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楊墨黝。
頂著一頭風格特異的、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亂髮,看起來約莫二十歲左右的青年──雖然本人自稱早已年逾而立,然而從各種方面來看,若要說這點實在還有待商權,相信不會有任何人提出意見。
打扮詭異。
倘若要用最正常的方法去形容他那身特立獨行的衣著的話,「像是上班族」也許是可以考慮的選擇;不過事實上,這個敘述的後面,還得加上「戴著設計時髦的太陽眼鏡」,與「穿著與皮鞋相差了一百八十度的涼鞋」這兩個補充說明,方能說是符合實際上的情形。
個性輕浮。不穩重。有話直說。言不及義。好比一艘被溢注了超過三倍容量燃料的軍艦。少數情況下可以很沉默,但一旦打開話匣子,就連從嘴巴出生的Boss也只能說是跟他平分秋色。兼具閱歷豐富與玩心濃厚兩種向量完全相反的屬性,應付起來十分令人頭疼──儘管如此,在某些情況下,卻是最值得信賴的萬能型角色,能文能武又見多識廣,堪稱無往不利的萬全利器。
以上,是他的外表穿著與個人特質方面的基本資訊。
前者不管對哪個時間點的我們來說,都沒有太大的特殊意義,暫且無需費神留意;至於後者,在這個與他剛相遇的時間點上,則還沒有辦法一一知悉;因此,此刻的我們,對他最深刻、最難以扭轉的第一印象,恐怕就只有那個肆無忌憚、直擊核心的自我介紹了。
是的,一如字面所示──
他是個私家偵探。
※
歷經長達兩秒的空白後,幾乎可以說是不約而同地,所有人一起扯開喉嚨,用自己所能發出的最大音量,對著身穿西裝的青年大叫道:
「私……私家偵探?」
戴著墨鏡的涼鞋青年微微笑著,調整了一下領帶,有些無可奈何地答道:
「──嗯?是的,有什麼問題嗎?雖然這確實是個引人疑竇的身分,乍聽之下可能有些難置信,不過我可是實話實說唷──畢竟互相信賴的第一步就是完全公開、坦承以對嘛。啊,還是你們覺得我應該要用些不著邊際的字眼,輕描淡寫地打諢插科一番後,就這樣矇混過關會比較好?嗯?」
……搞什麼啊,這傢伙。
雜七雜八、洋洋灑灑說了一大串,結果根本就沒有在回答問題啊。
要說不著邊際的話,這才是的最言不及義的偏離主題吧。
果真是輕描淡寫的打諢插科。
…………唉。
實在是──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個讓人不想多加牽扯──不,正確來說是連碰都不想碰上的、超EX級怪人中的怪人。
總覺得置之不理才是最佳的選擇。
可是話又說回來……這傢伙剛才說的話,可不能當作沒聽見。
有必要──進行確認。
雖然感覺像是自掘墳墓,不過也沒辦法了……誰叫我要站在這個位置上呢?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被形容成「與麻煩為伍的男人」,以前是不怎麼在意,但現在看來倒也不是沒有道理啊,唉呀……
於是──
「那個──你說你叫做楊墨黝對吧?」
在一旁的夥伴決定如何應對這位特異份子之前,我清了清喉嚨,率先朝他,這麼問道。
「哦,是啊,楊桃的楊加上墨家的墨,最後再來個黝黑的黝就是楊墨黝啦。」他搔了搔頭,開始自問自答起來。「怎麼,覺得這名字很少見嗎?嗯還是說,要加入你們的計劃,得要經過姓名學分析之類的?真是嚴苛啊──」說到這裡,他用手指敲了敲下巴,沉吟著說道:「嗯──想想倒也理所當然,要是這麼容易就能加入的話我也很傷腦筋……但是,反過來依舊很麻煩啊──嗯,這樣好了,如果楊墨黝不行的話,換一個名字總可以了吧?」
「………………」不妙,莫非這傢伙有某種光是聽他胡言亂語,就會在不知不覺跟著偏移對話主題的超能力?真是如此的話,那未免也太誇張了吧,這種光靠言語就能夠操弄局勢的人類,還真是稀有的存在……不對,現在不是想這種事情的時候──總之,必須讓對話回到主題才行。
