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你將我奏響〉
他是個製琴師,最大的消遣是爬上他家後頭的山丘試琴。
試琴所需要的技巧與時間遠比製琴要少,以前師傅教訓過,說他既然耳朵不好,就不要花那麼多時間拉琴,反正他怎麼樣也不可能完全聽見。出師以後,他試琴時終於不用再忍受嘮叨,除了來取琴的貴族總管,誰也不能說他浪費時間。
他素來在清晨出門,那時一切幾乎都靜止著,或者說按他所感知到的,所有生物都還在熟睡,誰也不會對他的琴藝發表意見。閉眼拉琴時,他彷彿成了一株草,隨著風與旋律在朝霧中搖擺。師傅說得對,他從來沒能完全聽見自己拉的是什麼,但在一把琴上耗了數百個小時,然後輕輕奏響它時,他感覺自己就像終於追上心儀少女的少年,看見她回過頭,笑容似花初綻。
山丘上長著一棵雲杉,生滿羽葉的枝椏看上去毛絨絨的。灰褐色的樹幹佈滿鱗片似的木皮,偶爾他的指尖滑掠而過,會感到一陣恍惚的顫慄。如果吹起了風,雲杉的每根枝條都會輕輕地搖擺,彷彿在舞蹈。
他很喜歡這棵雲杉,聽說在他的師傅、他師傅的師傅、他師傅的師傅的師傅出生之前,它就已經生長在這裡了。儘管身為木匠的他心裡知道,這棵雲杉是絕好的面板材料,但在他耳中,它假如會唱歌,音色也不該如小提琴那般悠揚而傷感。
他希望這棵雲杉可以在這裡長久矗立,在他試琴時做個安靜的好聽眾。
偶爾他拉完琴,手邊沒有也特別要緊的工作,就會把琴收好,靠著雲杉閉目小憩。獨居的他不怕有人在這時間要他去吃早餐,可以聞著青草舒展身子時傳來的樸實氣味、聽著晨曦挨個喚醒大地萬物的聲音,半夢半醒地休息。
某天早上,獨屬夏季的薰風不斷吹過山麓深谷,也經過他和雲杉所在的山丘。森林中所有樹木都被風吹得擺起枝椏,鳥兒也紛紛撲翅飛離,宛如長髮少女的雪白寬沿帽被捲上藍天。
「這風吹得人多舒服呀。」
「可不是嗎。」
他以為自己還在作夢,便迷迷糊糊回答。
但夏季時,天一向亮得早,視野中的事物輪廓清晰,他這才明白,自己剛才居然在自言自語,不禁摀住嘴巴搖搖頭。師傅說過:但凡工匠都是孤獨的。他們大多數人的一生,泰半用來成就最高的工藝,那可說是一種宿命。像他這樣的傢伙,做製琴師倒是很合適,反正木匠用不著耳朵,工匠也不需要同伴。
那麼,剛才他怎麼會自言自語起來呢?要知道,自言自語是孤單難耐的前兆。
他提起琴盒就要走回家去,一個懶洋洋的、似乎有些小脾氣的聲音叫住了他。
「既然你聽見我,我們也說了話,你是否該同我打個招呼再走呢?」
他相信自己眉間的紋路這時肯定比工具雕鑿出來的痕跡還深。聽見這聲音,他將這裡最不能受傷的琴盒慢慢抱在胸前,這才轉過身去,準備好應付任何奇怪的景象。
南風一陣一陣拂過,吹得人直想闔眼,他沒看見任何不尋常的事物,眼前的雲杉在夏天溫暖的吹息中款擺,像個正在撥弄鬢髮的女孩。
「看來你倒不如我所想的那樣無禮。」
他還是緊抱著琴盒,戒慎地走回山丘上,四處張望著,卻看不見任何生物。
「很抱歉,但你是何方神聖?」
「看來我想錯了,你果然非常無禮。」那聲音似乎有些嫌惡。「能不能把臉從我的腳那邊移開,難道你不曉得,在女性的腳邊做出嗅聞的動作是很不禮貌的?」
他原本改將琴盒夾在腋下,探頭想看看樹根底下是不是有個洞穴,或許聲音是從那裡傳出來的。那個聲音這樣抱怨後,他才拍拍沾上塵土的衣服,起身仰望雲杉的枝葉。
