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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鷗外《舞姫》,京都版Kanon第17話引用

作者:幽影│Kanon│2008-06-08 20:59:18│巴幣:0│人氣:2049
出處:http://www.kantsuu.com/zuopin/744_2.shtml

森鷗外,Wiki

煤炭很快堆放完畢。
二等艙桌旁一片寂靜,弧光燈徒然發出亮光。
因為每晚來此的牌友都住在飯店,只有我一人留在船上。

那已是五年前的事;達成宿願奉命出洋,到西貢港時,眼見耳聞無一不新鮮,
任筆所書紀行文日成數千言,發表於當時的報紙,甚受歡迎。
然今日看來,當時幼稚的思想,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言,
即如無特色之尋常動植物、金石、風俗等亦覺得珍奇而記下,
有心人當何以視之?此次踏上旅途時,準備記日記而買的簿子仍然一片空白,
這是留德期間所養成的對什麼事都不動心、不驚奇的習慣使然?不!另有他因。

誠然,如今東返的我,同於往昔西行的我,學問方面不足之處尚多;
唯瞭解浮世的悲傷,人心之不可靠,也體悟到即使是我心也善變。
將昨日之是以成今日之非的的瞬間感觸,以筆寫下又給誰看呢?
這是不寫日記的緣故?不!另有他因。

嗚呼!出布爾低西(BRINDISI)港悠忽已廿餘日,
若是一般情形,縱使是初逢乍識的人也會彼此交往以慰旅途寂寞,
這是航海的習慣;
然我卻托辭身染微恙,關在房內少與同行的人交談,
這裡頭有人所不知的憾事困擾之故。
這一憾事初如一抹浮雲掠過我心,讓我不見瑞士山色,
亦無心瀏覽意大利古跡;到了中期,讓我感到厭世,歎人事之無常,
身負迴腸九轉的慘痛,如今已在內心深處凝固成一點陰影。
然而每次展讀素箋,睹佳人贈物,有如映在鏡中之影,如聲音之迴響,
喚起無限懷舊之情,無數次使我心痛。啊~,如何能使過去的遺憾消失呢?
如果是別的遺憾,詠之於詩歌之後,心情會舒暢吧!
只有這件事深烙我心無法排遣,今夜四周無人,距服務生熄燈尚有一段時間,
且讓我把這件事的概略綴成文章吧!


我因幼時接受嚴格的家訓,雖然父親早喪,學問並未荒廢;
無論是舊藩學館的日子、東京讀預科或入大學法學院之後,
太田豐太郎之名長獨佔鰲頭。
將寄托全放在獨子身上的母親,似乎因此感到很安慰。
十五歲獲學士學位,人稱這是大學創立以來未有過的殊榮呢!
出仕某部,迎故鄉老母上東京,度過三年愉快時光。
因受長官青睞,奉命出國調查我任職部門的事務;
我想這正是揚名立萬、光宗耀祖的時機,遂鼓起勇氣,告別年逾五十的寡母,
並不覺得悲傷,千里迢迢來到柏林都城。

我懷著模糊的功名念頭,與已成習慣的自我約束的讀書能力,
站在這歐洲新大陸的中央。
有何光彩能奪我目?有何色澤能迷我心?
翻譯成「菩提樹下」,原以為是幽靜的地方,
其實真來到這大道直如發的「菩提樹下」(Unter den Linden)大街,
才發現完全不是想像中的樣子。
看三五成群走在兩邊石板人行道的男女,有五顏六色的禮服,
有爭研鬥艷的少女模仿巴黎流行的打扮;
駛在柏油路上悄然無聲的馬車;
櫛比鱗次高聳入雲的大樓空隙處,
晴空中突然聽到如雷陣雨的聲音,然後沛然而下的噴泉;
遠眺隔著布蘭登堡門有綠樹枝交錯處,可見浮在半天高的凱旋塔女神像;
這許多景物都聚到眉睫之間來,第一次到這裡的人誠然目不暇給,
然而我心中有無論到任何地方玩,絕不為無用之美景動心的誓言,
常阻斷侵襲我的外物。

我按鈴求見,遞官方介紹信告知來意,普魯士官員都表歡迎,
不但公使館的手續可順利完成,還答應無論什麼事都會告訴我或轉達給我。
值得高興的是我在國內已學過的德語和法語,
他們在第一次和我見面時就質問我在哪裡、學了多久才有這般程度。

