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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獻給被留下的歌.V、第四天

作者:Cecil│2021-09-05 01:07:12│巴幣:110│人氣:79
  思考了很久還是決定把更新版也貼到巴哈,不過因為文章只有加筆(第二天的部分)以及小幅文句修正,整體情節沒有太多改動,所以我把通知關掉以免擾民。下面也不會有文後閒聊,改以後記代替。

  這個版本原本是發表在鏡文學,這裡特別感謝去鏡文學讀了新版的則倖(雖然我不太確定後者是不是巴友),因為到鏡文學看要辦會員比較麻煩一點。覺得很害羞所以希望我撤掉名字的話請偷偷跟我說(小聲)。

  舊版故事照例不刪,這樣如果有人跟我一樣喜歡回顧自己以前的留言,就還是可以回去看這樣。

  貼到鏡文學的時候有分成比較多段,現在看一看覺得這種分段方式也不錯,所以會沿用。









  第四天,早上的天色有點陰暗,不曉得會不會下雨。他們可以輕易地使自己不被雨水淋濕,但小紀仍然帶了一把有著哆啦 A 夢圖案的藍色雨傘,說這是小時候老師給她的。她喜歡旋轉雨傘,看著水滴沿著切線飛出去。

  「臺北其實很常下雨,最近幾天已經是異常晴朗了。」

  「嗯。」

  他把手插在口袋裡,直到小紀「哎」了一聲。

  「阿留,你換衣服了。」

  「啊,嗯,喔。」他抓抓頭,被誇獎的感覺讓人很不自在。「單純覺得這件還滿好看的。」

  「我也覺得這件很適合你。」

  小紀突然把小望放在他的外套帽兜裡,弄得他差點沒摔倒,咒罵連連。

  「你看,把小望放進去剛好哦。」

  「別鬧了!」

  「吶,阿留,可不可以再拜託你一件事情?」小紀越過他的肩膀,聲音忽然離他很近。

  「妳先把這隻貓給我拿出來我們再商量。」

  「──你能不能幫我照顧小望呢?」

  小紀把小望抱出來,他才轉過頭。她的模樣簡直就像死前託孤的女人。沒事為什麼要突然做出這種要求啊?他埋怨地想。但小紀的眼神這次也非常認真,讓他無法敷衍了事。

  見他沒有立刻答覆,她笑著說:「……果然有點勉強吧,那不然請你幫我帶牠到協會去,然後──」

  「為什麼託付給我?」

  小紀眨了眨眼睛,歪頭微笑。

  「因為牠好像跟你很合得來。昨天阿留不是幫牠帶了鮭魚嗎?我有看到你餵牠鮭魚的樣子哦,其實小望不那麼容易親近人的,但是你很照顧牠。在一零一的時候也是,你好好地保護著牠,讓牠看見了很美的風景。謝謝你。但是,即使如此,確實也不應該麻煩你,所以……請你幫忙我,讓牠到一個會愛牠的人身邊。」

  小望在小紀的懷中瞅著他,彷彿在說:「可不是我想,是主人這樣說的。」

  「我會幫牠找到一個合適的主人。」

  如果被強硬地要求,他一定會同意,但現在他只能這樣說。既不是答應必定會照顧牠,也不是拒絕接受牠,因為他既不願意讓小紀失望,也無法說謊安慰她。

  這個回答似乎就已經可以滿足小紀了,只見她彎起嘴角。

  「謝謝你,阿留。這已經是我最後的請求了,真的很謝謝你。」

  之後,小紀收起那副落寞的模樣,走起路來就像腳上裝了彈簧。

  就像呼應著沉悶的陰雨,今天的工作並不順利。即使如此,小紀已經不像昨天那樣總是哭泣,反而揪緊長褲,深呼吸,然後抬起頭。

  「沒關係,晚點一定有機會把記憶還給這個人的。」

  儘管不曉得「晚點」是何時,他也只是如同鸚鵡般應和:「嗯。」

  他們在路邊攤模仿著變出手製三明治,帶到公車上吃。今天似乎要前往比較遠的地區,儘管坐捷運也能到,但帶完三明治後看到剛好開來的公車,小紀突然拉著他走上去,說:「換個交通方式也不錯。老師常常說,換條路走會有很多樂趣。」

  「妳有聽過南轅北轍嗎?」

  他看了一下公車路線,然後告訴小紀終點站名稱,幸好方向沒錯。坐了一會,風景逐漸變得熟悉,可以看見淡水河,是灰灰的顏色。

  「……阿留。」

  「什麼?」

  「你看那個女孩子。」

  小紀指著坐在他們旁邊,膝上有隻貓的女孩。女孩戴著口罩,鼻子露出的部份有著左右對稱的大塊紅斑,神色委靡。她無意識地撫摸著那隻有著深藍毛色、身形纖瘦的貓咪。比起小紀所注意到的女孩,他反而是先注意到貓──牠頭上的黃色編號是 14040181,那表示牠是 2014 年 4 月第 181 個自殺死亡的人所化成的,也就是說,這隻貓是「守衛」。