「很抱歉,你──我說妳,就是在和我說話的人嗎?」
「樹,不是人。」
「我該怎麼稱呼妳呢?」
「你的生活裡還有其他女性嗎?」
「沒有。」
「那我們就這樣稱呼彼此便可以,反正我也沒有任何能和我說話的對象。」
所以他稱呼雲杉為「妳」,而雲杉稱他為「你」。照雲杉的說法,她在這裡已經生活了不知道多少晝夜,她也知道他的師傅、他師傅的師傅、他師傅的師傅的師傅……如果她願意,肯定還可以繼續往下說,但他抬手讓她停止,因為辛勤勞動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你並不每天都來這裡。」雲杉沒有五官,他只能從語氣判斷她的情緒,而她現在可能有些不滿。或許她沒有可以聊天的同伴,所以很孤單。「你不想待久一點嗎?我是說,難得我們能夠聽見彼此的聲音……」
「下次還要試琴時,我就會過來。」
「你做一把琴要多久呢?」
「至少兩星期吧。」
「要不是我的根長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我真想狠狠跺幾下腳。」
見他一點也聽不懂自己的話,雲杉故意往他頭頂抖落許多羽葉,落寞地說。
「算啦,下次要試琴時,你再過來吧。」
製琴師過著孤獨的生活。吃完早餐後,他會先掃掉工作檯上的木屑,再到儲藏室,從架上揀出自兩年前乾燥至今的槭木、松木等材料。回到擺著炭筆、尺規、線鋸、雕刻刀等工具的桌邊,在心裡默念一次要做的工作:面板、側板、底板、琴身、琴弦、琴弓……晚餐後,偶爾他會看見擁有這片森林的公爵底下的伐木工人,排成一列往森林走去。那些人是來尋找適合製琴的樹,等著入冬後,在無月的雪夜砍伐。冬天時,上門的訪客大多是那些工人。他們把伐倒的樹切割成適合搬運的大小,送來他這裡乾燥。
身為木匠,他特別喜歡的是刮木頭的部份,雖然他時常傷到自己,但看著原本方正的木頭逐漸變得圓滑、展露柔美的弧度,他會萌生一種看見孩子長大成人的喜悅。放下雕刻刀後,他會忘記自己曾為這塊木頭受的傷,細細地、安慰一般地撫摸著光滑的表面。每種木頭的手感都不同,他摸到雲杉木時,忽然想到了後面山丘上的她。
為什麼他聽不清琴音與人聲,雲杉的聲音在他耳中卻顯得那麼清晰?
他想,或許是因為她很老了。傳說中,年歲悠長的植物或礦物會孕育出靈性,然後成精。
這次他每晚都多工作兩小時,以便提早完成這次的工作。再見雲杉的那個清晨,他早早就醒了。那時,天空還是如夢的鬱藍。
他沒有先和雲杉打招呼。爬上山丘後,他把琴靠在頸邊,稍稍側過頭,架好琴弓。
拉琴時,他並沒有專注聆聽琴音,而是想著它從一片片木板、木塊、金屬線到成品的過程,一幕幕畫面隨著在弦上翩然滑動的琴弓浮現,旋又消逝。成為這把琴的木頭沒有對他說過話,在被他刨削、雕刻、深鑿、刮光時,它都沉默著,直到這刻,它的歌聲才終於響起。
放下琴弓時,他嘆了口滿足的氣。兩星期的勞動所帶來的報償,除了錢,就是剛才那段徹底沉浸的時光。
從山巒上滑翔而下的風經過他耳畔,揚起了他的髮絲,以及雲杉最頂端的葉片。
「你為什麼嘆氣?」
「我在想妳是不是樹的精靈。」
「──我可不是什麼精靈。」
聽見他的推論,雲杉直著枝條,好似噘嘴那樣地說。
「我就是我。」
他將琴收好,看著雲杉,微微一笑。
「為什麼妳想和我說話?」