公忙之餘,因早已獲得官方許可,我還到當地大學註冊,準備研修政治學。

一、二個月後,官方的協調完成,調查也進行的相當順利,
緊急事即作成報告送出,否則即寫下,最後也積了幾卷。
大學方面,並無如我幼稚思想所想像可成為政治家的特別科目,
選科目時猶豫了一陣子,最後選了兩、三門法學課,
繳過學費後即開始前往聽課。

三年左右的時光如夢般飛逝,
不過,對自我的瞭解,卻在這段時間漸漸成形。
從小,我遵守父親的遺言和母親的教誨,以被人稱為神童而自喜,
從不稍懈怠的唸書時期起,到為博得長官褒獎而勤於工作時為止,
並未悟出其實自己一直是被動的、機械式的人;
如今已二十五歲,或許接觸到大學的自由風氣日久,內心總是不平穩,
潛伏在深處的我,終於顯露到表面上,似乎在譴責到昨日為止的非我之我。
我已認清自己既不適合當叱吒風雲於今世的政治家,
也不適合當熟稔法律條文善斷訴訟的法律家。

我竊以為,母親是希望我當活字典,長官則希望我成為活法律;
成為字典尚可忍受,但是要我成為法律這就無法忍受了。
以往我對於瑣碎的問題,也回答得極為詳細;
然而從最近寄給長官的書信開始,我已不受法治的細則拘束;
一但習得法的精神,對紛雜萬事有如破竹之勢;
我把大學的法律課擺在一旁,注意力轉向歷史文學,且逐漸進入倒吃甘蔗的境界。

長官本有意把我塑造成可隨意呼喚的機械,
對於具獨立思想,而且樣子也不與他們相同的男子,又怎麼會高興呢?
這會危害到我當時的地位,但單憑這點倒也不足以構成威脅;
只是平常在柏林的留學生中,有某派勢力、某一群人與我關係並不友善,
他們對我猜疑,最後還誹謗我。

他們對於我不願一起高舉酒杯,一起拿撞球桿,歸之於固執的心與制欲力,
半嘲諷半忌妒,其實這是不瞭解我的緣故。
嗚呼!這緣故,連我自己都不解,別人又如何能瞭解呢?
我的心如含羞草的葉子,碰到東西就會收縮避開;
我心如處子,我自幼謹守長者之教誨,
即如學習過程、步入仕途,都不是勇氣使然;
看來有耐力、能唸書,其實都是自欺甚至欺人,
只是照別人走過的路專心地走而已。
心不為他物所迷亂是因為無捨棄外物的勇氣,
只是因恐懼外物而自縛手足而已。
離開故鄉之前,深信自己是有為的人而不疑,也深信自己耐力強,
嗚呼!這也祇是一時的想法而已。
在船離開橫濱之前,一副天下英雄捨我其誰的氣概;
當手帕被如泉下的眼淚沾濕時,自己還感到奇怪,其實這才是我的本性。
這是與生俱來的呢?或是因父親早逝由母親之手撫養長大而造成的呢?

他們的嘲笑是應該的,不過對我這柔弱而笨拙的心來說,忌妒是否太傻了呢?

看到臉上塗紅抹白,身穿艷服坐在咖啡廳招呼客人的女性,
我並沒有前往搭訕的勇氣;
看到戴著高帽子,鼻樑上架著眼鏡,以普魯士貴族慣用的鼻音說話的紈褲子弟,
也沒有前去和他們遊玩的勇氣。
因為缺乏這些勇氣,自然無法和活潑的同鄉們交往,
也因為疏於交往,他們不只嘲諷我、忌妒我,還對我猜疑。
這是我身負冤罪,短時間歷經無限艱難的原因。


某日黃昏,我漫步獸苑,過菩提樹下大街準備回蒙比修(Monbijou)的僑居地,
來到庫洛斯提爾(Kloster)巷的古教堂前。
不知有多少次,我的目光經過燈海,進入這狹窄而昏暗的巷子。
巷子裡有墊被、內衣褲曬在樓上欄杆尚未收進去的人家;
長鬍子的猶太教老翁佇立門前的小酒館。
望著呈凹字型豎立的這三百年前的遺跡,內心恍惚佇立良久。

我正想經過這地方時,看到一位少女在深鎖的教堂門前啜泣,年紀大約十六、七歲。
露在頭巾外的是金黃色的頭髮,所穿的淡金黃色衣服也滿乾淨的,
聽到我的腳步聲回過頭來的臉,不是詩人的我無法描述。
明亮中隱含憂鬱的眼睛,在含淚的長長睫毛下,為何只一回眸就深入我心坎呢?