  「我過去看一下,麻煩你幫我顧著小望。」小紀走到女孩身邊,單膝跪在地上。「妳好,打擾一下,好嗎?」

  女孩起初還沒有反應,一直到小紀伸手去碰她,她才反應過來。

  「……不好意思,妳找我嗎?」

  他看了看後方,這台車上並沒有乘客,但即使有,這段對話也不會被任何活人察覺到。除非是對某個活人有「職務」──例如他的死亡通知──否則活物絕對無法用任何方式感知到天使的存在。

  「妳好。」小紀又說了一次。「我叫小紀,我想問妳,是不是有什麼煩惱。」

  「嗯,我……有。」女孩點點頭。被記憶管理人鎖定的對象,會異常容易敞開心胸,並不懷疑面前的人。

  「一定是的,因為我能感覺到妳很憂愁。妳願意告訴我,現在困擾著妳的是什麼事情嗎?」

  「告訴妳,就可以不再煩惱嗎?」女孩摘下口罩,鼻翼兩邊的大片紅斑顯得非常嚇人,她的嘴唇血跡斑斑。

  「單單只有告訴我並不能解除煩惱,但是我有方法,能讓妳的負擔稍微減輕一些。」小紀柔聲說,一面走到女孩前面的座位,將下巴靠在椅背上,看著女孩。「負擔減輕的話,人才能繼續走下去。」

  「……我生病了,現在不知道會怎麼樣,但是……」

  貓咪抬起頭,主人的淚水浸濕了牠的奧藍色貓毛。

  「一旦這種病侵襲中樞神經,我就、再也不能做我喜歡的事情、也不能工作……」

  現在,公車上的活人,只會看見一個突然哭泣出聲的女孩子吧。他們看不見坐在一邊的博愛座上、抱著一隻胖橘貓的男孩,以及坐在哭泣的女孩前面,用一個水鑽髮夾夾起瀏海、拚命露出笑臉的另一個女孩。

  「有沒有,能夠託付給我的東西呢?」小紀一字一句地說:「雖然無法取走疾病本身,但是,我可以取走妳的記憶,只要那是使妳悲傷、害怕、寂寞、痛苦的記憶,使妳感覺沈重、無法面對未來的記憶──請將它託付給我,我一定會保管好它,直到……」

  直到妳能夠同時帶著妳的身體,以及那份記憶一同前進,到那時為止。

  讓你的傷口癒合,就是我們的責任、也是願望。

  那些被留在這裡的東西,我會把它們照顧好的。

  「……讓我悲傷的、記憶……」

  「嗯,一定有的。例如知道妳患病的那一刻、例如家人知道妳患病的那刻……都可以,請不要猶豫,盡管告訴我。」

  貓咪站了起來,就像個人類一般,攀在主人的肩上,彷彿在擁抱她,彷彿在說著「無論如何」。

  女孩伸出手回抱了貓咪,啜泣著。

  「我想忘記,我是最近才患上這病的,我寧願以為,我一生下來便已經生病了……我寧願以為,我是跟這病一同生存至今,它是我的敵人、也是我的同伴──就像尼采說過的,殺不死你的,就、就會,使你更強大……」

  「謝謝妳願意信任我。」

  小紀走到女孩身邊,連同貓一起,緊緊抱住女孩,對方的淚水沾濕了她的印花襯衫。

  「我衷心寄望並相信,有勇氣向我託付這份記憶的妳,能夠堅強地活下去。」

  結束後,小紀拿著一顆閃閃發亮的晶球站在他身邊,露出有點疲倦的笑臉。

  「小望借我一下吧?」

  「借妳幾下也行。」

  他把貓交給小紀,走到那女孩旁邊,藍毛貓抬起頭,帶著倨傲氣息的黑色雙眼看著他,他毫不客氣地回望著牠。雖然沒有明確規定,但「守衛」的地位一般稍次於其他各種天使,即使這個「守衛」年紀比他大,他也可以命令、責備或褒獎牠。

  「你剛才做得不錯,繼續保持吧。」

  貓咪做了個哼氣的表情,撇過頭,雖然不太情願,但基本上是收到他的要求了。

  「嘖,愛擺架子。」

  他回到位置上,公車在他們上車後第五次停了下來,小紀拉著他下車,雖然司機聽不見,卻還是大喊了句:「謝謝!」

  公車開走了。

  他搖搖頭想忘記那隻貓跟那個女孩,於是看了看四周,卻突然渾身一顫。

  「阿留?」 

  感覺真差。他咂了咂嘴,意料之外的束縛感牢牢綑綁住四肢。

  這裡是他的老家附近,除了工作以外,他是死也不來這裡的。如果知道今天要過來,他應該會不顧自己曾經答應過的事情,無論如何都要待在「記憶保存所」。他把貓從小紀手上接過來,用下頜示意了一下河岸邊。

  「我去那邊等妳,這附近我不想逛,可以吧?」

  小紀沒有問原因,便意外快速地回答:「好,那就待會在這邊見囉。」

  比起充滿回憶的老家附近,他溺死其中的那片河岸反而親切得多。他抱著小望,有一搭沒一搭往裡頭丟石子,水面不斷激起虛幻、帶有悠遠感的波紋。

  他死的那天,也是往這裡丟了很多很多石子,甚至還把堤岸邊的垃圾也扔了進去,但它們反而沒有激起漂亮的漣漪,而是狼狽的水花。

  那天,他趕著寫完功課就開始玩神奇寶貝,因為字太醜而被媽媽罵了一頓,電動也被沒收,他聽著媽媽打電話到小畢家的聲音,終於氣得邊哭邊跑了出去。

  寫得難看又怎麼樣,又沒有錯,沒錯就好了啊!