「並不是我只想和你說話,事實上,我和你的師傅、你師傅的師傅、你師傅的師傅的師傅,還有途徑這座山丘的每個人搭話過,但只有你回答我。我才想問你,你為什麼聽得見我的聲音?」
他摸摸自己的耳朵。「我不知道,我的耳朵其實有點問題。但是妳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很清楚。」
「我的聲音聽起來怎麼樣?」雲杉問:「也像是小提琴的聲音嗎?」
「不。」
「是嗎?」雲杉似乎有些失望。「真羨慕你手上那把琴。」
「為什麼?」
「因為它們發出的聲音很美妙。你拉琴的時候,看起來非常愉快,而你演奏的琴聲,是我聽過最美的聲音。如果我也變成小提琴,聲音一定也會那麼好聽。」
他失笑。「妳可是棵樹啊,難道對妳來說,蟲鳴鳥叫的聲音,日升月落的景色,不應該比我的琴聲更美嗎?」
或許那時,雲杉笑了。
「你不懂的。你第一次在這裡演奏小提琴的時候,在我眼中,世上就沒有其他東西,比你的模樣更好看,比你的琴聲更優美。」
「樹也有眼睛能看東西嗎?」他在雲杉身邊坐下,打趣地說。
「有的,但我並不是透過眼珠子去看你。你想想,我可是棵樹,樹上有兩顆圓滾滾的眼珠,那該多難看呀。」
「嗯,這倒是。」其實他覺得,要是雲杉有眼睛,那肯定也是很可愛的。
他不是個好的演奏家,但只要他拉起旋律,雲杉就會在暖風中發出輕輕的笑聲。他聽不清楚手上提琴的聲音,卻感覺她的笑聲穿入他的耳朵,傳到他的腦裡,清晰得彷彿是從他心底響起。
拉完琴,他如果不特別想睡,就會和雲杉說製琴的事情。他問過她,會不會討厭聽人類怎樣切割木頭、丟掉不要的部份,把原本有機會參天入地的大樹,給硬生生伐倒的事情,但雲杉一點也不在意。她要他不厭其煩地說,為了使雕刻刀而弄傷手、為了將木材鋸出完美形狀而點起燈,或是將兩塊木頭相互敲擊,測試它們的音色是否和諧的事情。
最後雲杉問,如果她也被砍下,他是不是願意為她花費更多時間,將她做成最好的琴。
他差點就脫口而出「那是當然的」。然而,他立刻堅決地搖搖頭。
「我死也不會想把妳做成小提琴,妳是我的朋友。」
「那多可惜呀,我想,如果我變成一把琴,音色一定會非常美妙……」雲杉左右搖擺,幾片羽葉在她欲言又止的時候飄到他臉上。「哎,我告訴你,下午會下一場雨,你看見燕子嗎?牠們飛得那麼低,你又長得高,回去時可得小心,別讓牠們撞到你的臉。雖然我希望牠們撞到你,那一定非常有趣。」
那是他們頭一次談到將雲杉做成小提琴的事情。他感到很奇怪,身為一棵樹,她為什麼會想成為小提琴呢?一棵樹如果變成了小提琴,那肯定比一隻老鷹被獵人所豢養難受得多。如果他是一個普通的製琴師,聽不見雲杉的聲音,也無法和她說話,或許他不會在意這件事,畢竟儲藏室裡還有那麼多木料,他可沒有一一去思考過它們的處境。
入秋的時候,早晚都有些涼,但他只是加了件外套,仍在同樣的時間出門。
「我以為你會睡懶覺呢。」雲杉取笑似地說。
「我是有些睏,妳不介意的話,我就靠在這裡睡。」
「不介意,如果你晚上想在這裡睡,我也不會介意──我是說,我可是棵樹。你願意睡在我身邊,我應該感到自豪才對。」
他沒注意雲杉後來繼續說的什麼,而是抱著手臂,窩在樹下睡著了。那天,他睡得很熟,直到有片羽葉飄到他鼻頭,這才令他醒轉過來。
「……我睡了很久嗎?」
「你瞧,都中午了。」