她是遭到意外事件無法解決而站在這裡哭泣嗎?
我懦弱的心被憐憫之情打敗,自然地走近她身邊問:
「為什麼哭泣呢?我這無家累的外國人,或許反而幫的上忙也說不定。」
我對自己的大膽感到驚訝!

她吃了一驚,盯著我這黃面孔看,或許是我真摯的心形於色,她說:
「你看來是好人。不像他那麼殘酷,也不像我母親那樣。」
才稍稍停下的淚泉又再度湧出,沿著可愛的臉頰留下。
「救救我吧!不要讓我做出可恥的事。母親說要是再不聽他的話就要打我。
父親死了,明天不能不埋葬,可是家裡連一點積蓄也沒有。」
之後,只是哭泣。我的眼光一直落在少女低著頭而顫抖的頸子上。
「我送你回家吧!你先靜下心來,不要人聽到哭聲。這裡是大馬路呀!」
她說話時不自覺地靠在我肩上,這時突然抬起頭來,
彷彿第一次看到我似的,很不好意思的把身體挪開。

我跟在快步走怕被人看見的少女背後,
一進入教堂斜對面的大門,是座有缺損的石梯。
登上石梯,在第四階有一道彎腰可容身的門。
少女旋轉已生銹的鑰匙,在門把上用力一拉,
裡面傳出老太婆嘶啞的聲音「誰啊?」
少女回答「愛麗絲﹝???﹞回來了!」
很快地門碰地打開了,出來的是發已半白、長相並不難看的老婆婆;
她的額頭上深深刻畫著貧苦的痕跡,身上穿著舊棉衣和骯髒的拖鞋,
對愛麗絲向我招呼後才進去的行為,她似乎等的不耐煩,用力地把門關上。

我茫然呆立片刻。
突然有燈光透出,仔細一瞧,門上用漆寫著「耶倫斯特瓦依格魯特」,
下面注「裁縫師」─這該是少女那死去父親的名字。
門裡傳出爭吵聲,靜下來後門又打開了,
老婆婆誠懇的對剛才的無理舉動向我道歉,歡迎我進屋。

門內是間廚房,右手邊矮窗上掛著洗得潔白的麻布,左手邊有用磚雜亂砌成的灶。
正面的房間門半掩著,裡面有鋪著白布的床鋪,有人正伏在床邊哭。
打開灶邊的門讓我進去,裡面是一間面街的小房間。
由於是頂樓,沒有天花板,屋頂便筆直地向窗邊成一大斜角,
而床鋪,便位於糊著紙的樑柱下邊,只要一抬頭,就會碰到屋頂。
我看見房間中央的桌子上鋪著美麗的墊子,有一、二本書與相簿並列著,
陶瓶裡插著不相稱的高貴花束。旁邊少女含羞地站著。

她非常的美,白皙的臉映在燈光下呈現微微紅霞,手腳柔細得不像是貧家女。
等老婆婆走出房間後,少女微帶鄉音說:
「請原諒我輕率地帶你到這裡來。你是好人,請不要憎恨我。
明天就是父親的葬禮,原先認為薛姆貝爾比─我想你大概不認識他,
他是維克特利亞舞團的團長,接管舞團已有二年─可以依靠,會幫助我們,
誰知竟乘人之危做出損人利己的事。
請你救救我,我會拿微薄的薪水來還你,縱使沒飯吃也一定做到;
如果這樣還不行,我就只有聽從母親的話...」
她眼中含淚身體顫抖,頭抬起的眼神有一種無法使人抗拒的魅力。
或許她知道自己這雙眼睛的魅力?或許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雖藏有二、三馬克的銀幣,但是這還不夠,所以我解下手錶放在桌上。
「拿這手錶應一時之急吧!
拿到蒙比修街三號的當鋪,說名叫太田的人會來贖回去。」

少女露出驚訝的神情,輕吻我伸出要道別的手,眼淚撲簌簌的留在我的手臂上。


嗚呼!這是什麼惡因呢?
少女為了向我道謝,親自來到我寄寓處,
在右邊是叔本華,左邊是席勒─我整天端坐讀書的窗下,如一朵名花綻放。
從那時候起,我和少女的交往逐漸頻繁,
同鄉的人知道後,以為我是在舞姬群中獵色,
我們兩人之間存在著只是愚癡而天真的歡樂。

