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隱隱約約之中,察覺到了一絲悸動。
並不是非常強烈的,而是一種淺嘗輒止的舒適甜蜜。
高樓林立的都市一隅,有一座海拔幾十公尺的低矮山坡,在不算寒冷的秋冬之際,山頂上坐著一位少年和一位少女,兩人都是穿著輕便透氣的舒適T恤,以眺望的眼光將略顯夢幻絢麗的美麗都市深深拓印在眼底。
迎面吹來的風不再充滿交通工具所排放的惡臭廢氣,也沒有半點因溫室氣體所帶來的燥熱,反而帶有大自然的一抹清香與涼爽。
少年撥了撥因微風而擾動視線的略長金色瀏海,瞇著雙眼以慵懶的姿態遠望都市的模樣,可說是十分享受且愜意。
少女並沒有因為少年的舉動而有所反應,只是依舊睜著那雙偌大圓潤的褐色眼睛,投射著萬紫霓虹散發的迷濛,卻意外似的晶瑩透亮,像極了毫無雜質的稀有寶石。
看見不為所動的少女,少年幽然開口:「老實說,不管現在眼前所見究竟有多美麗,不過再美麗也只能是曾經對吧?正因為只能姑且算是曾經,這個世界上已經有不少人願意為此黯然銷魂,甚至像個傻瓜去追尋這本來就不存在在這世上的東西,人類的感官說穿了只不過是用來慰藉、欺騙、逃避自我,並不像生物學家說的那麼偉大。」
話一道出,其老練的語氣就連少年自己也吃了一驚,但也只是僅次而已。
就好像從以前就存在過的習慣,不管經過了多少春夏秋冬、物換星移,在未來的未來也只會把他當作一種反射意識,只管默默嘲笑自己的健忘便是。
少女細長的蛾眉頓時蹙成一團,如櫻桃般可口的粉紅小唇輕啟:「笨蛋,約我見面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種老人說的話?該不會你以為我們是老夫老妻,適合像『老伴,妳吃飽了沒?』、『嗯,我吃飽了』這種老成設定的對話?算了……至少我知道你對這方面有『缺陷』。」
毒辣的話語。
「唔……我也很想努力表達自己的情感,但總是弄巧成拙……」
「哼,這我當然知道。」少女嗤之以鼻說道。「這些我都知道,雖然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可是我無法忍受自己對於你以如木偶般的情感對待我!每次看你跟其他的人親蜜接觸、有說有笑的模樣,我都恨不得一把火就這麼把他們全燒了!」
少女流轉於瞳孔之間的過度蕩漾,旺盛的有如熊熊烈火在其中不斷燃燒,因憤怒而不斷發抖的身體,讓少年只覺倍感罪惡,更加無法透露自己對少女的歉意。
但是少年明白,自己並沒有擁有對少女可支付的情感,正如少女所說,自己不過只是一介空殼木偶,光光只是填裝靈魂也不足以擁有情感的可悲物體。
唯獨對少女以外的人,少年才能夠自然地與之交流。
少女曾說這是名為「缺陷」的一種狀態,但是她對此採三緘其口的態度。雖然少年一股腦兒想要看清自己的心,卻只是空白不已。
「別這樣,他們可是普通人……可禁不起妳這麼一燒的。」
「笨蛋!你這是在嘲笑我嗎?」少女故作佯氣往少年的胸口送上一拳,臉頰暈上幾絲酡紅。「你也不想想是因為誰的關係,否則我才懶的跟他們較真!我可是人界所夢想崇拜的『天使』耶!少把我跟那些盲目的人類們相提並論!」
並沒有相提並論!少年的腦海中出現反駁的話語,但是正如預期般,在面對少女的時候,總感覺身體最深處好像在束縛他去對少女產生情感。就像禁錮著他的靈魂不去品嚐森林中的鮮艷果實,無法對這名少女採取任何「心靈上的行動」。
──就連想像也是不允許的。
「所以我才討厭把『你』變成這樣的『你』。」少女臉上的紅潮不知何時已經消退,眼中的怒火也被冷靜之下澆熄,如湛藍汪洋般澄澈乾淨的瞳孔不知何時變得如此溫柔,彷彿就像個對戀人傾訴愛意的青澀懵懂的少女,如漂搖在海洋之中的溫柔細雨緩緩從天而落,溫柔不已的細語。
明明可以盡可能地深入少年的內心,但是為了不讓自己更加難堪與痛苦,只能選擇半妥協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情感,這樣子的,實在是太差勁了!
