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見那少年是在十多年前,少年還只是個病弱的三歲小孩。
即便苦著臉喝湯藥,卻在吃到蜜餞時露出一抹笑顏。
幾乎不曾接觸日光而膩白如玉的肌膚,溫和柔軟的紫紅杏眸,配上那一彎淺笑,竟有種雌雄莫辨的美。
他對那孩子印象極深,於是進一步打聽那孩子的病症,並到各處蒐羅許多稀珍名貴的藥材向清水家兜售,只為了能多看那孩子幾眼,只因那孩子見到他時總是笑,還會甜甜地喊他一聲「武叔好!」
到那孩子五歲之時,清水家對他說孩子病重且又患上瘋病不能見客,他十分失望,但正巧那時他的經商生意出了狀況,他也沒有足夠資金能再為那孩子收購藥材,清水家見他潦倒,更是直接將之拒於門外。
他齊藤家並非正道人士,將生意上的敵對家族中人作為要脅,趁機勒索高額贖金、或以極低的價錢將對方資產搜刮一空再高價變賣,那是常有的事。加上他出手大方,家族生意處於危急時刻,他更是毫不吝惜地犒賞手下,於是為他出賣靈魂的人也多,反對他的人敢怒不敢言,許多知情之人也被暗地抹殺。
一晃五年過去,他將齊藤家重新整頓起來,統領許多賭館攤商,聲勢更勝以往。
這時他終於又能再帶些奇珍異寶去清水家顯擺,在殺人放火等為惡之事上,清水家並不遜色多少,反而更高看了他幾眼,卻還是不讓他見那孩子。
他趁人一時不察,溜進了清水家庭院暗道,也不曉得闖了幾進院落,突然他看到那與記憶中相似卻又不太一樣的金髮少年,正坐在長廊前曬不到太陽的角落看著庭院裡的櫻花。
算算時間,那孩子今年應該十歲左右。
「小楓,是你嗎?」
少年緩緩抬頭看他,那時的少年受盡異母兄姊們的折磨,臉上已無當年初見時的純真笑容,彷彿木偶一樣了無生氣。
他有點緊張:「小楓,是我,武叔啊!」
少年打量著他愣了許久,忽然漾開了笑靨:「武叔好。」
那一笑懾人心神,那時明明滿園的櫻花飛舞十分美麗,卻在少年一笑之下全無顏色。
「為什麼他們總不讓我見你呢?」
他問,少年眨了眨微帶淚光的大眼,慢慢地說起巫醫說他身帶詛咒一事。
他回到齊藤宅邸,只覺得身邊伺候的少年男女沒有一個比得上那身在清水家的少年。
啊啊,最近碰見過的高樹家的孩子雖看上去也不錯,但英武之氣太重,眼底還有殺氣,他不喜歡養一條會咬傷主人的狗。
數次與少年偷偷會面,他知道少年不曾出過家門,總會說起他到各處經商的所見所聞,逗得少年時而緊張時而嘻笑,偶爾送了一些小玩意兒,少年都覺得十分新鮮而愛不釋手。
他實在很喜歡那少年,記得他長得很像他母親──
那便在那少年生日當天,將他母親給殺了吧。
他深愛那少年的甜美笑顏,卻更愛他眼裡泛著水光的絕色麗容。
──生日快樂呦小楓,這是你武叔偷偷準備的驚喜呢。
喪母之後,少年總穿著一身霜色白衣。
時序進入深秋,楓葉落了大半,少年像是一心要把自己冷死一樣地僅穿著單薄白衣坐在廊前,小臉上未乾的淚也沒有要抹去的意思,微微泛著星點。
他循著老路潛入後院,看見少年便再次出聲打招呼,少年沒有笑,而是在看見他後泫然欲泣地喚了一聲:「武叔……」
他再忍耐不住,一把拽過少年纖細的身子。
*
明穗回到房間時,楓正縮在角落,一雙紫紅杏眼直盯著明穗,像隻受傷的幼獸警戒著他。
「楓?」
明穗輕聲喚道,楓緊抿著唇一語不發,前者也沒多說什麼,逕自來到人面前蹲下,伸出手輕拍了拍那柔軟的金色髮頂。
楓抬頭望著明穗那平淡無甚表情的清俊面容好一會兒,挪挪身子鑽進人懷裡,年輕的高樹組長不問楓與齊藤之間究竟發生何事,而是抱緊他輕拍著背安撫。
「沒事,我在這。」
「……」僅一句,楓便覺得心安,方才的警戒也隨著那溫柔安撫化去,「……那個人回去了嗎?」楓囁嚅著小聲問。
「恐怕還沒,不過等會兒就會打發他走了,你乖乖留在這別出去,懂嗎?」
「嗯……」
楓的小手揪緊明穗身上衣衫,默默地又流下眼淚。
明穗的懷抱很溫暖,但若自己將那段過往坦白了,還能夠再擁有這溫度嗎?