  之後,他怕被出來抓人過太多次的媽媽發現,故意躲在橋墩旁邊,往裡面丟石子,直到天黑都沒回去。因為沒趕上吃飯時間,他從不想回去變成不敢回去,怕媽媽會叫爸爸拿水管打他,儘管他爸爸從來沒打過他。直到野狗開始吠叫,他有點害怕,就想悄悄上岸回家,卻因為視線不清而摔進水裡,頭撞上橋墩暈了過去,最終溺死在河裡。

  他抱著小望,突然流下眼淚。

  為什麼因為這麼愚蠢的理由而死呢?媽媽很後悔罵他吧,雖然他沒有看見,但直到現在媽媽一定都悔恨著吧?唯一能夠慰藉他的事情,就只有這個了──他被自己的可笑死亡所糾纏的同時,他所愛的人也不得解脫,如果他媽媽好過來了,那就代表她已經再也不需要他。

  如果連現實世界都沒有人需要他,他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喵。

  小望蹭了蹭他滿是淚水的臉頰,鈴鐺輕輕地響了起來。

  四年來,除了普萊以外,這隻貓是第二個回應了他哭泣的聲音的存在。

  「區區一隻胖貓,為什麼這麼討人喜歡啊。」他吸了吸鼻子,撇過頭。

  或許該考慮把心情寄託在自己身邊的東西上了,但真不希望對象是這隻貓。

  「真久,是不是迷路了?」

  他老家那邊巷弄很多,門牌號碼又亂,小紀肯定會迷路。他故意不去想她早就單獨工作長達五年的時間,理當能應付各種意外狀況這件事,一邊叨念著「淨會教人擔心」一邊往裡頭走。每拐一次彎他就忍不住責備自己,但最終比起找到小紀,他仍是先回來了自己的老家,希望沒有搬走才好。

  小紀穿著印花襯衫跟黑長褲的身影一閃而過,他才剛想叫她,就看見一個人。

  他的媽媽打開門走出來,表情非常祥和。她的頭髮並沒有花白,或許那是因為她原本就不老,或是愛漂亮的她跑去幫頭髮補色了。他靠近了些,看見她拿著掃帚跟畚箕,彎腰掃著落葉。看見她如此平靜讓他有些寂寞,但也很高興,如果她能知道他決定養隻貓,肯定會說:「牠可不是神奇寶貝,你要負起責任,按時餵牠,還得幫牠清理大小便喔!」

  他走近他家,還想再看一會,小紀的身影卻把他媽媽擋住了。只見她對著他媽媽平舉右手,一顆晶球飛進了她額前。他媽媽抬起頭,跟所有收回了曾託付過的記憶的人一樣,抬起頭,輕聲呼喚那個記憶中的人。

  「阿留……」







  小紀回到堤岸邊時,他就跟兩人初分別時一樣,不情願地注視著河面。

  「好了,我們走吧。謝謝你等我這麼久,裡面門牌好亂,我有點搞不清楚方向。上次來都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小望再借我一下吧,來,小望!」

  鈴鐺聲跳進小紀懷中。

  「多久前?」他看著那隻幾乎就要成為他同伴的貓,口氣冰冷。「我說妳多久前來的?」

  「……阿留?」

  他吞了口口水。這種口乾舌燥的感覺,一定是錯覺吧。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儘管還沒有聽見他的回答,小紀卻已經露出了悲哀的表情。

  他緊咬著牙齒,想克制不斷抽動的面部肌肉。

  「為什麼……其他人就算了,要對其他人那樣就算了,我不在乎。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妳要把我媽的記憶拿走?剛才我看到了,妳把她的記憶還給她,然後──她叫了我的名字!──多久以前,告訴我,妳這傢伙是在多久以前把我媽的記憶偷走的!」

  明明知道小紀堅稱過,他也曾同意過,他們並不是「記憶小偷」或「記憶掩埋場」,但他沒能控制住。小紀沒有被嚇哭,反而露出有些冷峻的神情,就像在說「果然只是個小鬼頭」。

  但是誰能保持冷靜呢──原來那麼久以來,記得這件事的,只有他而已。

  他還愛著的人,早就選擇拋棄了他,繼續往那改變著的世界前進,而將他留在了這裡,留在這個憑依著現實世界而存在的幻影裡。

  「明明就應該兩邊都要痛苦才對──為什麼到頭來才要讓我知道,」他站得像被五花大綁一樣僵硬,右手緊攥成拳,雖然有明確的刺戳感,卻沒有任何痛楚。「為什麼要讓我知道……一直都在痛苦的只有我一個啊!」

  ……阿留?