同鄉中有好事者,把我屢次出入舞團與舞姬交往的事向長官報告。
原已討厭我步入學問歧途的長官,最後終於要公使館轉達免職的命令。
公使對我說:
「你馬上束裝返國還可以給你旅費,要是仍然滯留不歸,
就別想得到公家的任何補助。」
我請求寬限一星期,當我正為這件事煩惱的時候,接到了生平最感悲痛的兩封信。
這兩封信幾乎是同時寄出的,一封是母親的親筆函,另一封是親戚寄來的,
告知我日夜思慕的母親逝世的噩耗。
母親信中的話恕我無法在此寫出,因為淚水已使我無法下筆。

到這時為止,我與愛麗絲的交往,比旁觀者看到的清白。

他因父貧無法接受良好的教育,十五歲應徵為舞姬,
接受訓練後進入舞團,現為團裡的第二把交椅。
但正如詩人哈克連提爾所說:
舞姬是社會的奴隸,無常常是舞姬的遭遇;舞姬們的薪水微薄而工作辛苦。
她們白天反覆排練,晚上表演場次頻繁;
進入化妝室擦紅粉、著華麗衣裳;
在場外卻連自己都養不飽,何況還要養父母、兄弟!
因此聽說在同伴中鮮有不墮入操賤業者。
愛麗絲能逃的掉主要是因為個性純樸及正直父親的看護。
她自幼喜歡讀書,但是能拿到手中的儘是出租店的低級小說;
和我認識之後,讀我借她的書,也逐漸念出趣味來,
不但口音改正了,連寄給我的信中錯字也減少了。
這麼一來,我們兩人之間首先有了師生的情誼。
她聽到我遽遭罷免官職,臉色大變。
我沒告訴她這件是和她有關,而他也央求我不要把免官之事告訴她母親,
她擔心她母親會因為我沒了學費而冷淡我。

嗚呼!詳情不必寫在這兒,
但我喜歡她的心情遽然增加,最後離不開她就是這時候造成的。
關係我前途的大事就在眼前,誠屬存亡危急之秋,
或許有人對我的行為感到可疑而誹謗我;
但是我愛愛麗絲之情,比初次見面時還深。
愛麗絲那因為同情我命運坎坷,也悲傷別離而低垂著的臉上,
鬢毛散開、嬌艷含羞的姿態,直衝我因悲痛、感慨而反常的腦髓─
恍惚之間,兩人發生了關係,這又有什麼辦法呢?

與公使約定的日子逐漸接近。
如果就這樣子回國,那麼學業無成,徒負污名,
天地將無可容身之處,但想留下卻又籌不到學費。

這時候,同行之一的相澤謙吉對我伸出了援手。
他是天方伯爵的秘書,人雖然在東京,但在官方報告上看到我被免官的消息後,
就向某報的總編輯推薦,讓我成為該報的通訊員,
留在柏林作政治、文化方面的報導。

報社的酬勞微不足道,不過更換一下住所、午餐的地點或許還可勉強度日。
當我正為此煩惱時,對我拋出救命繩索的是愛麗絲。
她不知怎麼說動她母親,讓我寄居在她們家中,
愛麗絲和我很自然地以兩人微薄的收入,再憂患中過著快樂的時日。
她早上喝完咖啡就去劇場排練,不排練的日子就留在家裡。
我則到奇歐尼比街長型的休息處,去瀏覽所有報紙,拿出鉛筆收集各種數據。
在這利用天窗采光的室內,有無固定職業的年輕人;
有向人借少許錢悠遊度日的老人;有忙裡偷閒的商人等,
我和他們並坐,在冰冷的石桌上振筆疾書,
連小女孩端來的咖啡都涼了也無暇喝上一口。
對我這個往返於報架間,每天不知來回幾趟的日本人,陌生人會怎麼看呢?
每當愛麗絲排練的日子,將近一點左右,便會順道過來邀我一起回家;
對這少見的體態輕盈、如同能在掌中起舞的少女,
或許有人會以奇怪的眼光目送她吧!