雲杉說的對,朗朗晴空下,到處摘葉子的淘氣西風,吹得她滿頭枝椏直往上去,彷彿秀髮揚起。夏冬之間吹的風經常是這樣颯爽,和滿山紅黃橙綠的葉子一樣,帶著色彩斑斕的活潑氣息。
「真糟糕,這下工作要晚了。」
他想起身,身子骨卻軟綿綿的,顯然是睡得太舒適了。在心裡忖度了一會,他索性又拉緊外套躺回原本的位置,從樹葉的縫隙間看著天空。
「你不回去工作嗎?」
「算啦,就休息一天也無妨,就這樣看著妳的葉子看一下午,似乎也不壞。」
「你知道一直盯著女性的頭髮看是很不禮貌的嗎?」
「所以那真的是妳的頭髮嗎?」
「那不過是種比喻,就算說你頭上那些是葉子,你也聽不懂不是嗎?」
那天,他跟雲杉聊起以前的事情。都是些瑣碎的芝麻小事,但她聽得很開心,直到天空變得跟橙醬般濃郁,還是央求他再說一些。
「──好了,我真的該走了。」
直到入夜的第一道冷風呼呼吹來,他才不得已拉緊外套準備回家。雲杉的身子原本隨著輕藍的夜風顫抖,像是還想說什麼,然而在佇立著等待的他面前,她掙扎半天卻仍噤口不言,最後仍舊只說了「再見」。
入冬前工作特別繁重,他手邊的成品已經堆積起來,卻沒有時間出門,只得在家裡草草試琴,然後交貨。偶爾他會看往山丘的方向,想念起雲杉。雲杉說過,希望他把她做成琴,而這時他才有那麼點理解,為什麼她會這樣說。但他仍告訴自己,她是一棵樹,一棵樹最大的喜悅與意義,就是自由自在地舒展枝葉,而不是被關在屋裡,只為了讓他奏響而活。
秋季最後一天,附近山上的熊把肚子給撐得差不多,狐狸兔子也都各自找好了樹洞,他終於拿著自己最新完成的一把琴,去到了山丘上。因為很久沒拉琴,他有些笨拙。聽見他拉琴的聲音,雲杉只是靜靜掉葉子,等到琴聲消失在空氣中,她已經掉了滿地的葉子。
「天啊,妳還好嗎?」他把琴收好,伸手去撫摸她的樹皮,擔憂地問道:「我知道我缺乏練習,所以拉得不大好,但妳不會介意那點,對嗎?──好吧,就算介意,也請妳別掉葉子,女孩子掉光頭髮以後就會不好意思見人,但妳又能躲去哪裡呢?」
「我很好,不過是掉葉子而已。」
「難道妳在氣我不來看妳嗎?」他垂著眉毛,不知道怎樣使她開心。
「不,我不生你的氣,我知道,你是很忙碌的。」雲杉輕輕的笑了,聽來十分傷感。「我只是很羨慕你手上那把琴。」
「我想這把琴會更羨慕妳,雖然我聽不見它說話的聲音。」
「不,我羨慕它們的程度,肯定比它們羨慕我的程度還大。」
他耐心地說:「我知道的。沒有樹木會願意被砍下,只為了變成一把美麗的琴。」
「不,你才不知道。你不是樹木,你不會知道的。我就是我,其他樹木想要的東西,並不一定就是我想要的東西。為什麼我說想成為一把琴的時候,你不願意相信我呢?」
「好吧,那妳又是為什麼想被做成一把琴?」
「因為我覺得,如果我被做成小提琴,音色肯定可以比其他任何一把琴都美妙,而且──」
「哦,」他鬆了口氣,不禁笑出來,打斷了雲杉的話。「我能跟妳保證,即使不像小提琴那樣歌唱,妳的聲音還是最美妙的。即使不真的將妳做成琴,我也相信那一點。」
「你說不要將我做成小提琴,是因為你不願見到我被砍下來,對嗎?」
「那是當然的。被砍伐的時候,即使是樹也會覺得難過,不是嗎?更別提被刨削、雕刻、深鑿、刮光的時候,面臨那種遭遇的話,妳怎麼可能會快樂呢?」
雲杉沒有回答,只是又開始掉葉子。他蹙眉忖道,希望她別真的把葉子掉光了,冬天那麼冷,雲杉若是光禿禿的,肯定不會感覺太溫暖。
但她似乎不在意那些,又幽幽地開口。