  初次見面時,小紀感到困惑的模樣浮現在他腦海。

  「妳早就知道我是誰了吧,既然這樣,為什麼要帶我過來?妳不是應該盡全力避免我知道這件事嗎?──說話啊!」

  「原來你還是被人類所束縛著,阿留。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高興呢。唯有理解人類痛苦的人,才能夠真正地幫助到人類,老師曾經那樣告訴過我。」

  下午,風吹了起來,就要落雨的蒼白天空亮得讓人無法直視,在鬱悶卻終於開始有所變化的景色中,小紀的鬢髮一綹綹揚起,她垂著單薄的肩膀,注視著他的眼神剔透澄澈,臉上牽起一個笑容。

  「你不是那樣說的嗎,阿留?憑甚麼死了還要活得像個人類,被活人的規則束縛……你不是那樣說過嗎?」

  小紀那個表情,就跟當年告訴他「你已經死掉了」的大姊姊臉上的表情一樣。

  明亮耀眼,卻無比殘忍。







  雨終究沒有落下,滴在臉上然後滑進衣領的,只有他憤怒的淚水。

  彷彿對那視若無睹般,小紀朝他伸出手。

  「和我回去吧,我有想給阿留看的東西。」

  原先看著主人的小望也把臉朝向他,眼神似乎少有地流露出懇求。

  他原想撇頭就走,決心要離小紀遠遠的,再也不要被她的話語感動,又深深地受傷。然而,小紀擋住他的去路,把手臂伸得跟平交道的欄杆一樣,橫在他面前。

  「怎樣?」

  「工作一共四天,編號一零二四,你不可以擅離職位──這是命令。」

  被印花襯衫的袖子包覆住、纖瘦的手臂,跟那強硬的言語不同,正在顫抖。

  但小紀緊咬下唇、毫不偏斜地看著他。那是他討厭的、認真的眼神。

  「……知道了。」

  反正今天的工作已經結束,待會看什麼也好,隨便瞄一眼了事吧。儘管心裡某個地方依舊悶悶地痛著,但他明白,自己確實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只因為不願意面對某個事實,就任性地逃往遠方,拋下原有的責任。他答應過小紀要完成工作,現在就只是因為那個原因聽話的,絕不是因為原諒了她。

  公車上,他們分別坐在走道兩邊,他看著城市,小紀抱著小望,凝視灰濛濛的淡水河。走回記憶保存所途中,小紀邊走邊用傘輕敲柏油地面,偶爾逗小望玩。他跟在後面,一句話都沒有說。

  等小紀開門時,雨水終於沈重得連天幕都盛不住,就此傾盆。他還沒走到有屋簷遮蔽的玄關,今天特地換了的外套就這樣溼透。小紀低頭開門,小望轉過來看了他一眼,像在要他走到屋簷下躲雨,但他只是把手插在口袋裡,凝視那些被打溼的盆栽。

  進屋時,小紀去客廳拿了條毛巾過來,但在她還離他有幾步之遙時,他手一揮,外套就乾了。看見他這樣,她只是安撫似地笑了笑。

  「來吧,我帶你去三樓。」

  二樓的走廊燈亮著,照出更有居家風味的空間,木質地板上,每個房間前都鋪了一塊色彩鮮明的腳踏墊。其中一個房間掛的黃色紅格紋牌子歪歪地寫著「小紀跟小望」,另外一間的藍白牌子則寫著「老師」。如果是今天早上,他會很願意去看看他們的房間,不過現在已經不會了。

  小紀打開三樓的燈,可以感覺到這裡比較少人活動,燈完全亮了以後,他看見許多架子。如同普通玻璃珠般的記憶晶球,整齊地以適當的間隔排列在架子上。他瞥向小紀,暗自疑惑這些晶球為什麼就這樣貯藏在這裡。

  「這些是主人死亡,因此已經沒有辦法歸還的晶球。」小紀用稍微有點乾澀的聲音,喃喃自語似地說:「這些晶球,是我工作不力的證明,證明了這個世界,仍然有無法及時癒合的傷口。」

  不過,他們的目的物並不是這些失去歸宿的記憶,而是重重架子後面的一扇門,打開門,裡面依然是架子跟無數晶球。跟外面的晶球不同,它們全部都有各自不同的九位數編號,宛如等待叫號的患者安靜成列。

  「這些都是同一個人的晶球。」

  他不禁環顧四周,這裡看起來也有數千顆晶球,這些都……

  「──是我的。」

  小望伸出手撥弄靠近地面的那一排晶球,被小紀輕柔地拂開。

  「不可以哦,小望去我們的房間玩吧。」

  她放下小望,貓咪搖著屁股跑出房間,鈴鐺聲一路響去二樓。他佇立著。小紀曾說過「我們也可以收集天使的記憶」,但她為什麼要收集自己的記憶?

