了。」
「剛出院的那些日子裡,我不斷重複的夢到這些,有點險些精神錯亂。」丰閉上了眼睛。
「靠北,既然這麼沉重你幹嘛願意講出來。」我難過。
「小姐!氣質! 嘛~因為你都問了阿!而且 這算是過去了一點。」
「所以你過完第四期了嗎?」
「不,我還停留在二、三期。」丰把美式一飲而盡。豪邁。
「我爸堅持要告對方,而對方也一直不願意賠償。然後上法院的結果,要我一直重複去想當中發生的事,還有一切被我遺忘的過去。很痛苦。」丰望向窗外沒了表情,而我感到更難過了。
「要不要再一杯 我請你?」我衷心的想要請她,早知道以前在她復健的時候就不要對她那麼壞了。
「拿鐵咖啡,無糖少冰謝謝!」她居然開始拿翹了!
「可惡!好啦!我去點。」宇萱便起身去櫃檯幫俞丰點了杯咖啡。
「我會願意說出來的,那都是因為算是過去了一點。」等宇萱拿著拿鐵回來後,我繼續說著。
「我這樣說 你好寫成小說嘛?」我都不知道宇萱的寫手功力。
「阿嗯,也可以不寫啦!」居然!
「害我都講了!」
「有什麼關係嗎!」宇萱沒好氣的回答。
「那 那些夢對你的影響呢?」
「當你一直重複的夢到那些夢,他會變成你最可怕的夢魘,我覺得我的意志力在剛開始的那段期間,真的很薄弱。
當你在某個地方醒來,什麼都不記得、失去了時間感、身體失去了感覺、你的能量都在流失的時候,你真的會忘記害怕是什麼感覺。
從夢境中起來的夜晚裡,那種恐懼的後座力
很驚人。」
宇萱的表情看來很沉重,比遇到機車的復健患者還要凝重。
不過 我已經無法再說下去了。
更接下來的 只剩下無謂的恐懼。
是連我自己都無法消化的。
「就這樣囉!」我攤手。
拿鐵又只剩了半杯。
「夢終究只是個夢,有一天 會過去的。」宇萱說話了。
「對阿,可是我的夢還沒過去。」是事實。
「接下來會怎麼樣、怎麼發展,我完全不知道阿!」
「所以接下來 就是過好現在吧!」宇萱露出她依舊開朗的笑容說著。
「如果有需要,我說真的,你一定要說哦!我會盡可能的幫你!」宇萱定定的看著我這麼說著。
「可能哪天真的要去看精神科吧!」我無奈回答著。但剛剛宇萱的那句話,卻還迴盪在我心坎裡。
「謝謝你。」看著宇萱,我衷心的說著這句話。
「等我哪天醒了,我會把所有所有的事都告訴你。」俞丰用很認真的表情看著我對我這麼說著。
「我該走了。雖然不知道下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但我很期待!」丰豪邁的把拿鐵喝完,起身。
「好啦!回去路上小心哦!掰掰」
「嗯!掰掰!」丰露出她的微笑,我把早已拿在手上的手機,捕捉這一刻。
如果有一天我醒了,我希望現在的一切,我都還能夠記得
不會像那個夜晚、那個夢魘
結束,只是另一個開始。
全文完。
我的有病呻吟
一直重複聽著自然醒
希望有天能夠真的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