我的學業一直荒廢著。
在頂樓室內微弱的燈光下,
她坐在椅子上縫製衣物時,我則在旁邊的桌上寫新聞稿。
這與往昔在紙上收集法令條文的枯燥不同,
現在寫的是活生生的政界活動和有關文學美術新現象的批評等;
東拉西扯的只要能力所及,連威廉一世和佛德列三世的崩殂、新帝的即位,
俾思麥侯爵的進退情形等也都寫成詳細的報導。
如此一來,比想像中還要忙碌,想翻閱不算多的藏書或從事舊業都很困難。
雖然大學學籍還未被刪除,但因繳納學費不易,
所以連唯一選修的科目也很少去聽講。

我的學業雖然荒廢了,但卻增長了另一種見識。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大抵歐洲各國,民間學問的普及沒有能比得上德國的,
散見在數百種報章雜誌的評論有許多高水平的。
我利用當通訊員以前,在大學上課時養成的洞察力,
讀了再讀,抄了再抄,把單方面的知識自然地綜合起來,
已達到大部分同鄉留學生作夢也達不到的境界,
他們之中甚至還有連德國報紙的社論都看不懂得呢!

明治廿一年的冬天到來。
大街的人行道上有人灑沙、揮鋤,
庫洛斯提爾街一帶,時而可見凹凸不平但表面結了層冰的路面;
早上門打開時常會有餓得凍死的麻雀落下,真是悲哀!
即使是在灶裡燒火將室內弄溫暖些,
但北歐的寒氣凍透牆石,雖著棉襖仍令人難耐。
有一次愛麗絲昏倒在舞台上被人送回來,此後便覺得不舒服而在家休息;
由於吃東西就吐,她母親首先察覺到是孕吐。
哎~,日子本來就已經很難度了,如果真是懷孕了怎麼辦呢?

有一天早晨,因為是週日,我留在家中,但心情一直很不快樂。
愛麗絲還沒到臥床的程度,她挪了把椅子坐到小鐵爐旁沉默著。
這時門口有人聲,沒多久在廚房的愛麗絲母親遞給我一封信;
一看是相澤的筆跡,信封上貼的是普魯士的郵票,郵戳蓋著柏林。
我訝異的拆開一看,信上寫著:
「因故無法通知你,我跟隨天方大臣昨夜已抵達這裡;
伯爵想見你,請速來!現在正是恢復你名譽的時候,余言後敘。」
愛麗絲看到我閱信後的茫然表情說:
「是故鄉寄來的信?是不是不好的信呢?」
她還以為是報社有關酬勞的信函。
我只好安慰她:
「不!不用擔心,是相澤跟大臣來了,
他們急於見我,所以我必須立刻動身前往。」
縱使是送疼愛的獨子出門的母親也沒有這般周到,
或許是認為我將前往見大臣吧!
愛麗絲強忍病痛起來,選了件極為潔白的襯衫,
又拿出小心收藏的雙排扣大禮服給我,甚至親自為我繫上襟飾。

「這樣子誰都不會說不好看,對著鏡子照照看!
為什麼不高興呢?我好希望陪你一起去。」
愛麗絲神情稍變說
「不!穿上這樣的衣服,總覺得不像是我的豐太郎了」
想了一下又說「即使有富貴的一天,也不要拋棄我喲!」
「什麼?富貴的一天?」我微笑。
「自從往政界發展的希望落空以後,也過了幾年了,
此次我並不是想去見大臣,祇想看看久別的朋友而已。」
她母親叫的一等馬車,已從雪道來到窗下。
我戴上手套,吻了愛麗絲後下樓。
她打開冰凍的窗戶,任北風吹亂髮絲,目送我搭乘馬車而去。

我在凱赫夫飯店的入口下車。
問過服務生相澤秘書的房間號碼後,登上久未踏過的大理石階梯,
進入擺著絨毛沙發,正面豎著鏡子的等候室。
我在這裡脫下外套,猶豫了一會兒,才走到走廊邊的房間前面。
一起念大學時,讚賞我品行端正的相澤,今天會以什麼神情出迎呢?
我暗地的想著。
進入室內一照面,發現相澤體態比以前胖也變壯了,
神情依然是一副快樂的樣子;看來對我的行為失檢並不那麼介意。
無暇敘述別後的詳情就被引見拜謁大臣;
大臣委託我把德文寫的公文重要部分翻譯為日文。
我拿著公文走出大臣房間時,相澤說等會兒要和我共享午餐。
在餐桌上時他問了許多事,我也一一回答。
他的生活大抵上很順利,而我的境遇卻如此坎坷。