  「屬於你媽媽的記憶已經還回去了,沒辦法讓你看,真不好意思。作為代替,我能讓你看看我的。」小紀走進架子間,聲音稍微小了些,卻仍舊清晰。「如果你想知道為什麼,請看看那份記憶。」

  「……為了二次記錄自己的工作嗎?」他開口,不知道這個囁嚅的聲音是否能傳達到。「收集自己記憶的理由。」

  「不。即使從天使身上收集,也一樣只能是悲傷的記憶。」小紀將筆記本夾在腋下,發出嗨呀的聲音,似乎是為了拿到位於高處的晶球。如果是昨天,她一定會嚷嚷著拜託他幫忙。「阿留聽過吧?心理醫生也會生病的事情。我的工作也會使我悲傷,但只要把那記憶取出來,就可以保持精神。每天……每天結束工作後,都在這裡沉思,才去睡覺。」

  小紀走了過來,看他的眼神,就像望著一堵不會應答的水泥牆;看他時的表情,就像靜靜漂浮在他面前、剛吹好的笑臉氣球。

  如果他今天不在這裡,那麼這裡便只有她與小望,以及滿室蒼白灰冷的記憶。聽見答案的此刻,他才得知問題究竟是什麼:自己一個人面對這一切長達五年,如何還能夠繼續大笑、喜極而泣、發怒呢?

  放滿了整個房間的、屬於小紀的記憶晶球,就是答案。

  「來,這裡有沙發。你可能會看一陣子,還是坐得舒服點比較好。」

  小紀把他帶到一張三人座布沙發上,和他隔著一個座位坐著。他搖搖晶球,顫抖著雙手穩住跟柳橙一樣大的記憶晶球,看見遮掩記憶的迷霧緩緩散去的那刻。







  喪禮的聲音。

  說不上來是由什麼樂器組成,但單憑一個敲擊的音色,就能讓人明白,那是喪禮的樂儀聲。

  「阿留啊──!」

  他媽媽穿著黑衣褲,趴在租用的綠色塑膠椅上哭得不成人樣,他爸爸在和親戚說話,手上拎著一根沒有點著的菸。親戚們都來了,堂表兄弟姊妹那時都還小,他們模樣懵懂,還不懂親戚的大哥哥怎麼突然就不在了。他學校的同學跟鄰居的孩子幾乎都有出席,哭得鼻子眼睛都紅紅的。

  遺照上的他看來意外成熟,不像一個死前十幾小時才打過神奇寶貝電動的孩子。

  小紀站在那片風景之外。她比他大一歲,所以應該是十三歲,卻已經看得出身為「記憶保存所」管理人的姿態。那時她穿著印有音符圖案的白色襯衫跟黑色七分褲,還戴了頂茶色格紋貝雷帽,十分醒目。她的腳邊站著一隻項圈上掛有大鈴鐺的柴犬,那似乎就是現在的小望戴著的鈴鐺項圈。

  她靜靜地等著,等到禮儀暫時告一段落,大家都去吃午餐時,才走向蹲坐在門口的水溝蓋邊乾嚎的、他的媽媽。

  「我很遺憾。」

  他媽媽原先並沒注意到小紀,直到小紀輕輕拉過她不斷揉著眼睛的手,用自己小小的手蓋住她即將開始有皺紋的手。那終於使她媽媽止住哭聲,半詫異半恍惚地看著顯然不是家人或親戚的少女,以及那個少女腳邊張著無辜大眼的柴犬。

  「我真的很遺憾。阿留他一定是個好孩子吧。」

  「可是我……不是個好媽媽……」他媽媽的聲音在發抖,好似缺乏水分、即將乾枯而死的植物。「他都已經、把作業寫好了,我還嫌他沒用墊板、字醜……」

  「我明白,妳一定很後悔。」

  「明明怎樣都沒關係,老師又不會,管這麼多……我還不准他打電動,還打電話給他朋友,叫他朋友,不要把電動借他,害他成績變差……其實阿留又不笨,他考試都考得、考得很好……而且,他其實,也很乖,都會幫我跑腿……」

  「能有阿留這樣的孩子真讓人驕傲。」小紀坐在他媽媽身邊,歪過頭對她笑著。「我很難過發生了這種事。親人因為意外過世真的讓人很痛苦。」

  他媽媽哭得渾身發抖。

  「他爸跟我說,法醫說阿留沒有痛苦很久,叫我不要太難過,可……可是我、一想到他一定很害怕,去了另一個世界、自己一個人一定很怕,我就……我……我是個壞媽媽,我不能陪他去那裡……」

  「不會的。」

  小紀努力環住他媽媽的身體,聽得出她也正強忍著酸楚。

  「如果現在阿留就站在妳面前,他一定會抗議的,看到妳因為他這麼難過,他絕對會說『不要說我媽媽是壞媽媽』。那是意外。意外本身沒有對也沒有錯,阿留是好孩子,妳也是好母親,就只是發生了意外,那不是一種懲罰。」

  「妳……妳看得到、阿留嗎?」他媽媽看著小紀,似乎將她當成了通靈者。

  「我也看不到,真不好意思。但是請妳相信我,像阿留那樣的孩子,會去一個世界,那裡沒有痛苦跟恐懼,他可以盡情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如果想,他甚至也可以回來看你們。」