──當日並沒有任何人相信自己,明穗會相信他嗎?
楓不敢期待。
房間的拉門被緩緩開啟,高樹憲章逆著光的威嚴面龐在看見楓與明穗時變得更加冷漠。
「爺爺。」明穗起身,一手仍是將楓護在身後。
「你既一直逃避與齊藤家的婚事,齊藤家表示願意取消和明穗你的婚事,但有條件。」憲章指向楓,「……讓這小鬼作為你的義弟,改名為高樹楓,去迎娶齊藤家的新娘,從今以後高樹與齊藤兩家合併──同時齊藤武也會找人治療這小鬼的詛咒。」
憲章如是說道,楓早已渾身顫抖到說不出話,小手緊抓著明穗的袖襬不放。然而他這依賴他人的柔弱模樣卻只讓憲章更加厭惡。
「我拒絕。」明穗緩聲說道,直直望向自己的爺爺,「我帶他回來並非是為了讓他跟誰結婚的。」
「清水家的餘孽還能有點作用,是他的榮幸。」憲章說著,伸手便要過來要拉人,楓這一驚非同小可,死命地抱住明穗身子不放。
「不要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去齊藤家——!」
明穗護著楓退了步躲開對方的捉拿,「如果您要蠻橫的帶走他,我也只好以武力相對了。」
「武力相對?」憲章瞪大眼怒喝,身為曾經的高樹家首領,憲章的魄力與霸氣比起明穗更添了深沉歷練的剽悍,「齊藤武應該告訴過你這小鬼身上有詛咒、還會攻擊人,你卻還是想留著他麼!」
「齊藤組長是個騙子!」楓語帶哭音地大喊著,憲章橫目瞪來,明穗卻在憲章開口要楓閉嘴前阻斷了他的話。
「──楓不會這麼做,我可以擔保。請容我拒絕我或是楓與齊藤家的婚事,日後齊藤家要開戰,我隨時奉陪。」
「為了一個小鬼拼上整個家族……你敢說他有這樣的價值麼?」
憲章沉聲冷笑地逼近明穗,然而後者毫不畏懼地迎上對方的目光。
「不是拼上整個家,而是拼上我自己。」明穗說著,眉宇間神色凜然中帶著傲人狂氣,「我會保護這個家,包括保護楓,您知道我有這個能耐。」
「我自然知道你有這能耐。我是問他值不值得你這麼做!」說著,憲章再度瞪向楓爬滿淚的小臉,「……高樹家不需要軟弱的狗,你好好想清楚吧。」
對方拂袖而去,明穗再看回楓時仍是一如往常的平和。
「沒事了。」明穗溫言安撫著輕摸摸楓的金髮,好像剛才他們只是為了晚飯的菜色爭執。
楓低聲嗚咽:「……齊藤是騙子……」
明穗淺笑頷首:「我知道,我相信你。」
楓驚訝地張大眼,這什麼原因都還沒說呢,明穗竟然就這樣相信自己了?