他聽了我敞開胸懷所說的不幸經歷,不時感到訝異,
非但沒譴責我,反而痛罵其它的平庸之徒。
但是,當我說完時,他正經勸諫我似的說:
「這些是都因為你天生心腸軟所引起的,如今再講也於事無補,
不過有學識有才能的人,怎能一直被一少女的感情所羈絆,
過著那毫無目的的生活呢?現在天方伯爵一心一意想重用會德文的人,
只不過伯爵清楚你當時被免官的原因,所以一下子很難打消他的成見;
如果你打算重新站起,最好的方法就是表現出自己的才能,
好好表現爭取伯爵的信任吧!再著,與少女的關係,
儘管她是誠心誠意的,那也不是彼此瞭解個性後的結合;
只不過是習慣性加上惰性產生的交情罷了,還是下定決心斷絕來往吧!」

我有如在大海中失去舵手的人,遙望遠山,而相澤告訴我前進的方向。
這座山猶如在濃霧中,何時才能抵達呢?
不!縱使到得了,也不一定能讓我心中滿意啊!
現在的生活雖然貧困卻也有樂趣,我拋棄不了的是愛麗絲的愛。
我柔弱的心下不了決定,但還是暫時聽從朋友的話,說好斬斷這情絲。
我不願失去我所擁有的;我抵抗敵人,卻對朋友說不出「不」字來。

告別後我走出外頭寒風撲面。
一走出雙重玻璃窗緊鎖、陶爐火燒得炙熱的飯店餐廳,
午後四時的寒氣穿透薄外套更是令人難耐,
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心中一股冷意。
大臣交代的公文,只一晚即翻譯完畢。
從此以後我到凱赫夫飯店的次數逐漸增加,剛開始伯爵只談公事,
後來也提一些故鄉發生的事問我的看法,
偶爾告以當事者的過錯時,伯爵大笑。

大約一個月過後的某天,伯爵突然問我:
「我明天就要出發前往俄國,能跟隨我去嗎?」
這幾日不見因公務繁忙的相澤,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我感到驚訝!
「如何能不從命呢?」嘴裡雖然這麼說,
但這個回答並不是我迅速決斷下的話。
這就是我的弱點,對信任我的人突然的問題,
倉促間未能仔細考慮答案所牽扯的範圍馬上就答應下來,
應允之後才發覺自己很難做到,但為了掩飾當時的心虛,常強忍著去做。

這一天拿著翻譯費和旅費回家,把翻譯費交給愛麗絲;
這些錢大概可以支付我從俄國回來之前的生活費,
她不常看醫生,幾個月都沒發現有貧血的現象。
舞團寄來通知說明請假太久已開除她,
才一個月左右就採取這麼嚴厲的處分,或許有它的緣故吧!
對於我出門遠行,她絲毫未露出煩惱的樣子,這是真誠相信我的關係。

搭火車並不遠,因此也沒有特別準備,
只把借來的貼身黑禮服、新買的戈達出版的俄國朝廷的貴族譜
和兩、三種字典等塞進小提包。最近讓人不安的事特別多,
心想著當我出去後留下的人會憂傷,或者會淚灑車站時便感到十分難堪。
翌晨,先將愛麗絲托付給她母親講的熟人處後,
我打點好旅行袋裝備鎖上門,把鑰匙托給附近的靴店老闆後離開。

對於俄國之行該說些什麼呢?翻譯官的任務突然使我直上青雲。
我跟隨大臣一行住在聖彼得堡期間,
圍繞我的是把巴黎的豪華移到冰雪之中的王城妝飾,
尤其是在無數黃色燭光中,映照著不知多少的勳章和肩章;
雕鏤的極為精緻的暖爐讓人忘記了寒冷;宮女的扇子閃爍出光輝。
在這些人當中以我的法語說得最流利,因此周旋在賓主之間也以我最忙。

這期間我忘了愛麗絲,不!我每天都沒忘記給她寫信。
她的第一封信說:
在我離開的那天,不想獨自一人對著燈火就到朋友家聊天,
直到入夜才拖著一身疲勞回家,隨即就寢,
次晨醒來仍是單獨一人時,感覺恍惚夢中。
起床時想到往後的不安和生活痛苦,一整天都無法進食。

