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設在臥室的廣角窗，能讓我看盡整片夜空。
不斷向遠處延伸的無垠夜色，以及在都市光害之中仍灑落輕柔銀羽的溫潤明月。這是我家所能看到的，最美的景色。
每到晚上，就算帶回家的功課再多，我也會抽出時間欣賞；即使社團操得我只想倒進被窩大睡特睡，也要強迫自己翻身仰望。要問為什麼，因為這是治癒我的最佳良藥。
今天我一如往常地靠著窗沿，眺望那彎蒼銀月牙。今天是初五，擺在窗沿的桌曆上是這麼寫的。
誠如各位所知道的，月亮的美在她的多種變化；至於有多少種類，相信大家在國小自然課都學過了，我就不多加贅述。
看著看著，我拍了下大腿：
「好，今天也發上去吧。」
打定主意的我拿出愛用的相機，兩腳伸進外出拖鞋就走上頂樓。雖然還是夏天，但晚上還是有點冷，尤其在十三層樓高的樓頂，風颳得比在地面更勤。我稍微縮了縮脖子。
「快點解決吧……」
我舉起相機，將這一刻的月景化作電子檔案紀錄下來。本來想現場檢查拍下的照片，但我終究還是輸給夏夜的涼意。
不應該只穿一件吊嘎就上來的。我灰溜溜地逃回家。
將照片傳進電腦，盡可能不做修飾就上傳到網誌。
如果說這是我的興趣，我想我不會否認。然而一開始只是拍好玩的這份「興趣」，一拍就是兩年。
就在這時，可愛的通知音效告訴我有人喜歡我的分享。我移動鼠標確認是誰，笑了出來。
「又是你頭香。」
我才正要開通訊軟體時，對方在我的網誌回應貼上另一張月景。這熟悉的角度幾乎等同他的身分證明，害我又笑了一次。我猜他也和我一樣，運氣很好地有著屬於自己的絕佳攝影地點。
剛才說這興趣一玩就是兩年，最大的原因就是這位頭香客。嗯，說好友比較容易理解。
開始拍月景是在升上國二的暑假。當時就和今天一樣，拍了張自己覺得不錯的月景上傳到網路，也搜尋了同樣喜歡攝影的同好網誌，留言交流。
其中一位，就是現在這位好友。看到彼此的交談紀錄，從一開始的彬彬有禮，到一個月後缺了敬詞，三個月後開始不用標點符號，半年後已經各種表情符號和貼圖亂飛。
我留言：【你怎麼剛好就有一張可以上傳啦wwww】
他回：【本來明天才要貼看你貼我就跟啊XDDDD】
接著還貼一張「有意見？很好，就開戰吧」的貼圖。
於是我又衝上屋頂拍了幾張，而他似乎也這麼做了。因為在我的網誌回應又多了三張他拍的月景。
「好啊你，來尬啊。」
我笑著說著，著手處理拍好的檔案。
在操作修圖軟體時，總覺得螢幕上那彎殘月，就像夏夜受不了我倆相互較勁一般，所露出的一抹無奈微笑。
※※※
朋友之間不是不會吵架。
因為一些緣故，我和他鬧翻了。我躺在廣角窗前，覆蓋天空的深鉛色雲朵沉重地彷彿隨時都要壓下來。
老天爺啊，您也不用挑今天賞我個大陰天吧？但這就是莫非定律，世上總是充滿這種一點都不有趣的巧合。
我坐起身，盤腿抱胸一會，又倒回去。
不過因為太大力的關係，擺在窗沿的相機不穩地前後搖晃──
「喔靠！」
──我及時伸手按住它。
維持抬手反扣窗沿上的相機的動作半晌，我把它拿到眼前，打開檔案紀錄。
右上角顯示的「7911/9844」害我差點嗆到。我是多久沒整理了？忍不住扯起嘴角。
於是我就這麼仰躺著，欣賞起自己的作品集。雖然螢幕有點小，但現在的我沒想那麼多。
「喔，這張照片啊。」
是在春末拍的，那時他因為大夜班沒辦法拍照，從唉聲嘆氣到抱怨工作云云，我就給他一張啤酒貼圖，而他居然直接回我一張喝了半瓶的伏特加照片。
「還有這張。」
日期的年份進了一個數字，季節也到了初冬。那天夜空特別清澈，不只是我，他也拍一張漂亮的月景。
「這張也是……」
同年冬季，那天夜晚雲層頗厚，而從隙縫探出臉的月亮有種難以言喻的魔力。而我上傳這張照片的網誌在當時還被選為熱門創作，他就像是自己的作品被認同般大力誇讚我一番。
