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珠自刀尖落下，沉沒在那燃燒的大地上。它爬滿了帶有鋸齒刀背的黝黑大刀刀身，順著金屬腿甲的步伐，有規律地墜落，在土地留下了詭異的足跡。
極光停下腳步，她眼前又擋了幾個人。本來這應該是屬於瑞佛區防軍──也就是保護阿萊克的那些弗司妲王國士兵──的任務，由不得自己插手，但或許阿萊克有他的用意，所以到頭來自己還是上了戰場。
那些人手裡拿著草叉、魚槍等武器，但懦弱的架勢卻讓那些本有十足威嚇力的東西失去了氣勢。也許是因為自己身上沾滿了血跡，又或是手上大刀嚇著了他們？呵，爸媽給的東西一直以來都是這麼棒。
「你們不過來，那我就過去了。」極光忽然開口似乎嚇著了他們，盯著那些人驚詫的目光，她挑眉。「既然如此害怕，那投降如何？至少不用失去生命，往後還能好好生活吧。」
「妳、妳懂什麼！」拿著草叉的平民怒吼著：「這一切都是為了往後的盛世！為了呼喚我們的真神，非得這樣做才行啊！」
真神？這句話怎麼好像在哪裡聽過。極光瞇起了雙眸。腦袋一轉，想到了兩、三年前發生在古利迪王國的大災害事件，那時也有一群異教徒把那頭黑色的猛獸稱之為神。
極光嘴角揚起了淺淺的微笑。「那……這位大哥，你可知我曾殺過神？」
「什麼？」那人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
「或者說我們殺過神。那玩意兒不是我一人可以處理的，但如果你們真的把那種東西稱為神的話，那我們至少幹掉過一頭。」
這句話明顯激怒了對面的村民，拿著草叉的男人率先發難，嘴裡胡謅著極光聽不懂的讚美禱詞，望著那金屬的叉尖迎面而來，她只是往旁閃開，大刀一揮，鮮血灑在漆黑的泥濘中。啪地一聲，又是條人命。
「神什麼的……真是無聊。」原本還在嘲笑著他們的臉忽地冷了下來，她往旁掃去，盯著另外兩名依然在嚷嚷著真神的村民。「渴求著得不到的物品，所以向不存在的東西祈求。將不可知的現象冠名為神，然後被那虛無飄渺的東西給踐踏。」
她笑了。儘管看不見，但那聲音卻冰冷地讓阿萊克身旁的士兵們打了寒顫。
之後降臨在這的不再是那猶如冷漠的嘲諷，而是金屬的親密觸碰。在這短暫的路途中，它斬殺了無數為了信仰而甘願奉獻生命的人。極光笑著。那抹美麗的笑顏在那些村人面前並沒有起到任何安慰的作用，相反地，她讓他們直面死亡。
──沒有信仰就活不下去的人才是最軟弱的。
之後他們又往前走了幾分鐘，儘管環境依舊，但平民們的突襲卻漸漸地少了。當村莊近在眼前時，極光已感受不到那陣總是壓抑他們的可怕氛圍。
刀刃沒於土壤間，染血的漆黑手甲枕在上頭。極光站在村莊的大門前，那裡用弩砲和沙包堆起了簡易的防禦工事。在後頭有著弗司妲王國國旗與菲爾區防軍的軍旗。一位穿著軍服的男子下達停火的指示，然後帶著兩位手持兵器的人走了出來。
「於他國之地斬殺他國子民，是不是會引發什麼問題？大使。」極光對著站在自己身旁的阿萊克問道。
「如果妳真的在意就不會一下自己跑出去了。」他說道。接著庫瓦便從他身後跑了過去。望著那位金髮的軍人，阿萊克嘴角勾起了淺笑。「如果因為這種事把我們抓起來，於弗司妲王國來說也不夠體面吧。」
極光瞥了他一眼，抽出自己的刀，用斗篷細心的擦拭著上面的鮮血。說起來爸爸媽媽造的這把刀有個缺點，就是擦血不能直接從刀背那樣抹過去，因為他們把它造成鋸齒狀的模樣，擦起來格外費時。
「見了艾瑞恩陛下，你想跟他說什麼？」她邊擦邊問。