「倒也──沒那回事。」儘管已經費勁全力,但我知道我還是露出了那麼點苦笑。「並沒有這麼天方夜譚的審核標準……我們基本上是現實主義派的。」
說到此處,我才突然發現自己一直都是坐在地上講話,連忙補充說明:「對了,我跟那邊那位身體有點狀況,暫時不方便起身,只能和你這樣坐著說話,實在很不好意思……」
「不會不會
──」他一邊露出親切的微笑,一邊像是在模仿我的動作似地、坐了下來。「我可沒有那麼不通人情嘛,經過那麼激烈的男子漢運動以後,就算失去意識也是合情合理,還能夠像這樣子跟我對談已經算是很了不起了,是吧──?」
「…………呃嗯。」老實說,他的話不管怎麼回答都不甚恰當,實在是生平罕逢的棘手對象。在這種情況下,我只得姑且隨口附和,不甚巧妙地應付過去。「呃,嗯,是、是啊……」
隨意答話的同時,我做了個下意識的動作。
沒有特別的意思,那真的就只是個下意識的、無意之過。
但是,毫無疑問的,對於自己這個不經意的小動作,我感到非常後悔。
簡單來說。
當我隨口附和的同時,無意間把眼神望向青年臉孔的那個剎那──
我的聲音戛然而止。
像是運作到一半的錄音機突然被按下暫停鍵那樣地──停了下來。
不過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對於眼前的這個東西──我本來就不知道與之溝通的方法,所以我沒辦法說話這樣一件區區小事,本來就無須大驚小怪,不是嗎?有什麼好奇怪的?
無法言語並非不正常,我並沒有不正常。
能夠溝通才是不正常,我絕沒有不正常。
真正的不正常,是他的不正常。
幾乎就在意識到這一點後的下一秒──
一股深層的寒意自整個背部蔓延開來。
彷彿整條脊髓被替換成冰錐似的寒冷。無可壓抑,亦無從逃避。
內臟好似填滿了沉甸甸的鉛塊。好沉,好重,好痛。
在眼前這位掛著妙妙貓笑容的詭異青年身上,我感受到的不是平易近人的和藹可親,而是莫名的壓迫感與──直透臟腑的恐懼。
這並非因為我剛才和范錫瑞發生爭執時的畫面他都一一看在眼裡卻不動聲色,甚至在觀察過程中也沒有被我們當中的任何人發現,然後還找了最適當的時機開口攀談──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的。
絕對不是這種小事。
真正讓我如此動搖的事情是──
儘管嘴角上揚,他的墨鏡底下卻沒有一絲笑意。
雖然不知自己為何看得出來,不過我敢肯定事實便是如此。
那雙藏在黑色帷幕後面的眼睛。
毫不掩飾、十分張狂的──
對我說著,他,並沒有在笑。
又彷彿在說──微笑也好、親切也好,表情也好、動作也好,你所看到的一切也好、你自以為看穿的一切也好──全部,都不是真的。
全部,都只是名為楊墨黝的這個私家偵探所持有的武器。
是無以復加的面具──是用後即丟的工具──是不具意義的作戲──是不擇手段的演技。
是肆無忌憚對著所有人類冷嘲蔑視的壯舉。
是故,面對眼前的這位涼鞋青年。
面對這樣一位看似單純只是奇特人士的青年。
我只能,為之顫慄──
「啊,嘴上說沒有不近人情,但事實上我好像、不不不,不只是好像,我根本就是在做這樣的事情吶──任意打擾需要靜養的傷患,還真是罪該萬死啊。」
出乎意料的,像是一點也沒有察覺到我的異狀,私家偵探並沒有抓住這個機會出言相詢、給予我進一步的壓迫;相反地,他轉頭別開了目光,自顧自地搖頭笑了起來。
「嗯──那麼這樣好了,我明天再來找你談吧,就現在這副狀況,不管談不談得成,對任何一方來說,都不會是讓人滿意的結果,是吧?」正當我戒慎恐懼間,說著,他忽地轉過頭來,向我問道:「你也這麼覺得,對吧?」
一點也摸不著他笑容下的意涵。
刺探?觀察?施壓?
亦或他根本沒有任何意圖,一切都只是我的被害妄想?