下一張，再下一張，再再下一張。幾乎每張照片都和他有關，那些白癡又跳Tone的交談紀錄彷彿錄下的影像，一幕幕鮮明地重現眼前。
我放下相機，窗外的雲層還是一樣厚，但我不覺得會壓下來。
「……去道歉吧。」
這麼做了之後，才發現他其實也想向我道歉，但就是拉不下臉。
他說：【下次我會先道歉】
我回：【淦你還想打冷戰喔wwww】
而他貼了一張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北極熊貼圖，我就順應他的意思放一張虎鯨的血盆大口。
然後？然後就和之前一樣，繼續沒營養又白癡的日常對話。
聊著聊著我突然想到。今晚之所以是大陰天，該不會是老天爺受不了我們兩個高中生吵得像個幼稚園小鬼，才遮住那像哈哈大笑的嘴巴的虧凸月吧？
※※※
最近他上傳新作品的間隔變長了。我好奇一問，才知道他交了女朋友。
我說：【淦這好消息怎不跟哥說？】
他回：【就……怕你不高興】
我不住仰天：【不好意思我喜歡的是女人】
他：【靠悲XDDDD】
因為女友對攝影沒興趣，他的夜晚不是電影院就是博物館或水族館，當然也包含愛情旅館。他表示水床躺起來感覺滿糟的，於是我用砸嘴貼圖狠狠洗版。
我：【總之好好發展啊～等著看你養一打足球隊】
他：【開後宮都生不到這麼多XDDDD】
我還沒想到開後宮欸？這傢伙果然是個男人。
然而這樣嗆聲中帶恭喜的日子持續半年，他和女友分手了。原因是女方家長認為大學生談交往還太早。
我：【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還太早？是要頭髮都掉光了才剛剛好是不是】
他：【也許吧？】
我：【再說真要比年代，以前不是15還16就結婚嗎？歷史課學的】
他：【那太久了啦】
隔著螢幕都感覺得到他的沮喪。我嘆口氣，傳了幾組號碼：
【這些拿去用吧，多準備幾包衛生紙】
訊息下出現「已讀」字樣後約一個半小時，他回我一句「謝謝」。
當然我沒不解風情到問他去哪做了什麼。
至於修圖軟體編輯區的峨嵋月，就像是鄙視行正常宣洩行為的我們的嘴型般，嘴角重重下垂。
※※※
烏飛兔走。轉眼間，我倆都從大學畢業，踏入社會。
開始工作之後，漸漸知道大人為什麼總在說學生是幸福的。
考試和作業是學生的責任，但只要結束了就能得到喘息的時間，更別說寒暑假了。然而大人的工作卻好比天天都是大考天，結束一場接下一場；寒暑假和我們無關，周休二日和國定假日只是浮雲，那怕天災來襲照樣跑公司。
即使是在這樣的生活中，我依然繼續拍攝月景。雖然更新頻率大跌，但至少還是持續著。
至於他，則是成為熱門部落客。當然本業還是上班族。
他在大學畢業那年得到這份殊榮──
我嚇了一跳。
不只手機通訊軟體，電子信箱、網誌站內信，甚至是網誌留言，各種通知同時殺來，就只差門外郵筒再收到一張明信片。
字裡行間可以感受到他的興奮和雀躍，我也差點歡呼出聲。
我：【很棒啊，努力得到認可了】
他：【沒啦，我只是運氣好】
自己人謙虛什麼啊？我笑了起來，鍵入一次又一次的句子。
然而隨著字句累積，我卻感覺到某種不好的事物在心底扎根。
但我選擇無視，和他交換一如往常的屁話，交換對彼此作品的心得。
──至今，他遇過數次瓶頸，也以同樣的次數跨越；每一次的障礙，都讓他的作品更加洗練，極富內涵。
但我卻是原地踏步。或該說是，我不知道我有什麼變化；因為沒有人對我說過。
即使是他，也只是不斷誇讚我的作品，卻從未說出需要加強的地方。
「啊……真會累死。」
下了班，回到家的我啟動電腦，點開瀏覽器，來到我的網誌。
別說留言，連點閱數也可憐得像在地上爬。
然後我注意到通知。果然是他，而且也貼了新作品。
除了照片，他還加上自己的近況，還有不知道從多久前就沿用至今的謝詞。