「至少我想確認自己的猜測是不是真的。」阿萊克吸了吸鼻子，周遭那混雜硝煙和鮮血的氣味直衝鼻頭。「而他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來找我們，肯定有什麼事吧。」
「嗯。」
在庫瓦向那位走出來的軍人報告完畢以後，他帶著這些人來到了阿萊克面前。軍人行了標準的軍禮並表示會擔起責任護送他們前往華吾爾。
「菲爾區動亂讓大使有生命危險，下官實在愧疚不已。」他如是說道。
「畢竟是我要求的，將諸位捲入才是萬分抱歉，若非貴國軍士如此驍勇善戰，或許我早就因為個人的拙劣意見而送命。實在很對不起各位。」阿萊克深深地鞠了一個躬，之後往回望向仍處在後面的芙等人。「接下來的路程還請各位多多關照。」
「不，大使。實在抱歉，總部那裡對芙‧普拉姆及桑彌‧希里絲下達了新的指示。」庫瓦對著芙和桑彌露出了歉意的表情，然後說：「你們兩個將留在這裡協助當地區防軍鎮壓叛亂。」
桑彌啊了聲。「什麼？這是上尉的命令嗎？」
「是。」庫瓦拉起袖子，露出了手腕上的耳口石。「不久前才接收到的命令，因此接下來將由我負責護送阿萊克大使前往華吾爾。」
「哦？」阿萊克饒有興致地點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此時極光恰巧將刀刃上的鮮血擦了個段落，接過阿萊克遞上的刀鞘，將那旁人看起來十分恐怖的兵器給收入其中。就在她想開口說點什麼的時候，另一個聲音強硬的打斷了她。
「庫瓦學長，請問這命令確實是魯斯上尉下達的嗎？」這是芙的聲音。
他對於學妹的質疑有點愕然，但依然選擇回答：「是。」
芙眉頭緊緊皺起，看上去好像理解了什麼所以才沒繼續追問。極光側過頭去看了她一眼，接著說：「雖然這附近是區防軍的管轄地，但這附近有安全到能讓我們站在門外說話嗎？說完了就早點走吧。」
「好的，這邊請。」
極光漫步在阿萊克身側，當他倆真正進入到區防軍的控制範圍內時，她放慢了腳步，左手夾著刀鞘，纏繞獸皮的握柄靜靜地在胸前擺動著。那雙淺色的眼眸環伺著周遭，這裡雖然沒有被外圍的戰火所波及，但民房倒是像他們投來許多質疑的目光。
她一直以來都不習慣待在人很多的地方，比起在鐵輪堡擔任警備首長時的忙碌，極光更喜歡與阿萊克在外面旅行的日子。她在利因城結識了這位友人，之後一路陪伴他走遍了古利迪王國，也和境外的蠻族打過交道，生活雖然不算富裕，但卻擁有更加難能可貴的自由。
所以她才不喜歡很多人的地方。畢竟人一多，瀰漫在周遭的氛圍也就不再單純。如果只有他倆，那極光可以一夜好眠，可在鐵輪堡裡，她卻從來沒睡過一次好覺。
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了一段過往。那是鐵輪堡的一次集會，守護者阿萊克站在高位，底下兩側站著來自各地的領主。這次集會主要是討論鐵輪堡那一年來周遭的賦稅、關稅以及某個對他們來說十分新穎的問題──異教徒。
當然，極光從來都沒有在聽這種東西。每次這種集會她都只會靜靜地待在大堂的一角，那不被燭火眷顧的地方。漆黑的甲冑與那特製的頭盔恰巧能隱藏她的身姿。只要極光想，就連阿萊克都不可能注意到她。
可是，那天卻因為那男人而打破了她自身的傳統。逼迫她上前，迎著所有人的目光。
「極光。」
守護者熟悉的聲音響徹了整座廳堂，壓下了有些嘈雜的低語。原本不被任何人正眼瞧過的極光一下子接收到了數十人的視線，她有點膽寒，但當這塊領地的最高統治者叫上自己的時候，那可不能不上前。
這是第一次極光覺得身上的甲冑很沉重、第一次覺得走路是如此困難的一件事。戰場上她可以把討厭的人全數殺盡且不會有任何責罰，但在這裡，手上那慣用的大刀卻毫無用武之地。