「但你明白,我在別人眼中也是一棵樹,他們或許會把我砍掉。你不懂嗎?如果終究會被砍掉,我想被你砍下來,為了被做成你手上的小提琴而被砍下來──我希望你可以為了、為了……」
「不,別說了。」他心頭發緊,忍不住揪起自己的衣襟。「聽著,有些樹年紀很大,但不一定會被看上,不是隨便哪棵樹都能成為小提琴。妳都在這裡生活這麼久了,我相信妳一定可以活很久很久,活到我徒弟、我徒弟的徒弟、我徒弟的徒弟的徒弟出生的時候。到那時,妳自由自在地在這山丘上生長,不是應該要比成為一把小提琴更快樂嗎?」
入冬前的空氣已經染上寒意,他原以為雲杉聽見他說「不是隨便哪棵樹都能」時會生氣,她卻沉默著,枝椏隨風稍稍揚起,隨即垂下。有一刻他感到那麼些難過,如果能夠握住她的手,或許就能安慰她了。
他佇立在原地,很擔心她不能想開,但沒有催促她回答。她畢竟是一棵樹,身為這種生活單純的生物,會比較死心眼也是理所當然的,他應該多加體諒才對。
「不,你還是不明白……算了,如果我是松鼠,我真想往你頭上丟幾顆毬果或橡實。你是人類,卻跟最老的松樹一樣傻鈍。你走吧,和傻瓜說話會害我變傻的。」
他笑著聽雲杉鬧起脾氣,又撫過她的樹幹,這才約定下次再見。到時,他一定會好好練習怎樣拉琴,或許他能演奏一些時下流行的曲子,讓她開心。
冬季無月的雪夜,是收集琴料的伐木工人工作的時間。工人時常敲他臥室的窗戶,要他出來收砍好的木料。因為睡眼惺忪,他只能勉強打起精神確認木塊的數量,然後讓工人將它們搬到儲藏室,很快又回到了被窩。
某天早上,他照樣拿著琴走向山丘。然而遠遠地,他看見山丘上什麼也沒有。
他揉揉眼睛,以為雪地反射的光芒令他產生了幻覺,但現在還沒有太陽,即將下工的月亮也是昏昏沉沉。他越走越近,途中還滑了一跤,踉蹌了幾次,終於來到山丘最高處。
看清眼前的景象後,他在及踝的雪地上跪了下來。
雲杉原本所在的位置,獨留一個傷痕似的樹樁。
他知道哭泣沒有用。對既成的事實哭泣,就像對著一罐葡萄酒哭泣、像對著一把琴哭泣,也像對著一具屍體哭泣──再多的眼淚,都不可能讓酒變回葡萄、讓琴變回樹木,或讓屍體活轉過來。
但他仍舊伏在樹樁上哭泣著,眼淚融化了表層的雪。
他哭不是因為這樣能喚回雲杉,而是後悔自己沒有親手殺死她。他應該站在雲杉面前告訴她,自己是一個製琴師,是一個將生命奉獻給工藝的孤獨製琴師,是一個只要為了做出最美的成品,什麼也可以用來交換的製琴師。然後,他應該花上一整天的時間,親手剝奪雲杉以樹的身份繼續存在的權利,應該為了自己的欲望、為了對雲杉的喜愛,親自將她伐倒,做成一把琴。
因為那是她的願望。
然而,他只是對著雲杉剩餘的部份垂淚。
「妳聽得見嗎?我是說……妳能聽見我的話,能回答我嗎?」
那個木樁沉默依舊。
神傷良久,他才想起幾天前送到家裡的雲杉木,連忙抱著琴盒,跌跌撞撞跑回家裡。滿臉雪與淚的他推開門衝進儲藏室,卻發現自己無法認出哪些雲杉木才是她──那些木頭已經被工人鋸掉枝條,砍成適合搬運的大小,接著由他再切作一塊塊,放在架上乾燥。
「妳聽得見嗎?我是說……妳能聽見我的話,能回答我嗎?」
他不抱希望的問題,也沒有在這裡獲得答案的時候,他才終於承認,在被伐倒的那一刻,山丘上的那棵雲杉就死了。
他挑出所有今年冬天送來的雲杉木,用雕刻刀做上羽葉記號。
如果看見此刻的他,雲杉是不是會笑他很傻呢?
