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可鑑人的桌面是沉穩的木紋,一圈半圈,精雕細琢的四角是虛假的花樣,幾辦半朵,細長彎曲的桌腳是柔弱的支撐,一震半搖。薄如輕紗的幃帳層層疊掛於床側,因風襲來發出啪啪的聲響。
床與桌間,兩人對面而立,腳下分毫未動,手上片刻不停。一人是壯年男子,一襲藏青色長衫,面容方正、蓄著短鬚潔淨整齊,神色凝重;一人是文弱青年,一身黑色緊衣,面如冠玉、跳脫的雙眸現下只存著冷靜,神色安穩。
兩人見招拆招,一拳所至之處必有一臂已在那等著擋下,亦或肩移、身挪、頭扭,誰的拳頭都招呼不了誰。眼見拳拳擋下,拳拳落空,拳招方行一半收回更是常見,實是令人心裡彆扭地慌。多希望這拳頭能擊在身上、肉裡,發出砰砰的紮實聲響,如今,只有拳風所及處,雕花木桌嘎吱嘎吱,層層幃帳啪啪作響。
拳招由慢至快,再由快至慢,兩人對於這套溫家長拳路數皆了然於心,眼看四十招很快就將過去了。只聽到壯年男子幾不可聞地輕呼一聲,一拳卻已幾乎到了面前,壯年男子腰折後仰,鼻尖險險避開這拳,心下卻暗驚,這拳,不在溫家拳的十六招內,拳路卻與溫家拳頗為相近,但自己從未見過不說,拳頭直抵自己鼻間前彷若憑空而至,這是怎麼回事?
兩人剛動手時,因從未交手,拳來拳往試探居多,故打得慢些;之後,雙方心中皆了然彼此拳路相近乃必然之理,故而打得快些。至二十來招時,文弱青年忽地變招,一拳接著一拳毫無原先套路可循,壯年男子卻僅微微一滯,接著放緩拳招但手下依然不停,想來這壯年男子畢竟是多屆南方武術冠軍,拳路不可使老,心之所至是當然之理了。但是壯年男子心下不禁起疑,文弱青年不過二十出頭,怎會有這等見識與自己對打至此,絲毫不露下風。
直到這頗似溫家拳的一路長拳轟至眼前,壯年男子雖險險閃過,但卻忍不住停手,後退一步後說道:「且慢!」
文弱青年聽到壯年男子這句話,居然應聲收手後退一步,雙手垂於身側說道:「大叔叔,這可表示您願意告訴玉兒,您心裡所想的嗎?」
被稱為大叔叔的壯年男子,臉色卻是一沉,威嚴地低喝:「玉兒,你先說說,剛剛那拳哪來的?是你爹傳授給你的嗎?」
原來,文弱青年正是溫玉,而壯年男子是溫玉的大叔叔,溫仁崇是也。
二少爺自北方回來那天,深夜才回房,臉上交織著疲憊與迷惑,雖說埋藏極深的迷惑並不明顯,不過自他六歲前就陪在身邊的我,又怎會看不出來。
我是下人,所以依舊默默服侍著少爺入寢,如同過往的每一個夜晚,吹熄桌上的燭,輕聲關上房門,提著燈離去。只是,在我就寢時,腦中浮現出二少爺清澄跳脫的眼神逐漸染上一抹滄桑,令我感到些微的心疼。
家大業大真的是福嗎?我心裡再次浮現這個疑惑。
隔天早晨,二少爺起身後就去見了老爺,聽說老爺病了不讓人打擾,但二少爺想必是可以見得著吧,畢竟他們是父子啊。自從老爺病了,宅裡的氣氛就變得詭譎不安,今早更是如此,空氣裡瀰漫著令人心跳急促,彷彿刀欲出竅時的寒意,讓我舉手投足更加小心翼翼。
二少爺自從見完老爺回來後,兩、三天連句話都沒有吭,一點都不像三年前那個私下活潑話多的二少爺,我並沒有詢問二少爺究竟發生什麼事,向來只有主子開口問話的份啊。
二少爺見過老爺後的第三天夜晚,忽然牽起我的手,淡淡地對我說:「季知,或許你才是我在溫家中唯一的親人吧。」那聲調、語氣、眼神,使我想要像少爺小時跌倒時般,輕輕地扶起他,替他拍拍身上的灰塵,幫在傷口處抹藥。
現在少爺心裡的傷,有藥可以擦嗎?我沉默不語,拍了拍少爺的背,或許這樣的舉動在少爺已經長大的現在是一種逾矩,但那是我僅能夠提供的安慰了。
溫玉抬起頭來,眼中的稚嫩與感傷如同沙漏裡一分一秒漏下的沙,緩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堅定,他凝視著季知,帶著不容動搖的語氣說道:「季知,從今晚起,你就和我學內功吧。」
「少、少爺,這怎麼成。」季知的聲音有著惶恐。
「我知道的,每次我練功時,你的眼神總是追逐我的一舉一動,然後一臉消沉別過頭去。」溫玉說出長期來的觀察,接著噗嗤一笑,就像要戳破季知的惶恐與吹跑空氣中仍然殘留的感傷般。