無力，是她當時的最佳註解。在王國內的權力遊戲裡，她不值一提。
「我將任命妳為鐵輪堡警備隊首長一職。」守護者的聲音震撼了全場，但也僅是驚呼，沒人敢多加置喙。「那麼，現在把妳的頭甲給摘下來吧。」
極光緩緩抬頭，儘管透過那狹小的隙縫看不出來，但她清楚對方一定知道自己不想在這麼多人面前露相。然而守護者卻沒有一句多言，靜靜地等著自己服從命令。
於是，她摘下了那能隱藏自己身分的桂冠。
當亞麻長髮灑在漆黑的甲冑上時，廳堂爆發了比守護者封自己為警備隊首長時更高的驚呼聲。儘管極光仍低著頭，但她清楚地感受到了其他領主反對的情緒有多強烈，這猶如街巷叫罵的場景僅僅是因為從來沒有女人擔任過這職位，是違反傳統的。
「那麼，」守護者出聲了。嘴角揚起的微笑好似達成了某項計畫般，他高亢地吼道：「辦場比武大會吧！只要有人能讓手持木劍的極光投降，警備隊首長這職位就將賜與那人！」
集會在歡呼、憤怒和懊惱下落幕，領主們在離開廳堂前無不向站在中央的極光投來不解的目光。有的人是不解為何守護者如此信任這女人，有的人則是對她有點興趣，但也許更多的只是想看熱鬧。
當守門的衛兵將大門轟地一聲關上時，廳堂只剩他們兩人。外頭的豔陽沿著二樓窗戶打入時，猶如一層薄紗隔開了彼此。好似能輕易跨越，但這一步卻又格外艱難。
「我沒辦法讓妳當上鐵輪堡的女主人，極光。即使我們的交情如此，但在我改變這該死的傳統以前，我沒辦法。」他說。
極光低頭看著自己手上捧著的頭甲，那是這男人離開利因城時贈與自己的禮物。她揚起淺淺的笑。「我本來就不奢求這種事。」
他們陷入了沉默。守護者始終背對著她，只是抬頭看著那高掛於牆上的黑色齒輪。那是這裡的象徵。
「人很可怕對不對？」他突然問道。
極光抬起頭來看著那背對自己的男人。他沒有穿著過去熟悉的棉布外套或充滿破洞的衣服，相反地，如今他身上披著的是一件樣式華麗的長袍。鐵輪堡的標誌在那略顯纖瘦的背面展現。既瘦弱，卻又高貴且強韌。
「嗯。」她只是這樣回答。
「那妳不需要再害怕。」守護者回過頭來，直面那亞麻長髮的旅伴，他沒有再繃著擔任守護者的肅穆面容，而是過去曾常伴左右的熟悉微笑。「妳是鐵輪堡的警備隊首長，我把這裡一切的軍事力量都交付予妳。妳不需要向我宣誓忠誠、妳不需要對我畢恭畢敬、妳甚至不需要對我行任何君臣的禮儀──我們是對等的，極光。」
她只是眨眼。那是一種長年旅行得來的默契，她知道他還沒講完。
「如果我比妳先死去，那這裡就會是妳的。」
「但照你們守護者的順序──」
「是妳的。」
極光望著守護者的臉，剛剛那屌而啷噹的表情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既嚴肅又認真的表情。
她微笑。
「嗯。」
只不過，如果是這男人的囑託，那她希望未來接受鐵輪堡的人不會是自己。
而是遵循著他們守護者的傳統。她希望未來接受這職位的人是──
「極光？」阿萊克的聲音喚回了仍在回憶過去的極光。
魔毯已經展開，阿萊克抓著她的手甲，低頭疑惑地看著自己。「搞什麼，發呆啊？」
望著那熟悉的面孔，極光僅是淡然一笑。
「走吧。」她說道，然後望著阿萊克，臉上浮現出那溫暖的笑顏。「往華吾爾去。」
迎上這許久未見的笑臉，阿萊克手抓得更緊。
「嗯。」他點頭。「走吧。」
所以，他們特別珍惜這段異地的旅途。
因為這是自結束經商以後，兩人好不容易能再擁有的時間。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