過了一段時日,她的信似乎是在頗為焦躁、痛苦下寫的。
信從「不」字寫起。不!我現在才知道想你有多深。
如果只因故鄉已無可依賴的人,這裡還有方便度日之處,
你大概不會留下吧!我要用我的愛把你留住,
如果不成,當你想東回時,我跟母親一起去比較好;
但是龐大的費用將從哪裡來呢?
以前我常希望你無論如何留在這裡,等待出頭的日子,
這回雖然是短暫的旅行,然自你離開後的二十幾天,
別離的心思日益增加。
本來以為分離只是一瞬間的痛苦,但是現在我已感到迷惘,
人世無常的道理愈來愈明顯;
雖然如此,不管有任何事發生也請不要拋棄我。
我和母親發生了劇烈的爭吵,
但當她看到我不同以往的堅定態度時也改變了心意;
她說等我到東方時,她準備寄居在斯提欽附近農家的遠親那兒。
如我給你信中說的,要是大臣能重用你,
那麼我的路費應當會有著落的;我現在一心期待著你回柏林的日子。

嗚呼!我看了這封信才明白自己的處境,對我自己的遲鈍感到慚愧。
對自己的進退,或與自己無關的他人的事,自以為有果斷力而引以為傲;
其實這種果斷力只表現在順境中不在逆境裡。
想要照出我和他人的關係時,一向可靠的胸中之鏡竟然一片朦朧。

大臣已經待我特別優厚,但是近視眼的我卻只看到自己的職分而已。
這關係到我未來的希望,神大概已知道;
可是我卻絲毫沒察覺到,現在縱使已察知,我的心還能保持冷靜嗎?
朋友鼓勵我時,我認為大臣的信賴有如屋上的鳥,是抓不到的;
但今日的我已抓到一些了,相澤前陣子談話中透露:
回國後如果也能這樣…的話,應該是大臣的意思,
只不過碰到公事,縱使是好朋友也不能明講吧!
如今想來,
我隨口向他說要和愛麗絲斷絕的事,恐怕也已向大臣報告過了。

啊!西來德國之初,瞭解自己的本領,發誓不要變成機器人,
其實不過是放長繩讓綁著腳的鳥暫時拍動翅膀獲得自由罷了!
腳上的繩子是解不開的,以前是某部的長官操縱著,
如今這繩子卻握在天方伯爵手中。
我和大臣一行到柏林時,恰巧是元旦的早晨,
在車站向大家道別後驅車回家。
這裡習慣除夕夜不睡,元旦才睡,因此萬戶靜寂。寒氣逼人,
路上的雪變成有稜角的冰塊,映在陽光下發出閃閃光輝。
車子轉向庫洛斯提爾街,在我家入口處停下,
這時我聽到關窗戶的聲音,從車裡看不清是誰。
我讓車伕拿提包正準備登上樓梯時,愛麗絲正好跑下樓。
她大叫一聲抱住我的脖子,車伕看到這一幕露出訝異的臉色,
留著鬍鬚的口中不知說了些什麼聽不清楚。
「回來太好了,要是再不回來我會死掉的。」

那時我的心還沒定下來,懷鄉之情與追求榮華的心有時勝過愛情,
可是在這剎那,我沒有絲毫猶豫,馬上抱住愛麗絲。
她的頭靠在我肩上,喜極而泣的眼淚撲簌簌地掉在我肩上。

「要拿到幾樓呢?」聲如銅鐘的車伕早已站在樓梯上。

愛麗絲把錢交給到門外迎接我的她母親,請她犒賞車伕後,
拉著我的手急忙進入屋內。才第一眼即嚇了我一跳,
因為桌上有堆得好高的白棉花、白蕾絲等。

愛麗絲指著它們笑著說:
「你覺得我的準備功夫怎樣?」
拿起一片棉花一看竟是尿布。
「你知道我有多快樂!生下的孩子會像你一樣有黑色的眸子吧!
我生產的那一天希望你在我身邊,
不要讓孩子姓別人的姓(按:暗示與她正式結婚)」
她低下頭。
「你會笑我幼稚吧!想到到教堂的日子是多麼令人高興呀!」
抬起頭來,眼中滿是淚水。

我想兩三天內大臣的疲倦仍在,不敢拜訪他,便躲在家裡。
某日傍晚大臣卻派人叫我前去。到了那裡受到特別的禮遇,
大臣慰問我俄國之行的辛勞,接著又說:
「願不願隨我回東方?你的學問我不清楚,語言能力已經足夠了;
原本我擔心你滯留已久,會不會有一些羈絆?
問過相澤得知沒有後我非常放心。」
他的神情不容人拒絕。我心中大叫一聲,
相澤的話果然是真的,如果無法抓住這次的機會,
那麼我回祖國挽回名譽的途徑也將斷絕,
會葬身在這廣闊的歐洲大都市人海之中的念頭,遽然襲上心頭,
哎!我意志是多麼不堅決啊!竟然回答:「遵命!」

