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湖南大雪》－贈長沙李元洛
昔我往矣
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
雨雪霏霏
君問歸期
歸期早已寫在晚唐的雨中
巴山的雨中
而載我渡我的雨啊
奔騰了兩千年才凝成這場大雪
落在洞庭湖上
落在嶽麓山上
落在你未眠的窗前
雪落著
一種複雜而單純的沉默
沉默亦如
你案頭熠熠延客的燭光
乍然一陣寒風掠起門簾
我整冠而進，直奔你的書房
仰首環顧，四壁皎然
雪光染白了我的鬚眉
也染白了
我們心之中立地帶
寒暄之前
多少有些隔世的怔忡
好在火爐上的酒香
漸漸祛除了歷史性的寒顫
你說：
酒是黃昏時歸鄉的小路
好！好！我欣然舉杯
然後重重咳了一聲
帶有濃厚湘音的嗽
只驚得
窗外撲來的寒雪
倒飛而去
你我在此雪夜相聚
天涯千里驟然縮成促膝的一寸
荼蘼早凋
花事已殘
今夜我們擁有的
只是一支待剪的燭光
蠟燭雖短
而灰燼中的話足可堆成一部歷史
你頻頻勸飲
話從一隻紅泥小火爐開始
下酒物是淺淺的笑
是無言的唏噓
是欲說而又不容說破的酸楚
是一堆舊信
是噓今夕之寒，問明日之暖
是一盤臘肉炒《詩美學》
是一碗鯽魚燒《一朵午荷》
是你胸中的江濤
是我血中的海浪
是一句句比淚還成的楚人詩。
是五十年代的驚心
是六十年代的飛魄
這時，窗外傳來一陣沙沙之聲
噓！你瞿然傾聽
還好
只是一雙釘鞋從雪地走過
雪落無聲
街衢睡了而路燈醒著
泥土睡了而樹根醒著
鳥雀睡了而翅膀醒著
寺廟睡了而鐘聲醒著
山河睡了而風景醒著
春天睡了而種籽醒普
肢體睡了而血液醒著
書籍睡了而詩句醒著
歷史睡了而時間醒著
世界睡了而你我醒著
雪落無聲
夜已深
你仍不斷為我添酒，加炭
戶外極冷
體內極熱
喝杯涼茶吧
讓少許清醒來調節內外的體溫
明天或將不再驚慌
因我們終於懂得
以雪中的白洗滌眼睛
以雪中的冷凝煉思想
往日杜撰的神話
無非是一床床
使人午夜驚起汗濕重衣的夢魘
我們風過
霜過
傷過
痛過
堅持過也放棄過
有時昂首俾睨
有時把頭埋在沙堆裏
那些迷惘的歲月
那些提著燈籠搜尋自己影子的歲月
都已是
大雪紛飛以前的事了
今夜，或可容許一些些爭辯
一些些橫眉
一些些悲壯
想說的太多
而忘言的更多
哀歌不是不唱
無奈一開口便被陣陣酒嗝
逼了回去
江湖浩浩
風雲激蕩
今夜我冒雪來訪
不知何處是我明日的涯岸
你我未曾共過
肥馬輕裘的少年
卻在今晚分說著宇宙千古的蒼茫
人世啊多麼曖昧
誰能破譯這生之無常
推窗問天
天空答以一把澈骨的風寒
告辭了
就在你再次剪燭的頃刻黑暗中
我飛身而起
投入一片白色的空茫
向億萬裏外的太陽追去
只為尋求一個答案
心得：
１
這首詩的題材雖然很普通，手法也不特殊，但是每次讀都有不一樣的領會，不只因為它很長，我想也是因為它使用的意象有著很強的普遍性，很容易去理解去感受、也很容易引人共鳴吧！
一行一行咀嚼，你只覺剛聽完一首很美的歌。
──不由得想到唐詩中的元和體，（詩人和朋友也是類似元白那樣的親厚關係吧！）那些歌行樂府總是迤邐長調，時代的悲歡、時代的歌哭，唱唱和和的鏗鏘節奏裡，總是說不完唱不盡的唏噓。
