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傷壓力症候群……嗎？」
「是的，如您所見，患者可能有某部分的記憶喪失，應該失去這段記憶很久了，直到剛剛才想起來。」
「那麼回復記憶的契機跟昏倒的原因是？」
陳吟吟在莫筲昏倒之後慌張地叫了醫生，動用他們家的資源再弄了一張病床之後，她開始詢問莫筲現在的身體狀況，確定對方只是昏倒之後緊繃的心才終於卸了下來。
「您之前有聽聞過他生病的原因嗎？」
「我印象中他親眼目睹自己妹妹的死亡，應該是這個原因。」陳吟吟拿起一旁她偷偷請人調查的資料，在上頭確認性地看了幾眼。
「回復記憶的契機通常是讓患者接觸到類似的場景，或者當時情況下相似的語句，以上重複出現。」
「還有其他的可能嗎？」
「如果受到意料之外的強烈衝擊突然回復，也是有可能的。」
「……」
所以說是對於她的事情受到的衝擊太強烈，所以找回記憶空白的片段了？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陳吟吟看著躺在病床上的人，心裡也不敢斷言。
『哥哥、哥哥──』
他聽見記憶中的嗓音，還是如以往一般清澈悅耳。
『哥哥，我真的、撐不下去了……我好累、好累……』
並不是不知道，只是單純因為心裡厭惡而選擇性遺忘，現在記憶逐漸清晰明朗，那塊不堪的記憶，在他的腦中生根，成為他人生中無可抹滅的一段夢魘。
殘酷的事實再再提醒他們，他們只是卑劣的物種，像在躲避天敵般不停逃竄，躲避討債公司、躲避流言蜚語。
躲避他們存在的事實。
『小沫，不要鬧了，我們回家了好不好？』
他們站在樓頂，妹妹所在之處離地面很近，到現在莫筲還是不曉得妹妹為何會突然失控衝上樓頂。
不，或許一切都有跡可循，只是他頹廢似地放棄，假裝妹妹無聲的求救不存在，好像就真的不會存在一樣，根本可笑至極。
『我已經受夠了啊！同學都笑我們家欠錢，還常常拿錢打壓我，有時候甚至會在身上留下傷口，但你要我怎麼跟爸媽說！身上的傷都是他們害的，這種話要我怎麼說得出口！』
『所以妳就想逃避嗎！』她猛然一震，『妳以為跳下去就什麼都解決了嗎！欠的錢會消失？同學就不會看不起妳？還是我們家會突然變得很有錢！』
逃避並不能解決問題，但是能減緩痛苦。那些不堪的、汙穢的言語不會再傳進腦海，但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改變。
『並沒有任何事物改變！妳想過爸媽嗎？想過把他們獨自留下來面對女兒自殺的事實，妳要我怎麼辦？妳要他們怎麼辦？』
莫筲緩緩向前，想要離妹妹近一點，好不容易走到剩幾步的距離，莫沫淡淡開口：『哥哥，你幸福嗎？』
他不明白現在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如果妳現在跳下去，那我一定會很不幸。』
本以為這樣說能打消她的念頭，但她只是默默看向遠方，說了聲『是嗎。』
『在我有記憶以來，從沒有看過哥哥笑，我說的不是虛偽的笑容，是哥哥你發自內心、感到快樂的笑容。一次也沒有。我知道，哥哥你一直都不快樂。』
莫筲看著她，不發一語，『也是，小小年紀就要出來賺錢，在很小的時候就得一直看人臉色，哥哥受到的對待跟我比起來絕不會好到哪去，那麼哥哥到底是怎麼撐下去的？』
他不曾想過是什麼讓年幼的妹妹說出這種話。
只要隱藏情緒、無視自己的想法就能活下去。他並沒有說，他從來不打算對妹妹說出這個殘酷的真相，他希望對方能無憂無慮活下去，所有的難堪與苦痛讓他承擔就好，因為他是哥哥，他必須要成為妹妹的避風港，替她擋下所有可能造成傷害的種種。
但是，他並沒有做到。