  「……真的?」

  「我靠著我對妳的同情發誓。而且,我就是從那個地方來的。」小紀露出不合乎年紀的笑容,像是已經活了幾百年那樣沉著平靜。「那是個美麗和平的地方,有些人死了以後就會到那裡去。如果妳願意,妳也可以說那裡某種程度上就是天堂。而且妳看,天堂也有這麼可愛的狗狗喔──來,小望,握手。」

  他媽媽帶著淚眼,微笑讓柴犬按了按自己的手心。「阿留他,在天堂嗎?」

  「如果妳希望那樣認為的話,是的。」

  「那就好……那麼乖的孩子……」

  「至於妳,我想告訴妳一件事。」

  如果說,我有方法使妳暫時不再為阿留的記憶所苦,妳想要嗎?

  正中午的陽光映入老社區,照亮了他媽媽臉上的淚痕。

  「……那是,什麼意思?」

  「妳有沒有,想要託付給我的東西呢?雖然無法取走『阿留已經不在』的事實本身,但是,我可以取走妳的記憶,只要那是使妳悲傷、害怕、寂寞、痛苦的記憶,使妳感覺沈重、無法面對未來的記憶──請將它託付給我,我一定會保管好它,直到……」

  直到妳能夠單純地、平靜地,微笑著想起阿留的事情為止。

  交託記憶的過程始終那麼難熬,小紀纖瘦的身體,承受著緊擁住她的人的重量。

  「可以重來的話……我一定會對他更好的,一定、不再亂罵他了,一定……」

  「……但是人生總是不能重來的,」小紀將下巴靠在對方肩上,仰望著高遠清澈的藍天。「我們只能往前走而已。」

  結束後,他媽媽擦了擦眼睛,不再哭了,然後逕自走進屋內。託付了悲傷記憶的她,暫且無法再看見小紀,自然也沒有看見,十三歲的小紀凝視著手上那顆跟葡萄柚差不多大的晶球,接著將它收進口袋,抱住膝蓋。柴犬小望靜靜坐在主人身邊,想到才用鼻頭蹭一下小紀的腿。

  「老師……為什麼連你也不懂呢?為什麼好人也好壞人也好,都會死在意外之中……明明就是好孩子的吧?比阿留更壞的還有那麼多,卻為什麼先帶走了阿留呢?」

  儘管才狀似成熟地說過「意外不是對人善惡的懲處」,小紀卻抽噎起來。

  「為什麼比誰都好的老師也要走?為什麼丟下小紀,讓小紀一個人,做這麼困難的、工作……偏偏用那麼溫柔的口氣交代小紀,說『這一切就拜託妳了』,害得我……我……」

  最討厭老師了。最喜歡卻提早離開的老師,最討厭了。

  陽光照在小紀白皙的後頸,照亮了她將臉埋在雙膝中哭泣的影子。







  「結束了。」

  他把記憶晶球遞還給身邊的小紀,但沒有看她。

  「……所以呢?妳想表示什麼?」

  她接過晶球。「我希望你不要生你媽媽的氣,因為──」

  「我什麼時候說我生她的氣了?妳搞不清楚狀況嗎?」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逐漸變大。「我一直──聽好了,一直──都是在生妳的氣,妳說服我媽把記憶交給妳,讓她忘了我……我一直以為、以為她始終不可能忘記我,因為她是我媽──但是因為妳的疏忽,我才知道她老早就把我給忘了!」

  「那並不是我的疏忽。之所以沒有避免帶你到那裡去,是因為這種事情沒有必要隱瞞你,因為我並不認為這樣做是錯的!」

  小紀抱著愛用的四次元斜背包,緊靠身後的沙發扶手。

  「我的工作就是讓活人能夠走下去,讓他們不要被困在停滯的世界,你看了我的記錄也沒辦法明白嗎?難道你感受不到你媽媽的痛──」

  「我感受得到感受不到不用妳給我指指點點的!」他狠狠敲了一下布沙發,發出沉悶的聲音。「我感受得到又怎麼樣,那到底又怎麼樣……我一直都相信,不是只有我這樣,而且就算給我一個機會忘掉她、忘掉我的家人跟朋友,我也不會那樣做,因為他們對我來說,是那麼重要……」

  就算痛苦好了,又怎麼可能割捨得掉。

  「阿留,我們已經是不在那當中的人了。」小紀輕輕地說:「再不想也好,我們都再也不可能干涉人類,也跟他們沒有任何關聯。和我見過面的人類,都不可能記得我,因為你的死亡通知而離開的人,也不可能記得你。被已經不存在的我們折磨,那太痛苦了──作為這裡的管理人,我沒有辦法……看著人類這樣。你或許覺得,你被深愛的人拋棄、忘記,但實際上並不是那樣。」