「……明穗是笨蛋嗎?」
「嗯?」看楓愣頭愣腦地問出這句,明穗險些失笑出來,但仍是故意擺了個冷臉輕捏過楓的臉頰,「你才是笨蛋。」
這句幼稚無比的反駁話語令楓瞬間放下所有心防地笑了,笑中還帶著淚,壓在心底的痛楚卻著實少了許多。
他輕蹭蹭明穗胸膛,後者沉穩地擁著對方小小肩膀,任他在懷裡發洩。
當日,齊藤武雖想要強行侵犯,但在楓拼命抵抗下並未得逞,掙扎過程中,楓狠狠往那齊藤武肩頸處咬去,這一下攻擊意味多於吸血慾望,齊藤武卻因知他身帶詛咒,被咬了後立刻從楓身上跳起。
「你幹什麼!可惡的小鬼!」
楓趕緊起身想要逃離,跑沒兩步,就被驚怒交集的齊藤武追上,男人扳過楓瘦小的肩膀,一個鉤拳毫不留情地砸在他曾最珍愛的小臉上。
這一拳力道甚大,楓直接飛了出去摔在地上,口鼻也都滲出血。
齊藤怒吼,「小鬼!你發什麼瘋!」
「……怎麼回事?齊藤組長?」
因為楓有吸血詛咒,他身邊沒有貼身護衛,人又被關在最遠最偏僻的別院,護衛僅在通往別院的路上看守,但齊藤故意大聲吼叫,沒多久,一干護衛率先趕來,接著是清水家戰功最盛的長男次男,以及清水組當家──清水朝陽。
朝陽看了眼各自帶傷又衣衫不整的楓與齊藤,向著齊藤開口時聲音裡帶著冷冽:「不是早跟你說過這小子有瘋病麼?你怎地跑來這兒?」
齊藤武是挑了今天名義上來進些好貨,實則趁著下人為他準備甜點茶水的空檔偷溜過來的,之前並沒有人知道齊藤武已偷偷和楓見面多次。
齊藤武憤怒地指著楓,「我是不小心迷了路撞著這小子,誰曉得他突然發瘋撲上來,我這才出手教訓……」
「騙子!你……」楓才正想反駁,旁邊他的大哥二哥卻不分由說地一拳一腳將楓再次打倒壓制在地。
「你這小混蛋,知不知道你幹了什麼好事!」
「父親大人,這妖怪冒犯齊藤組長、敗壞清水家族的名譽,該……」
「好了。帶齊藤組長去治療。」朝陽對身邊侍衛說道,又看向被兩個兒子架住的楓,那混著血沫與淚水的小臉一片狼籍,紫紅的眼眸神色哀戚,「父親大人……」
朝陽冷冷揮手,「把楓關到地牢去,上鍊子,別再讓他出來。」
「是!」
隨著這一聲令下,楓的雙眼中只剩絕望。
血緣至親對自己全無信任。
曾以為隨和好親近的齊藤翻臉無情。
齊藤武隨著眾人離去前的那一抹陰冷微笑深埋在楓的心底,曾以為那男人不畏詛咒地親近他,卻原來只是那樣不堪的理由。
在此之前,楓被關在地牢的次數雖多時間卻不長,從那日起,他的世界便只剩那陰冷潮濕的狹小空間。
「……真是個人渣。」
楓慢慢說著往事,明穗想起齊藤武指給他看的肩膀上的齒痕,冷冷說道。
這齊藤武還敢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地來跟楓搭話?
如此看來,若是就這樣讓楓過去齊藤家,只怕楓會選擇走上絕路。
「放心,我會保護你的。」明穗說著的同時,亦伸指抹去了人兒臉上的淚水。
打自己進到高樹組以來,明穗已為自己拭去好幾次淚水,從沒有一絲厭煩。
……總是那樣沉穩溫柔。
被關入地牢後,他的異母兄姊偶爾會來看他死沒死,說齊藤武硬是跟清水家要了一筆封口費隱瞞詛咒小鬼攻擊一事,又責怪說清水家生意上處處遭受挫折都是自己惹了齊藤所致。若某日搶的錢糧少了,就殘忍地折磨他、拿他出氣,楓曾住過的偏院被拆毀改建,庭園內的楓樹一棵不留地砍伐殆盡。
這已被親族、甚至自己拋棄的生命,明穗二話不說地接收,並全盤接受了身有詛咒的自己。
「呣嗯。」楓吸吸鼻子,「……抱歉,害你跟爺爺吵架……」
明穗笑得雲淡風輕,「吵架三天兩頭就一次,不必太介意。」
「哎?爺爺......唔。」楓一愣,原本還想說些什麼,卻又想起憲章剛才的兇樣而感到害怕,便再次一頭往人懷裏鑽去。