季知覺得溫玉的此刻的笑中帶著淚意,讓他無法開口拒絕,而且他也的確羨慕著二少爺的武功啊。
季知抬起很少抬起的頭,看著溫玉回道:「少爺,季知會努力的。」。
「會有些辛苦,不可以偷懶。還有,記著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溫玉繼續以捉挾的語調說道。
接著臉色一正,說道「現在就開始。」於是溫玉開始向季知傳授古古爺爺冊中所留下的武功心法。季知心裡暗暗覺得古怪,但少爺從小性子就跳脫,所以這個念頭也僅僅在心裡轉了兩下,便不以為意地凝神聽起少爺所說的心法。
過了半個時程後,今日的授課暫時告一個段落,溫玉又再次叮嚀季知要保守秘密,聲調嚴肅地對季知說道:「季知,接下來的一個月內,如果晚上聽到任何動靜,務必要待在房裡。」
季知聽著溫玉的語氣,頗感驚訝,自從小時候與少爺作了個替他講述故事的約定後,少爺就很少以命令姿態對自己說話了,雖感訝異,但季知秉持著自己的身分,低頭躬身回道:「季知記住了。」
溫玉臉色稍緩,站起身來,拍拍季知的肩示意季知抬起頭來,對他眨眨眼睛,說道:「現在我比季知高了。」邊說,溫玉的眼角卻無聲無息地滑落一滴淚,他裝做沒事般握起季知的手,誠懇地看著他的眼睛,緩緩說道:「真慶幸從小有你陪著我。我教你的功夫要好好練,身體要保重啊。」
那個晚上,我又無法入眠了,不久後我才知道,二少爺那晚的怪異舉動是在向我道離別。只是,那時我又怎能猜透二少爺的打算呢。
今夜是溫家季會的前一晚,溫大爺、溫三爺以及負責新事務的溫大少已抵達溫家主宅,三人皆住在客房。
溫玉來到大叔叔的房外,敲了下房門,心裡一邊猜測著大叔叔的想法,一邊思索著阿實哥的說法,或許是少時就常去武館的緣故,自己與大叔叔曾多次接觸,實在無法相信阿實哥所說–大叔叔不願交出溫家武館。
回到溫宅的那天深夜,阿實哥同自己說了很多、很多,最終還一臉下定決心般地表示如果自己解決大叔叔的事,他就願意告知娟娟中毒的原因,當下,自己是答應了。雖說現在來找大叔叔……並不是為了娟娟中毒 一事,而是想要弄明白大叔叔的心意。
溫玉從小衣食無缺,除了娟娟外,沒有需要爭取過什麼東西,但經過娟娟一事,他明白了光只是張口說「要」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溫家,既已是阿實哥的,他可以放棄。但是,他要憑自己的的意志,了解一切後再行動,不願意繼續被操控下去了。
溫仁崇面對溫玉的問題,神色未變地說道:「溫實是這樣說?」
他凝視著溫玉的眸子,再問:「所以,阿玉你相信溫實所說,要來對付大叔叔嗎?」
溫玉並沒有回答溫仁崇的問題,而是回看大叔叔的雙眼,身子微躬,緩緩說道:「玉兒想要先瞭解大叔叔心裡是怎麼想的。」
大叔叔淡淡一笑:「我不願意說呢?」
溫玉也淡淡地笑了笑:「那只得勞煩大叔叔指點、指點玉兒的功夫,倘若玉兒僥倖未敗,就請大叔叔告知了。」
「哦?」大叔叔依然如平日所見般安穩如山,眼神裡卻顯出一抹興味,畢竟,溫仁崇想知道溫玉的功夫深淺很久了,於是他再問道:「如何指點?」
「以此地為限,不可移動半步,雙方全憑拳上功夫應戰為規矩,點到為止。畢竟,今日這事不宜聲揚,若傳了出去,對您、對我都不好。」溫玉說到這,嘴角上揚,展現一個挑釁的微笑。
溫玉心知一向沉穩的大叔叔既肯開口詢問,就表示他已有其意,當下不再多說,掄起雙拳,擺出對戰姿勢後說了句:「大叔叔,請。」
於是,溫仁崇對溫玉的指點就此展開,只是不知道誰指點誰就是了。雙方經過四十來招,直到溫仁崇後退,逼問起溫玉的招式由來。
正當溫玉啟口欲答時,遠處卻傳來連連驚呼及重物落地聲。溫玉與溫仁崇臉色齊變,兩人一前一後衝出房門。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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