我雖然厚臉皮,但回去對愛麗絲如何交待呢?
走出飯店時內心的紊亂無法言喻。分不清道路的方向,
陷入沉思之中,好幾次被來往的馬車伕怒斥才倉皇躲開。
走了一陣子才發現以來到獸苑旁邊了,我頹然坐在路邊的椅子上,
把燒得火燙、如被鐵錘敲擊般嗡嗡作響的頭靠在椅背。
有如死了般不知過了多久,被劇寒凍醒過來時,
已是晚上大雪紛飛,帽緣、外套的肩上積雪盈寸。

時刻可能已經超過十一時,摩哈比特卡努努街的鐵軌被雪掩蓋,
布蘭登堡門旁的瓦斯燈發出寂寞的光輝。
我想站起來但腳卻被凍僵了,
只好用兩手摩擦雙腳,總算可以走路了。

由於走路不太方便,到庫洛斯提爾街時可能半夜已過,
也不知是怎麼走到這裡的。
一月上旬的晚上,「菩提樹下大街」的酒家咖啡店,
應該正是客人頻繁、熱鬧的時候;
但我全記不得了,
充塞我腦中的只是「我是個無可赦免的罪人」的念頭。

四層樓的頂樓室內愛麗絲尚未就寢,
黑暗的夜空中一星之火看來格外顯眼;
被如群飛而下的鷺鷥般的雪花所掩蓋,
但轉瞬間又露出來,旋即又被掩蓋,有如被風玩弄著。
一進入門口就感到疲倦,全身關節疼痛難堪,
爬也似地登上樓梯。走過廚房,打開房間的門進入,
坐在椅上縫尿片的她回過頭來「啊!」地叫了一聲,
「怎麼弄得這一身?」

她吃驚也是當然的。
我臉色蒼白如死人,帽子也不知什麼時候弄掉了,頭髮凌亂;
在路上不知跌倒幾次,衣服全被帶泥的雪弄髒,還破了好多處。

我想回答卻說不出聲音,膝蓋顫抖得站不起來,
只記得想抓住椅子時就倒下去了。

隨後,我連發高燒,高燒時儘是囈語,
在愛麗絲盡心看護之下,幾星期後才恢復了知覺。
某日相澤來找我,我隱瞞她的事完全漏了底;
他只向大臣報告我生病一事,要我好好靜養。
我這才看到在病床旁伺候的愛麗絲,對她的樣子感到吃驚。
在這幾周裡她消瘦的厲害,眼睛佈滿紅絲,
眼眶凹下,灰色的臉頰下陷。
由於有相澤之助,生活上不成問題,
可是也是這個恩人在精神上殺死了她。

我後來才知道,當她遇到相澤,從相澤那聽到了我和相澤的約定,
也弄清楚那天傍晚我對大臣所作的承諾後,
馬上從座位上站起,面色如土,
大喊「豐太郎這負心漢,竟然騙我到這種程度!」後就當場暈倒了。
相澤喊她母親一起把她扶到床上靜臥,當愛麗絲醒來時,
變得眼光呆滯不知有他人,只是喊我的名字大罵,抓頭髮、咬棉被;
稍微安靜時就找東西,把她母親給的東西全部扔掉,
拾起桌上的尿片就蓋在臉上啜泣。

之後雖然愛麗絲沒再鬧事,但精神幾乎完全崩潰了,癡呆如幼兒。
醫生說是由於精神過勞所引起的偏執病,沒有治癒的希望。
想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時,她卻哭叫著不從。
愛麗絲反覆地把一塊尿片放在身上,不時拿出來看,
看著看著便又啜泣起來,看來已無法清醒了。

我的病已痊癒。數不清已有幾回抱著愛麗絲流下了無盡淚水。
隨大臣踏上東返之途時,
與相澤商量給愛麗絲的母親足以維持清寒日子的金錢,
而留在可憐瘋女腹內的孩子也拜託她照顧了。

嗚呼!像相澤謙吉般的良友世上難尋,但我腦海中至今仍對他有一點點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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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1 篇留言

4554214
阿~!@#$%
又有了 ^Q^

06-08 21:11

幽影
沒錯06-12 16:59
我要留言提醒:您尚未登入,請先登入再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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