見狀,明穗覺得可愛地抱好人兒。「別擔心,我會應付的。」
年輕的高樹組長並沒有辜負楓的期待,之後的數日,明穗和其手下暗中運籌帷幄,利用自家旗下勢力在地盤生意上鬥垮了他,趁機將原本屬於齊藤家的賭館與攤商全數納入麾下。
至於曾出手援助過齊藤家的看苗頭不對便紛紛撤資,所有金援遭到斷絕,齊藤一族的生意再度跌落谷底,這次恐怕是真的再難翻身,這等落魄潦倒,沒了能與高樹組門當戶對的實力,婚約一事自然也就此告吹。
黑道中人互鬥並不稀奇,明穗手段雖強硬,卻從不會做背信忘義的行為,因此許多曾遭受齊藤家族迫害的組織甚至一般平民都站在高樹一族這邊。
齊藤氣不過,帶刀上門尋仇並公開向高樹組下戰帖單挑,但明穗的武術與劍術在年輕一代中算是相當出色,不出數招,就已將齊藤武打的一敗塗地。
「──可惡啊!」
齊藤深信這一切全因為楓向明穗求助,明穗才對自己與齊藤家族趕盡殺絕,他狠戾目光一轉,忽然全速朝廣場邊的楓衝去,刀尖直指向那身著一襲紅衣的清秀少年。
「既然你要做高樹組的人,那麼就去死吧!」
這一下變化突然,楓身旁的兩名武士立刻舉刀擋格護著他,齊藤的攻擊硬是被接下,但楓亦不在方才原本待的位置。
他不知何時身形一晃,人竟繞到了齊藤後方。
「小楓!你……」齊藤扭頭正想開罵,卻只感到後心一涼,人也失去意識。
鵝黃刀穗在風中輕揚,半截刀刃混著血光,折射出陰冷鋒芒。高樹組人人不禁都啊了一聲。
一柄護身短刀,正釘在齊藤背上。
在場的高樹眾人個個疑惑。
那是高樹家代代相傳的護身短刀,為何在楓的手裡?
在場的高樹組眾人,沒人聽說過這小孩有什麼過人武功。
高樹組中與楓略熟悉點的,對楓的印象大多是一條蛇就能嚇得他哭的死去活來的膽小鬼。
然而明穗神態寧定,上前將自己暫時借出的護身短刀自齊藤背上拔起,將上頭血漬拭淨後收回自己懷中,隨即牽過楓,率領高樹組飄然離去。
楓畢竟力氣不大,短刀只刺入一半。只一半,卻是人體要害,這曾顯赫一時的齊藤組當主,在此役中雖勉強苟活下來,卻羽翼毀損,已無東山再起之力。
其實楓的這一擊已拚盡他此生所有的武學與應變,但也終於算是替自己出了一口氣。
此事落幕後,楓雖不能說是就此揚名立萬,眾人卻已不再只是把楓看作默默接受明穗庇護的柔弱小鬼,也不只因明穗看重他而重視他,更加自願地將楓當作自家人般的保護。
高樹組宅邸深處有一幽靜後院,灰黑的卵石鋪路延伸下去,是半掩在一片茂竹翠松與石燈後的廂房。
廂房內有二人於桌前對弈,另一人則坐在旁邊觀戰。
其中一人年近七旬,未梳起的灰白長髮整齊地披在背後,左側髮則束了一束細辮。他面色無波,氣沉淵停,落子速度雖不算快卻無分毫猶豫。
對面那人執著棋子的小手看似有模有樣,棋藝卻實在不怎麼樣,這局才開始沒有多久,他的白子就已被黑子圍殺殆盡。
「唔啊……慘敗呀……」紅衣少年懊惱地撓撓頭。
「早和你說不要下那子,偏不聽。」高樹當家落井下石。
「都閉嘴。」前高樹當家──高樹憲章冷冷喝令,隨即將目光挪向對面的楓。
「你說有事要談,莫非就是來展現這糟糕之極的棋藝?」
(待續)
#【許你三生之戀】的副CP,有興趣的話可以回頭翻翻看^^#腐向
#時間軸是兩百多年前的架空日本
#若有與史實不符之處,請記得一切都是架空的錯((被巴爛
以下雜談
小楓來找爺爺談話惹!但尼的棋藝真的很有待加強……
小楓要說什麼呢?
以上!
出沒地點歡迎大家來踩踩或戳戳追蹤(́◉◞౪◟◉‵)
小說會同步在PENANA進行連載!
IG有手繪草圖出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