可是,真正溫柔不已的人……
「筱艾,我──」
此刻少年的話語,有如被細雨所滋潤而含苞待放的美麗花朵,萌發的細微情感如蜻蜓點水般掠過少女害怕破碎的琉璃,帶有溫度的微股暖流包裹著曾經冰冷不已的心,打滾在眼角的溫暖液體,有如在冰天雪地裡融化的一滴雪水,漸漸淡入了細碎雨滴中的呢喃。
※ ※ ※
當楊重敏再度睜開雙眼時,已經是數天後的事了。
第一個映入眼簾的陌生畫面,是一面貼滿充滿單調風格的簡陋茶色壁紙的天花板,稍微挪動目光,所及之處都盡是些佈置簡易、質地樸素的傢俱,唯獨現在身體所躺的這張舒適床鋪,是所有傢俱中最高級的物件。
從窗外流瀉而入的閃閃夜光,不禁令人想像窗外的一片無瑕月色。
摀著隱隱作痛的頭,重敏不斷努力回想著當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自己會躺在這裡?其他人又跑去什麼地方了?
事實上,重敏的記憶依舊斷斷續續,唯獨想起了當時自己不受情緒所控制而暴走,向火楓嗆聲的難堪情況,接下來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不過重敏也很納悶,當下竟然會出現如此激動的反應,就好像自己的理智被不明力量所操縱,迫使他去做出類似「挑釁」的言措,接著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讓情緒暴走,像頭目中無人的野獸。
「唉……究竟怎麼了?」
「終於醒了嗎?重敏小弟。」
聽聞不知何處出現的聲音,重敏開始緊繃起自己的神經,並開始不斷搜索房中的人影。「別這樣,要是我有意做到隱匿形蹤,任憑你脆弱的精神力是無法戳破幻覺,不過你也應該認出我是誰了吧?」
如幽深壑谷般迴響的笛聲,重敏不斷搜尋符合此特徵的特殊嗓音,急速運轉的結果使得頭痛的情況欲發劇烈,就在此時腦海中突然閃過一抹記憶……
「古楓……翼神?」
「極度榮幸,沒想到『您』還記得我的名字,我曾說過的吧,日後必定有機會再見面的。」拉高音調編織而成的字句,充滿抑揚頓挫且富節奏的口氣猶如是在唱歌一般,其中還能感受一絲絲狡詐的特殊成份。
若有若無的游絲氣息讓重敏根本無法察覺,要不是有溢散一絲絲的殺氣,恐怕他還會以為自己的腦部組織遭受電鋸攪拌過後,嚴重受損所導致的程式錯誤。
──簡單來說,就是幻覺。
不過經過那一次刻骨銘心的初次見面,重敏可不認為現在的情況可用幻覺來形容,畢竟那股溢散的殺氣猶如源源不絕的巨浪翻騰而來,甚至是故意強調其存在一般讓人感到作嘔。
「有何指教……『神的代理者』?」從口中脫出的專有名詞,就連重敏也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可言喻。
「其實呢,根據我這裡的情報顯示,由於『你們』來到維多利亞,所以島上目前有少數幾個地方出現局勢不穩定的狀況,雖然這是歷年來的慣例,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出自你們的大家長。」
「大家長?」重敏眉頭微蹙,深深表示不解。
從窗外乘風而入的冰冷呢語,就如同惡魔的邪佞笑靨。
「其實我想他底下的魔導士倒還沒察覺異狀,由於今年是處在一個敏感的時期,召集的魔法學徒自然也成了被盯上的目標,也因為五賢公會始終處於與『黑暗勢力』對立的立場,所以那些自奇幻村傾巢而出的魔物大概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嘛……你認為該怎做呢?」
始終不見蹤跡的古楓翼神,總感覺就好像真實存在於重敏的眼前。
對於他所說的一字一句,重敏終究採取保留態度,姑且先不論什麼黑暗勢力、神的代理者,光從一開始在楓之島意外似的現身,對他淨說些如同旁門左道的奇言怪語,重敏就有理由不去相信這個連「黑夜都能噬殺」的恐怖傢伙。
