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了會兒,楓說要把吃盡的甜點跟茶盤拿去清洗,沒多久回到憲章房裡時,手裡又端著一盤梅子燒雞的肉串。
憲章詫異看他,「⋯⋯才吃了甜點,等等還要吃晚餐,你現在又吃?」
「這是晚餐的菜,食堂大姐說先讓我嚐嚐。」楓一臉滿足地嚼著,將盤子放在憲章桌緣,「這很好吃的哦,爺爺也吃吧?」
廚房的那幫人,時不時想到就給楓塞一嘴食物。偏這小子吃也吃不胖,身量也不見長,怎麼餵他都還是那小身板。
憲章搖頭,「老夫不餓,你吃吧。」
「耶~」
看楓那開懷大嚼的模樣,也不知他是不是忘了稍早前還在哀怨自己到底算不算是高樹組成員、身上沒有刺青一事。
「⋯⋯楓,你將來打算做些什麼?」
「呣?」楓愣著吞下雞肉,「將來?」
「沒錯。」憲章說,「你有什麼夢想嗎?」
「夢想?」
這問題似乎又更難了,楓放下手中已吃淨的竹籤,歪著小腦袋思考。
「不是長出翅膀在天上飛的那種白日夢。」
「討厭,人家知道啦!」
鼓著小臉,楓沈默了會兒才抬起頭。
「其實我,沒怎麼思考過『將來』、『夢想』之類的事⋯⋯」楓慢慢說道,紫紅雙眸中,那溫軟笑意裡有著淺淺無奈,「現在的我,覺得有三餐溫飽的平穩生活就已經很幸福了。」
「⋯⋯是麼。」憲章靜靜頷首,沒再多說什麼。
或許是單純,或許就是笨,又或者是被身上的詛咒限制,楓並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規劃自己的未來,這樣的答案也算是在憲章意料之中,但就這些時日的相處與觀察下來,楓似乎對做甜點蠻有興趣,若有心,他應該也能做出一番心得——不過楓是否真想往這方面發展,也要取決於他本人了。
晚膳時明穗尚未歸來,憲章那兒來了訪客,楓無事可做,也就簡略地吃了些飯,早早地洗澡睡覺。
但翻來覆去好一會兒怎麼樣也睡不著,天氣又悶熱,楓只好推開棉被坐起身,把房間一側的拉門給打開好透透氣。
今天是滿月,拉門一開,室內都和庭園一樣被染上一層薄薄的淡白月光。
楓坐在廊下望著夜空,他因為詛咒緣故而無法承受過多日曬,月光卻是無礙。今夜雲淡風輕,是個極好的賞月夜。
沒穿鞋子的腳在廊緣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楓回想下午分別與憲章和明穗說過的話,
自己——到底在高樹家想追求的是什麼?
在高樹組,自己不必外出工作,不愁吃穿、不愁花用,可說是過著養尊處優、非常舒適的生活,每天的勞動頂多就是做點心、陪憲章聊天,不然就練琴練字。
除了齊藤組的事件以外,自己從未參與過任何高樹組的大小事務。
彷彿擺設一般——
那也沒辦法呀,我又打不贏誰,連齊藤武也殺不死。
楓淡淡地嘆口氣,仰臉望著月亮。
「⋯⋯在來到高樹組前,根本不曾想過什麼『將來』或『夢想』之類的。當然,如果可以,我以前最希望的,就是可以治好詛咒,然後全家人快快樂樂地一起生活。」
楓自言自語著,他平日在人前總是開開心心地笑著,此時卻笑不出來,眉宇間也黯淡許多,「但清水家中,除了母親以外就沒有人喜歡我,詛咒也治不好,簡直就是沒有夢想與未來的人生。」
「明穗對我很好,但真的這樣就可以了嗎?」楓垂首,小小手掌握緊,又輕輕鬆開,「⋯⋯給我吃,給我住,像在養寵物。」
「你是這麼認為的嗎?」
「咦!」
楓猛地回頭,身穿柳茶色浴衣的明穗正緩緩帶上拉門,似乎是剛沐浴完,他也未束髮,略過肩的暗紫長髮隨意地散著,走到楓的身畔坐下,手裡還拎著一瓶酒。
「睡不著嗎?」
「唔⋯⋯」楓撓撓臉,明穗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聽他自言自語的,「那個,我不是想要質疑明穗為我做過的事,只是⋯⋯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明穗淺笑,抬手攏了攏楓那已變成及腰長度的捲髮,「沒關係,你慢慢說,我在聽。」
遲疑了瞬,楓決定先說說下午提過的事,「那個美女試刀殺人魔⋯⋯我知道明穗自有分寸,並非濫殺無辜,也不是一昧地仁慈,今天對明穗說了像是在質疑明穗率領高樹組風格的話,我很抱歉。」
「這樣啊。」明穗仰頭喝了口酒,「我猜想,大概是因為我堅持把你這個身有吸血詛咒之人給帶回,所以你認為我這次應該也會把那殺人魔給帶回,然後自己就被取代,或是被冷落,又回到從前在清水家時的生活——你是在擔心這個吧?」