  「──妳懂什麼,妳哪裡懂被忘記的感覺?少自以為是了!」

  他已經受夠了用氾濫的同情心試圖理解別人的小紀。她的聲音、她的表情,他都氣得想要立刻打碎。

  「妳不是有著妳最愛的老師嗎?他從妳小的時候就體貼著妳、照顧著妳,一直到他不得不離開這個世界為止……像這樣幸福過活直到老師離開的妳,怎麼可能懂被拋棄的人的心情!」

  小紀伸出手。「──我懂的。雖然阿留覺得我不懂,可是我知道,我懂的。每個人的悲傷都有著不同的面貌,割在心上的力道卻都是相同的。你也好、我也好,都沒有什麼差別……」

  「別碰我。」他很想推開小紀,但怕弄傷她而放棄了。

  「我拒絕。」

  小紀學著他的口氣說,然後更加用力地抱緊了他的脖子。

  「阿留你,覺得你是被放棄的東西吧?才不是那樣,這裡的東西,沒有一樣是被拋棄的。人類的記憶是最珍貴的東西,沒有記憶的話,人就不可能是現在這樣了。雖然也有單純只會讓人痛苦的東西,但大部分的記憶,確實都是重要的,因為重要得忘不了,抱著它坐在原地就無法繼續前進,才只好拜託我們,將它們託付給我們。一旦失去了記憶,就算只是一點點,人也就、再也不一樣了……」

  人並不是為了只靠幸福生活。大家都一樣,都是為了療癒傷口、擁抱痛楚,才會追求著幸福活下去。他們努力前進,為了有能力直面自己過去的悲傷,尋找著與之相等的幸福,那是很了不起的。

  小紀用很抱歉的口氣小聲說,即使就此討厭她也沒關係,但他一定會懂的。

  這裡的每個記憶,我都非常寶貝地保管著。

  總有一天將它們還回去,我是那樣期待的。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睡在那個小紀抽取自己悲傷記憶時坐的沙發上。

  已經沒有力氣起來回到住處,反正恐怖片影集也看完了。他想,自己絕對不是想要感受小紀曾經有過的寂寞,才睡在這裡的。小紀也說過「可以睡老師的房間沒關係,我每個禮拜都有打掃的」,但他還沒真正放下面對她時的複雜感覺,所以沒答應,只說:「我睡這裡就好了。」

  「好吧。那就晚安了,阿留。」

  因為不會疲憊,也沒有體力問題,他們比較難自然入睡。平常他都是看電視看到睡著,但這裡沒有電視,只有陳列在架上的無數晶球。他翻了個身,面對有著櫻桃圖案的沙發布,上面有著一絲說不出來的觸感,彷彿沙發布的每條纖維都被淚水給浸透了。

  剛才跟小紀的對話還迴盪在腦海中。那時,小紀表現得像是完全沒受傷、也不生他的氣的樣子,那樣未免太狡猾了,這樣不是顯得只有他在鬧脾氣嗎?雖說比他大,但也才大了一歲,要裝大人也該有個限度吧。

  想著一些無謂的事情,他還是將頭壓在手臂上慢慢睡了過去。

  隔天早上,小紀準時來叫他,然後到廚房跟個沒事人一樣料理早餐。她就像是絲毫不害怕突來的離別,彷彿已經沒有任何擔心或掛慮的事情,只是一如往常地迎接這個早晨。

  從餐桌這裡看著小紀背影的他,頭一次感覺她頭上那個鮮紅色的 0 如此刺眼。就在今天的任何時刻,她會突然消失,丟下自己對活人世界中遙遠的記憶,丟下自己在這個被以為是「天堂」的地方擁有的東西,前往──或者說消逝到一個任何人都沒能提早得知其面貌的所在。

  小望在角落喝著牛奶,小紀依然穿著圍裙,如常地輕哼「我最喜歡哆啦 A 夢了」。這景象似曾相識。

  在我們家屋簷底下絕對絕對絕──對不可以出現這種貪圖方便的東西!要吃什麼就一定要用做的才可以,接受不買材料直接看著家樂福 DM 變出來,可是料理本身絕對不能偷懶!

  明明不一樣的原因就是裡面充滿了愛,是愛!

  那麼,今天所做的料理,同樣也充滿了給吃那份料理的人的愛嗎?

  桌上的相框中,缺了顆牙齒的五歲小紀,以及斯文地笑著的老師,似乎正在說著「那是當然的哦」。

  「來,今天的煎蛋也請多指教喔。」

  沐浴在晨光中的小紀,表情沒有一點雜質,既不帶著內疚、也沒有一絲同情,就只是單純地,想表現出意外珍貴的那種「日常」感而已。他低著頭吃自己那份,覺得味道跟幾天以來吃的都沒有什麼不同:普通的蛋、普通的蔥。

  但是很好吃,是打從一開始就帶著感情所作的料理。

  儘管他沒有說話,小紀也自顧自地聊著以前的事情,宛如應了他看過的電影中出現的某句台詞:結束時,你會想起當初如何開始。

  房間的兩塊門牌是模仿哆啦 A 夢跟妹妹哆啦美的配色設計的,雖然不知道之後過來的人是否會喜歡,但既然還沒有討厭它的人出現,不妨就掛著吧。老師離開後五年,房間內的擺設一直都沒有變,除了打掃外,有時她也會進去那裡,躺在老師的床上,懷念著小時候依偎在老師懷中聽故事、直到慢慢睡著的時光。老師的書櫃上擺了很多藝術研究的書,雖然看不懂,可是只要老師願意讓她翻那些看起來很貴很貴的精裝書,小時候的她就會開心好久。下午,一旦播放《哆啦 A 夢》的時間到了,老師一定會丟下原本在做的事情陪她看,兩人還會一起大唱主題曲。假日兩人出門逛街,會到大賣場挑零食、帶家具、翻書、玩玩具……