但也因為親身體會過古楓翼神自稱不到千分之一實力的瀕死殺招,才會使他不去正視這些話的可能性。
重敏隱約記得當晚,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蓊鬱樹林,從頸間呼嘯而過的無生命物質竟活像個操縱生死的死神,使他毫釐不差地與直達地獄的死亡電梯差身而過,僅用一招就足以決定生死。
顫慄的感覺再度從心中油然而生,手心盜出的汗水突然欲發冰冷。
因為古楓翼神就好像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用那連神佛都能刺穿的無情雙眼,將空蕩蕩的空虛心靈射穿了上萬次。
──甚至已經無法將他的話轉達成自己的語言,甚至已經無法正常運作身體機能,甚至已經無法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呼吸急促、手腳冰冷、全身抽搐,光是想像古楓翼神的存在就讓重敏陷入無以復加的徬徨恐懼,墮入無限輪迴的黑暗深淵,任憑自己不斷掙扎、不斷呼喊也無從反擊,活像個一生註定被玩弄的可憐玩偶,被賦予連存在的資格也沒有的詛咒命運。
然而重敏,就是那悲慘命運下的犧牲品。
「你……到底是誰?」
「呵呵,其實你大可不必費盡心思想知道我是誰,只要你變得更強,總有一天就能夠爬到比我高的位置,用以前那種俯視螻蟻的眼神將我們當成渣滓,毫無人性的蹂躪我們。」
從嘴角逸出不止的笑意,銳利的像一把刀子穿鑿重敏的心臟。
「……我不懂。」
──你當然不懂呀。
惡魔般的嘲語震盪空氣狹縫之間,摧殘著最後底限的脆弱。
──正因為你什麼都不懂,你才能安然無恙地度過這不可多求的和平日子,我並不認為這是件壞事。但現實是殘酷的,當你踏入這個世界,就代表著世界即將崩壞、毀滅,而你……就是凶手。
「少胡說八道了!我……我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這麼做嗎?說到底,你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存在所象徵的意義,你真的了解自己嗎?難道你可以對以前的自己說出「這樣的我根本不是我」這種鬼話?
──別再逃避了,你還不明白嗎?發生在這個世界的所有一切都是你一手鑄成的!聖晴‧艾爾絲、嵐雪‧茵爾絲、飛宇、莉琳、火楓、馳爾爾、漢斯……他們都會因為你而死的!
──給我認清事實!現在的你就連擁有他們的資格都沒有!
「不……不!這是不可能的!」
逐漸崩壞的理性。
逐漸侵蝕的靈魂。
逐漸消失的存在。
就好像身在不著邊際的模糊地帶,消失了對自我的定義。
重敏臉色痛苦地將雙手按在無法透入半點空氣的喉嚨,腦中不斷閃過的盡是無法稱之為「語言」的詭異字詞,就算想以意念控制自己胡思亂想的衝動,不斷浮現的字詞猶如被植入病毒的電腦,蜂湧而出的程式錯誤硬是介入使用者與本體的唯一橋樑,截斷了下達信號的主腦命令。
無論如何刪除,倍增的錯誤依然繁殖。
失去氧氣的大腦無法繼續運作,這是亙古不變的生存原理,重敏此刻正在這種要死不死的痛苦邊緣掙扎著,稀薄的空氣正在淡化腦組織的每一個部份,逐漸吞噬他的存在感。
佈滿血絲的雙眼,仍然緊盯著那一片不屬於任何人的空白地帶;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空無一物的大氣中突然浮現一個人形的模糊輪廓,那無時無刻掛在嘴角的得意笑容不知何時垂得不能再低,血紅色的雙眸就算對上重敏的眼睛,卻依舊有種「不是在看你」的矛盾感。
如此桀驁不馴的眼神……重敏僅僅以眼神判斷此人的身份,並且以無法編織言語的方式在心中默念著他的名字,接著就像斷了線的傀儡癱軟在地。
「……古楓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