２
因為讀這首詩，也順便回去翻了古文詩詞，尋找它的意象熔裁自何處。
──原來那些絕美的意象也許是換了個姿態，換了妝容，但是濃妝淡抹總相宜，美的感受是不會變的。
從資料中得知，洛夫早期原是「超現實主義」詩派的詩人，主張應要學習西方技巧，「橫的移植」；而這首近年的作品卻沒有這樣的痕跡，在素樸、沖淡洗鍊的文字中表達了深婉的情感，這道從逃離傳統到回歸傳統的軌跡是這麼鮮明，但詩人在詩裡只淡淡地說，「那都是大雪紛飛以前的事了」。
原來叛離是一種反省的方式，而回歸，也是一種反省的方式。
３
雖然是寄贈，詩中極多的句子卻是詩人的自剖，雖說寫給朋友，更多的是自己對生命的感悟。它是這麼誠誠悃悃說著：
明天或將不再驚慌
因我們終於懂得
以雪中的白洗滌眼睛
以雪中的冷凝煉思想
往日杜撰的神話
無非是一床床
使人午夜驚起汗濕重衣的夢魘
我們風過
霜過
傷過
痛過
堅持過也放棄過
有時昂首俾睨
有時把頭埋在沙堆裏
那些迷惘的歲月
那些提著燈籠搜尋自己影子的歲月
都已是
大雪紛飛以前的事了
時間可以淡化、同時征服一切爭辯。
比起爭辯，美永遠是更有說服力的。
人世啊多麼曖昧
誰能破譯這生之無常
推窗問天
天空答以一把澈骨的風寒
徹骨風寒，也許就是逃避不得的生之淬煉吧。
４
我讀李元洛《詩美學》的時間，比讀這首詩還早。
看到詩的題目，看到熟悉的作者的名字，心裡滿是說不出來的，……所謂他鄉遇故知之感吧。
《詩美學》一如元好問寫的論詩絕句一樣，是用屬於詩的方式來談詩，初讀先是驚訝，後來是沉醉，是嘆服，怎麼有這麼精采的書，美得不像是理論書籍。
讀了詩，為詩人冒雪尋訪的情深意摯驚訝的同時，我願意相信這位學者除了書寫得精彩，他本身一定也是個極精彩的人。
至於詩中提到的《一朵午荷》，洛夫的同名詩作是這麼寫的：
「愛荷的不但愛它花的嬌美，葉的清香，枝的挺秀，也愛它夏天的喧嘩，愛它秋季的寥落，甚至覺得連餵養它的那池汙泥也汙得有些道理。」
「花凋了呢？」「愛它的翠葉田田。」
「葉殘了呢？」「聽打在上面的雨聲呀！」
──節自洛夫《一朵午荷》
難怪詩人會說──今夜或許可以容許一些些爭辯，一些些橫眉，一些些悲壯，──這就是一種寬容。
不論是對一朵午荷、對友情或是對愛情，對美的包容也是對人的包容，對各種立場、對過去也對未來、對順境也對逆境的包容。因為願意以不同角度去溫柔寬容的審視，所以美，所以無憾。
５
哎，不懂抽換字面是寫文章之大忌哪。──
然而書寫這篇心得，我發現自己無法抑制地、將「美」這個概念不斷不斷重複。
可是，你能如何呢？──面對它的美除了讓自己的心靈赤裸純淨，好好地感動一次，你又能如何呢？
後記
依然是作業。
原本的作業還規定要做分析，但分析得太超過又會有倒盡胃口之感。在此處就不貼了。
怎麼說呢。
總覺得，詩是給人去感動的，太正經八百去看，就沒有詩意了。
創作內容
新詩筆記02 湖南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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