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灰皂色的死寂海灘上,華倫泰弓著瘦弱的身軀,從爛泥地下掘出一個個來自大海遙遠另一頭的玻璃瓶罐。這些各式各樣的瓶與罐,有的曾裝過碳酸飲料,有的曾裝過高級的美酒,甚至也有的曾裝過來自最遙遠國度的冰河融雪水。
儘管它們過去的日子有多麼輝煌燦爛,終究逃不過人們的蔽棄,也躲不過成為垃圾的命運。但這些不再光彩的玻璃罐,對華倫泰來說,無非是最珍貴的寶藏了。
自從發生船難以後,華倫泰在命運的造弄之下獨自被沖到這座島上。雖然這島上的食物和水源足以永續提供一人份量的消耗,但最嚴苛的挑戰,是要如何一個人孤伶伶地在這座島上活下去,如何面對逐日增加的感傷,以及如何去把持住那如風中殘燭般的脆弱希望。
華倫泰剛來到這座島時,並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孤單地活著,不曉得該怎麼紓解逐日堆砌的情愁,更已經忘卻所謂的希望是怎麼一回事。直到有一回在海灘遊走時,被沙灘上的突體硬物給絆了跤,也因此發現灘頭底下正埋著一只漂流過海的玻璃罐子。由於好奇心的驅使,又加上沒別的事可以做,他幾乎已經將整片海灘都給掀了起來,所發現的玻璃罐,數量也實在相當驚人。
已經受夠寂寞與無盡的疲勞轟炸的華倫泰此時靈機一動,找到了他重生的機會與希望。
儘管成功率是那麼的渺小,也是成功率。
華倫泰在部分的玻璃罐上面,把一些還沒爛去的標籤紙給撕了下來,曝曬在炎炎烈日之下。待它們風乾後,華倫泰便於胸前口袋取出摯友送給他的那支鋼筆,在皺巴巴的紙上寫下簡厄的求救信號。
由於不知道自己位在什麼座標上,也不曉得求救信該怎麼寫,他只好竭盡所能,將自己所知道的線索全部寫在標籤上──
SOS!
美利堅合眾國,聖達夫林號,乘客,華倫泰˙杜哈維˙夏禮西斯。現正生還於荒島上,迫切等待救援!
1911年4月。
由於沒有瓶蓋,華倫泰便以切成塊狀、大小剛好的椰子殼充當。他抓著瓶子朝向灰色的大海,配合助跑與腰部轉動的力量,將一個個小希望送出海外。
這些玻璃瓶雖然有些會被浪潮沖回沙灘上,但只要有回不來的瓶子,就代表信息順利出海了。華倫泰也為此感到驚喜萬分,認為自己的付出沒有白費。
玻璃罐子沒了,就再去海邊翻找;墨水沒了,就用紫色的樹液代替。
靠著這點微小的動力,轉眼間十年已經過去,接著來到第二十年。
華倫泰還是每天寫著這些一成不變的求救信息,隨著孤寂與歲月的侵蝕,皺紋和鬍鬚漸漸地埋沒了原本白嫩乾淨的臉龐。因為二十年來都沒和他人說過話,他也早已忘記如何開口,變成了啞巴。
有天,華倫泰一如往常回到海邊撿玻璃罐,發現了一個加上木塞的空瓶子。好奇驅使之下便將瓶子敲破。
他認出了自己的字跡──
SOS!
美利堅合眾國,聖達夫林號,乘客,華倫泰˙杜哈維˙夏禮西斯。現正生還於荒島上,迫切等待救援!
1911年4月。
令他感到更加困惑的,是裡面那多了好幾行從未見過的泛黃字跡──
親愛的華倫泰˙杜哈維˙夏禮西斯先生:
我在海邊撿到了這個垃圾罐子,看到了你的求救信號。真好玩!
爸爸說這真是有趣的惡作劇,
所以想必您一定是個浪漫幽默、愛開玩笑的人吧!
明天是我十歲生日,要記得給我祝福喔!