──我不知道。完全一無所知。
而也正因為如此,才讓人倍感難以應付。
雙方資訊極端不平等的情況下,所謂的對決根本就無法成立。
沒錯,在這場表面上看來是對談,實際上是與私家偵探的唇槍舌劍的對決中──
我是徹徹底底敗北的那一方。
「………………………………誠如你所言。」過了很難被稱為半晌的漫長空檔,我才打破了這個沉默的詭異氣氛。「那麼,如果沒有什麼事情的話,你先請回吧──我們也差不多是時候該休息了。」
「嗯──沒問題。感謝你們特別撥空與我談話,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明天再見囉──」他一邊說著,沒有用手按住地板就站了起來。原本以為他要就此離去,但走了幾步以後,他又回過頭來對我──對我們說:「啊──對了,雖然說好細節的部份留待明天再談,我想我必須先告訴你們一件重要的事情,讓你們對『我們』有點基礎的概念,這樣對雙方的交流也比較有利嘛──」
說著,他不經摸索就從西裝中抽出一張像是名片的小紙條遞了過來。一旁的阿勝伸手接過後,他點了點頭致意,再度笑了開來,瀟灑地揮了揮手後,就此離去。
我們沒有道別,只是望著他漸去漸遠,終至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背影──
「…………」「…………」「…………」「…………」
空氣中交錯著沉重的沉默。
片刻後,Boss率先開口打破僵局:「那傢伙……是怎麼一回事啊。總覺得好像是搞笑藝人之類的東西……」一旁的阿勝附和道:「沒錯,真的是完全讓人搞不懂他在想什麼……」
同樣坐在地上的范錫瑞瞟了我一眼,簡潔明瞭地問道:「你認為應該要讓他加入嗎?」
「不知道,給我點時間考慮吧……」我嘆了一聲,苦笑道:「我唯一知道的是,他確實不是個簡單人物。就只有這樣而已。」
「同意。」范錫瑞輕輕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看來他是打算休息了。
這麼一想,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多麼疲倦,肉體與精神的雙重負擔似乎都已大幅踰越極限,連想自己起身都沒辦法了……也罷,就這樣隨地躺著睡上一覺吧。一邊這麼想著,我一邊緩緩往後躺倒。
「喂,大哥,不可以睡在這裡啦──!」可惜,我才剛躺下,就被旁邊的阿勝給逮個正著。「欸,Boss,范錫瑞就麻煩你了。」說完,他硬是把躺在地上的我扶了起來,往我們一行人固定的休息處走去。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有氣無力地敷衍答道。對現在的我來說,就連對話也是一門極端費力的工作。
微微張開眼睛,朝另一旁的二人組看去,只見范錫瑞一臉很不情願的被Boss攙扶著,卻又無力甩開他,只得很是勉強地一拐一拐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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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我的嘴角應該沒有上揚的太嚴重吧?
「啊,對了,大哥,這張名片先給你吧。」就在快要到達目的地的時候,阿勝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忽然補上一句,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張紙條塞在我的手裡。
想都不用多想──他拿過來的紙條,是稍早楊墨黝遞給他的那張。
「嗯,謝謝。我明天再看。」我將那張紙條隨手收入口袋中,打了個呵欠。「啊,已經到了呢。」我指著我們一行人簡陋的行李與睡袋對阿勝示意。
「是啊──仲煙大哥和范錫瑞,你們兩位就快點休息吧。」阿勝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自己的睡袋上,看來頗為擔心地說。
「是啊,後面守夜之類的瑣碎事情就交給我們兩個負責啦。」Boss笑笑,拍了拍我跟范錫瑞的肩膀,然後一把揪住看來還想照顧我們的阿勝,對他說:「走吧,晚點有的是時間讓你擔心勒──」
腳步聲響間,兩人的聲息逐漸遠去。
一靜下來,一旁的范錫瑞冷冷地說道:「我先睡了。」幾乎一鑽進睡袋,他就發出了細微的鼾聲。
考慮到明天絕對會需要使用的大量精神與勞力,我也跟著鑽進睡袋中,閉上了眼。
不過,僅僅半晌後。
我又睜開了眼。
唉──真是的,明明都已經累成這樣了,我還這樣折磨自己幹麻?
但是在完成那件事之前,我畢竟是還沒辦法那麼輕鬆地入睡。
一邊想著這種個性還真是無可救藥,我嘆了口氣,一邊從口袋裡拿出那張紙條。
藉著手錶的微光,我勉強可以判讀上面書寫著的潦草文字。
楊墨黝:私家偵探
陳仁諭:最強警探
皓仔:最強警探的跟班
「…………」我把紙條揉成一團。
除了「什麼鳥啊」,此刻的我實在是無言以對。
算了,睡吧。
省下了最後的抱怨與挖苦,我再度閉起雙眼,就這麼進入了沉沉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