作品，儘管只是張照片，但本身完成度相當高。無論是取景或角度，畫面的比重分配也很漂亮。底下的留言更是爆棚，讓右側的捲條縮得鼠標點都點不到。
但我的也不差啊。幾乎是腦海出現這句話的瞬間，我彷彿聽到某種崩塌的聲音，隨之浮出帶著黏稠的汙濁情緒。
為什麼會有這種差別？
為什麼都只看到他？
為什麼不是我？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當我意識到時，瀏覽網頁的捲條已經到了最底，而我的左手掌心傳來一陣痠麻。不知何時收成拳頭的左手掌之中，有著醒目的四道指甲痕跡。
就在這時，通訊軟體跳出通知。
他：【晚安，上班辛苦了】
你不也是嗎？熱門部落客喔。幾乎是下一秒，恍如夢醒的我瘋狂地左右搖頭。
我搞什麼？他只是打招呼而已。我花了幾秒整理心情，試著將剛才的負面思考重新埋回大腦深處，而他又傳了下一句：
【感覺你這幾天好像都很累，有時間要好好休息】
動作的手指突然僵住，但我已經開了對話視窗。
我：【嗯，謝謝】
毫無理由，我只打了這短得只能用冷漠形容的回應。
隔天，工作出了點問題，但我還是順利解決，得以回家處理手邊的照片；良久，我滿心得意地點頭，將之傳到網誌。
然而到了早上，還是一樣沒什麼人看。
算了，我也就這樣了吧？沒有期待就沒有傷害。我搖著頭，趕捷運上班。
回到家，他也貼了新作，而且就在我到家十分鐘前。
盛況依舊啊。我只覺得意識幾乎被他那篇網誌底下的感想浪潮淹沒，幾乎朦朧。
習慣的通知聲將我拉回現實。嗯，又是他。
他：【感覺你最近似乎很忙，總之祝你一切順利，好好休息】
休息？明明是關心的詞句，在現在的我看來卻像一顆穿破霧氣飛來的石頭，砸進名為心靈的池塘。
不能撒嬌。唯獨不能在這種地方妥協。我收緊拳頭，重複幾次深呼吸，鬆開。
遲了半晌才開對話視窗的我，給了和昨天相同的回應。
今晚是個拍照的絕佳天氣。我拍到凌晨三點，選出我自認最完美的一張，放上網誌。同一時間，朝陽的光芒透過廣角窗照亮了我的房間。
犧牲一整夜的睡眠，上班時連續走神被老闆責罵的我，頂著身體和精神的疲勞回到家，然而關於網誌回應的通知一次也沒響，手機靜得就像斷電一樣。
即使作到這種地步，我也無法改變作品無人問津的現實。連房間都不想進去，直接倒在客廳沙發。
口袋的手機發出細微震動。啊啊，又是他。
他：【明天不用上班吧？希望你的工作告一個段落，能夠好好休息】
彷彿聽到石頭掉進泥濘的悶響。心靈的湖水或許乾涸了吧？連我都訝異自己這麼容易就氣餒。
我把手機丟去另一張沙發，顧自回到房間。
來到廣角窗邊，透明玻璃外的月亮是滿月，而且比平常還要大一圈。雖然比不上超級月亮，但也讓人印象深刻。
再去拍一張吧？這麼決定的我上了頂樓。
甫一推開大門，稍強的晚風拂過側臉，帶來沖淡的廢氣味道。月光皎潔，將拔地而起的乏味建築和眼下的平凡水泥地板染上如夢似幻的光澤，連對面樓頂的違章鐵皮屋似乎也多了一抹蒸氣龐克的味道。
我拿起相機，將這平時見不到的景色收入鏡頭。
相機螢幕倏地轉暗。
「欸？」
沒電了。我就這麼傻站半會，吐了口氣。
夏末的晚風偏涼，不過我有多穿一件薄外套，感覺倒滿熱的。再說比起溫度，都市的廢氣更讓我不舒服。
我抬起下巴，遠眺那彷彿伸手就能收入手中，卻遙不可及的碩大圓月。
「明明……是一樣的月亮……」
為什麼我的作品就是不如他？
只有我一人的頂樓，而且又是沒有問出口的疑問，想當然不會得到回答。
隱約可見寥寥星點的夜空之中，飽滿豐盈的美麗滿月，一如既往地灑落著柔和，卻冰冷無情的銀色光芒。
創作內容
【原創短篇】小說活動_賞月_明明是同樣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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