妹妹依舊遍體鱗傷，一邊哭卻一邊笑著，總是顧慮他的心情、擔心他累不累會不會不舒服，他一直不願承認，妹妹始終沒有活在他的羽翼下。
他是個失敗的哥哥，失敗透頂。
『哥哥。』她喚了一聲，卻突然大哭起來。
他莫名覺得視線模糊，明明沒有下雨。
『哥、哥……不、要哭……』她伸手抹去莫筲臉上的淚水，『小沫沒辦法、陪你……到最後，請你、一定……要、幸福。』
他哭得泣不成聲，想伸手擁住眼前的身影，可是卻看見模糊的殘影一躍而下。最後他視線一黑，暈了過去。
等醒來以後，細節早已忘了大半。他只記得妹妹走了，其餘的，一概不知。
後來他寫了《他和她》，自己做了一場惡夢；卻永遠不會醒來，這樣的體悟誕生了《他和她》，在逐漸扭曲崩壞的世界裡，垂死掙扎的故事。
他將喪妹之痛的心緒封進小說裡，漸漸造就了「末梢」，最後以奇幻小說竄紅，成為當今奇幻界霸主，在小說界中擁有不可動搖的地位。
他像是擁有了一切；卻又一無所有，在世界上，早已不存在他需要守護的人。莫筲將一生奉獻給工作、靈魂奉獻給小說，宛如沒有情感起伏的人偶，苟延殘喘地活著。
時光流逝，他仍會憶起那天，莫沫哭著說「累了」的場景。
莫沫，妳恨我嗎？恨哥哥嗎？
這個問題，他始終沒有問出口。不知是因為不願面對自己妹妹已經死亡的事實，還是因為問題的答案已經無人能夠回答。
他緩緩睜眼，陳吟吟的腦袋垂在一邊，看來他睡了很久。他伸手將那顆腦袋移開，手才剛碰到對方登時跳了起來。
「大神你醒了！」因為她的高分貝喊聲，莫筲的耳朵有點痛。
「這是妳的臥室？我躺的這張床哪裡來的？」他看了一下周圍，確認是在原本的房間沒錯，只是多了一張他現在躺的床。
「嗯？我打電話叫他們送來的啊，區區一張病床而已又沒什麼。」
「……」
見她又恢復成自己認識的那個陳吟吟，莫筲很是欣慰。不知道是不想讓他擔心還是什麼原因，總之還是這個樣子好，雖然雷但至少真實。
「我睡了多久？」他一開始來的時候明明太陽還很大，現在隔著窗戶看出去卻漆黑一片，顯然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
「其實也沒很久，大概快半天吧。」
「……」這樣還不久？
「放心啦，我以前如果出什麼事常常差點醒不過來，半天真的還好！」
「……」
莫筲放棄跟她溝通，索性問起他昏迷時發生的事。
「喔還有，剛剛醫生有來看過，他說沒什麼問題，只是記憶回復的衝擊太大導致昏倒，清醒了就沒事了。」
「記憶回復……妳已經知道了？」
他一直想將這段不堪的記憶藏著，放在心底深處，好像如此就能掩蓋它曾發生過的事實，多麼可笑，如今他還在害怕別人知道嗎？
「大神，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喜歡你的書嗎？」
知道啊，妳不是說過嗎？
「因為我們是相同的人。」他們異口同聲。
陳吟吟說她在書裡看見了希望，也在書裡看見了「我」。或許就像她說的，我們是相同的人，同樣有著不堪的過往、同樣有著想要深埋心底的記憶，同樣感到無可奈何。
卻依然存在。
「大神，我從來沒有停止詢問自己為什麼要活著，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活著。可是現在我找到了，我很慶幸我還在這裡。」她深吸了一口氣。
「正因如此，我才能與你相遇。」
她一直想知道，能夠寫出如此令人陶醉的內容的作家究竟是什麼樣子，一開始她喜歡他的書。漸漸的，她開始好奇起作者，她想要更了解他，她想知道對方受到了什麼挫折才會寫出如此絕望的內容。
陳吟吟動用了所有能用的資源，調查這個人的所有。知道他和廠商合作開發小說遊戲時，她也聘請了專業團隊開始研發，是什麼故事都無所謂，她想要見這個人一面，想要更了解他。