木料要徹底乾燥,一般要花上兩年,而那年冬天收集到的木料,他乾燥了足足三年才拿出來。木頭尾巴歪斜的羽葉記號嶄新依舊,但他已經又老了一些。
他不知道雲杉可能會在哪塊木頭裡,或許在所有木頭裡,或許根本不在這裡。幸好他可以將思緒徹底沉浸在刮木料的手工,專注在做出最好的琴上,畢竟他曾在心裡答應過,會對雲杉花費比其他木頭還要更多的心思。他幾乎是心無旁鶩地刨削、雕刻、深鑿、刮光,沒有哪塊木料,像動物被切開軀幹、生宰活剝時那樣,發出痛苦的聲音。
發現自己正在期待它們嗚咽哭泣時,他起身推開窗,讓刺骨的北風吹乾他的眼淚。他真傻,如果她會哭,那在他無知無感地將她切開時,她就會哭了。
如今,他只能把希望放在試琴上。如果雲杉願意為他唱歌,他再怎麼遲鈍都聽得出來。
一次次懷抱希望,又一次次在雲杉曾佇立的山丘上失望,雪融的季節終於要到了,他卻沒有與雲杉重逢。每次垂頭喪氣抱著琴盒回家時,他都抖著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夠鼓起勇氣,面對下次試琴的結果。
春天的第一個清晨,他僅著一件單衣,便搖搖晃晃帶著琴爬上山丘。在那小小的山丘上,再沒有會隨風搖擺的雲杉,只剩下一個大樹樁。
他坐在樹樁上,發紫的雙唇輕吻琴面,這才用下頜將琴夾好,架上琴弓。
這把琴奏出的第一個音符穿入他的耳朵直達大腦,鋒利得像線鋸的刀刃,清晰得像簇新的鑿紋──他立刻停下,強迫自己不要因為過於激動而將琴弓掉落。
其他的琴開口歌唱時,聲音雖美,卻都朦朦朧朧,宛如銀紗般的薄霧被覆在他身上。這把琴卻不一樣,它就像在懲罰他似地、高亢地、不容忽視地、悲傷地歌唱著。
他搖搖頭,深呼吸好幾次,直到胸腔因為冷空氣而發痛,這才再次架好琴弓。
琴弓猛然切開空氣,就像他使得最習慣的那把雕刻刀,在弦上毫不遲疑地來回舞動,狂亂的音符宛如木屑噴飛出去。這把琴的音色又尖又利,刮擦著他的腦袋,他奏出的旋律就像一隻手,打開他的胸腔,狠狠攫住他的心。
他就像一根在暴風雨中掙扎著不被拔起的小草,閉著眼睛越奏越快,深怕自己一旦停下來,就再也無法演奏這把琴。
慢慢地,琴的聲音緩和下來,如同負傷的野獸終於平靜。它慢慢開口,好像牙牙學語的嬰兒那樣朝他說話。他已經奏到雙手發痠,但她就快要說出完整的句子來,他不能停,即使要演奏到今年的冬天來臨,他也不能輕易停止演奏。
直到朝陽照在了這座山丘的老樹樁上,雲杉才發出輕輕的笑聲。
「……我終於可以待在你的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