  「明明只要有圖片,就可以模仿著變出各式各樣的東西,老師卻說:『老師希望妳可以享受作為人的樂趣,就算只是想像或模仿,也沒有關係。』」

  小紀和著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吃完了最後一次早餐。

  「阿留,雖然這樣說很過份,可是我真的好開心,我終於、終於可以跟老師見面了……我好想老師,每天都好想念他,不管把記憶抽走多少,我都忘不掉老師……」

  小紀擦了擦臉,收走他面前的空盤,也抽走了他僵硬著的手所握住的餐具。 

  小望跳到小紀剛才坐的位置上,攀在桌緣看他,彷彿在說:「真糟糕,我之後就得跟著你了啊。」

  「少那樣看我了,我可不會當你的主人。」他撐著下巴斜眼看牠,不打算掩飾冷淡的態度。

  「不要吵架嘛,」小紀吸了一下鼻子,微笑著說:「小望就麻煩你了。對不起喔,阿留。我出去看看盆栽。」

  走出廚房前,小紀又回過頭來,朝他露出那個極具安撫效果的笑容。

  「對了,謝謝你願意幫忙我,這四天的時間裡面有你一起,我很高興。我真的很高興,這幾天是跟你一起過的,阿留。」

  他沒有回答,嘴巴上感覺像吊著一千斤鋼鐵。小紀離開玄關時輕輕帶上門,似乎以為造成的聲音比較小,就可以讓他消氣。不久,小望跑過來跳到他腿上,鈴鐺發出凌亂的聲響。

  「哎!」他用力扼住小望狠狠抓了他的那隻腳,皺緊眉頭。「做什麼啊你?」

  結果小望只是用空著的那隻前腳繼續抓他,抓呀抓的,讓他不得已把牠抱起來,一人一貓大眼瞪小眼。

  「所以連你也覺得我在欺負她?」

  小望開始踢腿,幾乎能說是無所不用其極地在衝他發怒。

  「好了好了,知道了,我道歉還不行嗎?我去找她道歉,可以了吧?」

  胸口還是堵得疼,並不是生理上的疼痛,而是一種鬱悶感──然而他現在才發現,那早就不再是對小紀的怒意,而是一種現在的他還無法完全理解的情緒。他依然不同意她的某些觀點,但畢竟,懷疑說出那些話的真心,怎麼樣也不可能正確吧。

  「知道了,我會真心道歉的。」

  小紀一定不會介意,就算他只是彆扭地說「抱歉,對於很多事情」,她也會欣然接受吧。一定會說著「沒辦法,我是大人哦,原諒阿留什麼的很容易的啦」,然後對他露出笑臉。

  只好那樣了。

  但外面誰也不在。他繞了整個屋子一圈,卻都沒有看見小紀的身影。他原以為小望會跑來跑去,將盆栽弄亂,牠卻意外熟稔地漫步在盆栽間,彷彿那個胖嘟嘟的身軀只是幻影一樣。

  「喂!」他學著小紀大喊的姿勢,將手圈成杯狀。「喂!在嗎!」

  回應他的是小望瘋狂喵喵叫的聲音,他循著聲音的來向找過去,發現小望撥弄著一個掉在地上的東西。那是小紀料理時用來夾住瀏海的髮夾,紅色的,尾端有個鈴鐺圖案。雖然因為不會老去鏽壞的規律而顯得完好如新,仍看得出是十分落伍的款式。

  在那個髮夾旁邊,一個小仙人掌盆栽翻倒在地。

  他扶起盆栽,耸拉著雙肩左顧右盼。騙人的吧?偏偏挑在這時候?

  他邊想邊咬牙,又繞了房子好幾圈,一邊跑一邊大喊小紀的名字。大門是開著的,或許在裡面也不一定,那種性格幼稚的傢伙哪時想到要惡整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他從一樓開始搜,一路找上三樓,在三樓聽見弄掉東西的聲音時又連忙跑到一樓,還摔了個四腳朝天。然而他發現,不過是小望把雨傘桶弄倒了而已。

  他跪在地上,幾乎是氣急敗壞,感覺就像籃球比賽只差一秒就結束,對手卻突然丟下球說「不打了」一樣。

  「我都還沒有問妳小望最愛喝哪牌牛奶,妳怎麼可以跑掉啊?快出來!喂!──我跟妳──妳都還沒有聽到我道歉,妳怎麼能就這樣走啊!妳真的什麼都不在乎嗎?小紀!小紀!」

  慢慢靠近他的,卻只剩下小望漫步時發出的鈴鐺聲。牠注視著他,像在同情。

  所以他們究竟會如何離去呢?

  他還是沒能見到,那個場景也好,她的最後一面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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