在對方進入遊戲後設法讓他們的故事混在一起，在這之後她真正認識了莫筲，是第一位總是嫌她麻煩，也是第一位會真心擔心她的人。
「大神，我喜歡你。」
她說了無數次，雖然不知道對方究竟有沒有聽懂，但她的喜歡可不是隨便說說，她想要跟眼前這個人一直攜手走下去。
「我知道啊。」他笑了聲。
「妳早就說過了。」
他伸手將對方拉了過來，然後傾身擁上眼前人，感受她的髮絲落在自己頸邊，感受彼此逐漸加快的心跳聲，最後他凝視對方那張放大的面容，緩緩將唇貼了上去。
輕描淡寫，卻刻骨銘心。
那是不必明說的言語，兩個遍體鱗傷的人互相舔舐彼此的傷口，最後牽著手走下去。
說美好嗎？並不，從來都不是這樣的東西。但是他們碰在一起，在彼此的人生中、未來的每一天，都留有對方的位置。
或許，這樣就夠了。
「大神，你一直陪我好不好？一個人在這裡好無聊，也根本沒人會在意。」
「都到這種時候了，妳到底為何不叫我的名字？」莫筲有些不明所以。
「哎，一時改不過來。」她勾起嘴角。
他還有件要做的事。
「吟吟。」
「嗯？」
「之前的遊戲妳還會想玩嗎？」
「當然！那可是跟大神一起玩過的第一個遊戲！怎麼可能不想！」她的眼睛亮了起來。
「不要扯到我，如果單純是這款遊戲，妳會想繼續玩嗎？」
「也是會啊！而且兩個世界混在一起超有趣的！隨時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就像在森林裡面冒險一樣充滿驚喜，而且又很安全。」
「妳是指讓妳兒子喜歡上妳，然後弄丟女主角，最後再被綁架到其他國家之累的嗎？」還真的充滿各種驚喜。
「哈哈哈哈……都過去了過去了嘛，大神你就不要計較這麼多！而且隨時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真的很有趣啊！」
是啊，說到隨時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他就想到了好幾個，那個可怕的渲染音樂大樓啊、別人家的女主角跟他告白啊、莫名其妙變成王子啊什麼的，怎麼數都數不完。
一開始因為太崩潰了才沒注意到，兩個世界混在一起的構思其實是很有趣的，只要好好修改細節，一定能成為一個很棒的遊戲。
而且現在，這個遊戲對他來說又有了另一種層面上的重要性。
「是蠻有趣的。」莫筲難得認同她的言論。
「是吧是吧！而且我跟你說，我們當時在遊戲裡剛好沒有經歷到，其實綁架我的那位兒子會跟噴拳進行一場激烈的搶浦布大戰，除了企業鬥爭之外，還有三人約會啊、跳傘較量、武術對打……總之很多啦！反正不管最後怎麼樣，噴拳還是會跟浦布在一起就對了。」
「……」
沒有經歷到真是太好了，他由衷認為如果不幸經歷了，肯定不只上面說得這麼簡單，連一棟音樂藝術大樓都能驚世駭俗了，何況是競爭上的橋段，莫筲自認還想多活幾年，就不攪和進去了。
「妳確定他們一定會在一起嗎？妳跑進去的時候噴拳不是就喜歡妳？」
「我是指沒有我、沒有我的時候啦！」
「嗯，沒有妳的確就輕鬆省事多了。」
「大神！」
「哈哈哈哈──」
伴隨著莫筲的笑聲，原先靜謐的病房內難得充斥著歡樂的氣氛。莫筲打電話跟公司高層討論之後，對方也同意了他們的發想，索性將發表日期往後延，再另外派幾個人過來協助修改作業。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隨心所欲，而且他發現順從自己想法去做，感覺也不壞。從一趟遊戲世界回來之後影響他的事情多得不可思議，不過也沒什麼不好，就隨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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