強尼˙迦納克斯二世
1921年5月6日
1921年的信,如今是1931年。那麼這個孩子如今至少也已經二十歲了吧。
迦納克斯,還真是罕見的姓氏啊……
「嗚……哇……啊……」
華倫泰真的哭了。努力二十年,得到回音竟然是如此的諷刺。他真希望自己二十年前死在那場船難中、真希望自己不曾寫過求救信──
他真希望這些瓶子,永遠不會被人撿到。
一封接著一封信,一只接著一只瓶,不知已經流放去自己多少的靈魂。 最想傳達遠方的求救訊息,也逃不過成為泥灘上廢棄物的命運。再怎麼被自己寄以厚望的東西,終究也只是他人嗤之以鼻的戲言。不起眼,也不曾存在過。
那天下午,他拿起棍子砸碎所有的玻璃瓶,再也不寫瓶中信了。
在島上度過大半輩子後也已經頗為習慣,華倫泰又再活了十年。由於心裡已經不再抱持著與人們取得連繫的希望,他忘記了何謂熱鬧,也忘記了何謂孤單。
這天早上,華倫泰在海灘尋找可以使用的漂流物。他隨手撿起一只已經壞掉的單筒望遠鏡,先是在手上來回不停地把玩著,然後索性將一眼閉起來,把窺管轉向大海。
白色的圓圈掃過了一個巨大的灰色物體。那是一艘船,一艘軍艦。
華倫泰突然感到腹腔裡一陣抽蓄。三十年來,引頸期盼多年的人影總算在此時出現了,這就像上帝親自降臨到眼前那樣的奇蹟;而自己心底卻不曉得為什麼會油生出如此強烈的恐懼。
儘管如此,華倫泰還是迅速老練地用乾木柴生起了火,並將帶點濕氣的葉子灑在火堆上,頓時一股濃濃的黑煙竄入藍色的天空。
「喔!喔!嗚!」
此時華倫泰才發現自己忘了該喊些什麼,只得隨聲亂吼亂叫。他脫去身上破爛不堪、不像上衣的上衣,使盡全力揮舞著。就像這輩子只為了迎接此刻而存在。
那艘戰艦也發現了他,鳴起了能使天空為之共振的氣笛聲響。
巡查小艇來到灘頭上,為數約一個班的小隊裡有個氣宇軒昂、看起來十分具有威嚴感,氣質與眾不同的壯年男子。想必應該是這艘船的軍官之一。
「先生,這島上還有其他人嗎?」他把手上的雙筒望遠鏡交給旁邊的士兵。
華倫泰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是緊握著眼前這位軍官的手,猛力點著頭。軍官也點點頭,很生澀地露出不自然的微笑,「你的船呢?你的故鄉在哪裡?你一個人在這島上待多久了?」
華倫泰不敢動口,更不曉得該怎麼說話。他慌張得不知所措,由於自己已經喪失表達能力,如果什麼都不表示,很可能會被這些人當成瘋子,落得最後還是被丟在這座孤零零的荒島的結局。
他隨身亂摸,發現鋼筆並沒有帶在身上。情急之下隨便抓了一片紙條出來,塞進軍官的手中。那是當年那張被大海送回來的瓶中信。
軍官先是一臉疑惑,看了信之後表情則是更加的納悶。他抬起頭來,帶著一副不可思議的眼神直盯著華倫泰的臉。
「這封信是你寫的?」
華倫泰這次點頭點得更加賣力了些。
「夏禮西斯先生,這真是太難以令人置信了!」軍官的微笑突然流露出不已的驚嘆,他激動地看著華倫泰,並大力拍拍他的肩膀,
「你竟然能一個人在太平洋上撐過三十年啊!」
華倫泰此時知道自己真的有救了,他累積三十年來的寂寞,彷彿在此刻全都失聲地宣洩了出來。
這個時候,他滿腦子裡都是回家的事──
兄弟們現在在做什麼?
老家小麥田裡那座破舊的穀倉還在不在?
老爸還健在嗎?老婆過得好不好?兒子現在會在哪裡高就?
如果回家,大家究竟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華倫泰此刻已經把大半輩子的荒島歲月全拋到一旁去了,彷彿自己已經變回了三十年前,那個遠渡重洋、意氣風發的青年。
軍官的笑容仍然持續著,他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戴在華倫泰的頭上,眼眶裡泛著一些油光,
「辛苦你了,夏禮西斯先生。能在此碰到您實在是在下的榮幸。」
華倫泰見到軍官這反應,與旁邊的士兵們一樣滿頭霧水。
「報告迦納克斯中校,我們現在應該到了回船上的時間了。」一個二等兵對著軍官做出敬禮的手勢,朗聲說道。
軍官還是維持那樣的笑。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嗯,帶著這位先生快點回船上吧。我們得在十二月七號火速抵達檀香山呢。」
The End
-----(我是分隔線)-----
當上達人後的第一次創作,請各位看倌笑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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