「⋯⋯」
是,這就是楓所擔心的。
一旦離開黑暗而體驗過溫暖,就不想再回到從前那充滿歧視與鐐銬的生活。
他不想再被厭棄,即便明穗願意護他,視他如家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高樹組的作用與價值為何,所以擔憂,所以迷惘。
「……我好像,沒什麼用處啊,只會做點心跟吃東西。」
「你不知道,在你做之前,爺爺是不吃任何甜點的。爺爺只吃你做的甜點,這也算是一種成就。」
「可我並不想只是做甜點啊……」楓神情中仍有著困惑,「就沒有其他事是我能做的嗎?」
「其他事麼⋯⋯」明穗淡笑著晃晃酒瓶,「全高樹組上下除了我,就只有你敢罵爺爺是笨蛋。」
楓輕笑一聲,明穗抬手拍過前者的金色頭頂。
「我也沒想到你能和爺爺處得來。」明穗說道,「你和爺爺說話、學琴練字,這些都很好,你若還想學些別的什麼,也可以。」
「學些別的……」
這名高樹組的年輕首領面對自己時總是這樣,沈穩、溫柔,而且極有耐心。
追隨著高樹明穗的男人們——鎌倉先生,身為自幼指導明穗武術與兵法謀略之師尊,品格與威信自然不在話下。總是隨侍在側的橋本先生雖然脾氣大,但武功也十分出色,且總是相當關心明穗的生活瑣事。其他還有醫生、探子、有許多人,每人都各有所長。
若是想要一直待在這男人身邊,自己該怎麼做才能夠成為有那種價值的人呢?
楓想了想,忽然神情微變,透出一種如下過一場快雪後的澄淨夜空,空中有著數點星芒。
明穗笑問,「想到什麼了?」
「嘻,秘密~」楓頑皮一笑,「希望鎌倉先生願意教我。」
「是嗎?也好。」明穗頷首,「現在也晚了,明天我會去跟他提一下這事。」
「我會自己找鎌倉先生說的。」楓眨眨眼,「我的身體已經比從前好很多了,明穗可以不用再那麼保護我。」
「哦?」明穗的語調微揚,面前的金髮少年那總是溫溫軟軟的笑臉上多了點堅定的神情。楓這樣的表情極難得,明穗記得第一次看到他這表情,是楓堅持要原諒鎌倉毒害他的時候,第二次則是他下定決心要對齊藤反擊。
自從楓來到高樹組也過了三個多月,他和當初那蒼白孱弱、臥病在床的模樣雖不能說完全不同,但也正在慢慢嘗試去走出屬於他自己的道路。
這孩子似乎也有所成長呢?不過,我有很保護他麼⋯⋯明穗默默思考,今天他回來時去找憲章,談到了楓,自己只是盡量想要讓楓在自己身邊無憂無慮地笑嘻嘻過日子,讓他過得開心⋯⋯
——然後呢?
憲章如是問,明穗失笑。
「⋯⋯聽說,因為大家都有刺青而你沒有,所以你也很想要個帥氣的老虎刺青?」
「咦!」楓呆了瞬,隨即一張小臉騰地變得通紅,「爺爺大嘴巴!」
大嘴巴爺爺的孫子哈哈大笑。
「老虎象徵著力量與勇氣,還可以避邪跟除疾病,是蠻不錯的圖案,你不需要感到害羞啊。」
「 但是⋯⋯爺爺說想要刺青,身體必須非常健康。而且⋯⋯」楓小手絞了絞衣襬,抬起臉看著明穗緩緩說。
「我想讓自己變強,成為夠資格待在高樹組組長身邊的男人。」
「這樣一來,刺不刺青也無所謂了,對吧?」
夜風起,初夏的暑熱隨著窸窣葉浪翻捲的聲響稍稍淡去,草間的螢螢光暈與月光溫柔了整個夜色,照亮了那曾感到茫然的少年的心,同時亦在另個男人心中烙下一點與平日不同的溫度。
「⋯⋯是啊。」
明穗笑,那笑容裡不自覺地多了幾分疼惜。
「……然後?」
面對自家爺爺的提問,明穗並未以言語掩飾,而是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
「這小子詛咒纏身,雖有過放棄自己性命的念頭,如今會想好好活下去,甚至會在乎自己是否會被他人取代——」明穗笑著,聲音穩篤,「我是很想看看,楓對自己是否有什麼期許,能夠成長到什麼地步。」
「嗯。」憲章沉吟道,放下飲盡了的晚茶的茶杯,「你好好看著那小子,他雖然笨,還是有心思纖細的時候。」
「我會注意的。」
楓不是寵物,他有自己的想法,即便懂的事情還不是那麼多。
但,不急,楓也才十五歲而已。
「⋯⋯令人期待呢。」
聽見明穗的低語,楓不解地歪著腦袋,「咦?期待什麼?」
「期待你會跟鎌倉先生學些什麼啊。」明穗不懷好意地笑笑,「他可是很嚴厲的喔。」
「⋯⋯明穗鼓勵人的方式真是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