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夜話
華燈初上,正是逢魔時刻。
日落酉時,黃昏降臨,鬼怪活躍,恰逢水燈節期,比鄰河岸的山下無名市集繽紛多彩,燈海明亮,好不熱鬧。諸妖修混跡人類當中等待子時降臨,妖魔市集的裂縫將與水燈節宴重合,有多少人市就有多少妖市——那是個好日子,人能因此入妖,或者入妖魔口腹。無辜的人多不知箇中緣由,只當祭祀孤魂、緬祖追遠,對於妖魔而言,中元時期天地靈氣紊亂、人心浮動,乃絕佳的修練期,製造輕微動靜便能吸取恐懼的一魄……
那都與他長生無關。
他早已放棄修妖,拿回壽限便能感到時光正在具體地老去,逆於天道輪迴後反悔並非可喜之事,世道不容他。藥石罔效,無論水妖絳焚調製多少丹丸、狐妖孫菫蒐羅多少奇藥都如同精衛填海,救不回長生那百年氣海潰散、靈力消退的命,無論他放棄的原因是不是為了拿命數來挽救將枯的山心,積福攢德這樣的事情都不在妖魔身上應驗——他終究並不如同自己的名一樣長生,但也已經夠長命了。
長生等在市集之中,任往來行人從其身旁川流。
腰布囊中的靈石即將耗盡,化人術法不能支撐太久,他等的人仍未出現。
壹\
萬幸山腳下就有水燈市集。
長生一早上了山,刻意繞過他要見的人,闖入對方的屋子。有生活的痕跡,卻半點也不生活,沒有字畫、沒有擺飾,草編的簾子掩著窗,兩片木板釘的門,不求擋風遮雨,只是做個樣子。
妖狐鴉褪的家只有起居的功能。家徒四壁,看不出屋主為人的喜好,凡有點顏色的衣物和小玩意都是闖入者長生留下的東西,唯一顯眼的也只有畫在門前地上的陣——只有妖修能見。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囗字記號同時能有護陣、迷陣、傳送陣,鴉褪做為一個不入流的妖魔,在這方面是最拿的出手的了,再講其他就沒有。
長生杵在屋裡,對著門檻邊的囗字發起楞來。每個妖修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獨門法術,他不清楚鴉褪這個陣法到底有沒有用——他看過人類官兵被迷陣誤導,他知道陣法是有用的,只是不知道功用。長生同時也好奇為什麼這個陣法從他初次闖入以來就沒有啟動護陣,或者這個陣法事實上對於妖修不會起作用?無從得知,從來沒有人類真正踏足此地,他們所見唯有山林而無房舍,會造訪此地的妖修除了他們兩人以外,也就只有鴉褪名義上的師父孫菫了。那個嬌小的大妖也不把這陣法看在眼裡。
陣法就沒在他眼前啟動過,長生也無從得知他的闖入會不會讓山腰上殷勤做工的人因陣法有感。有沒有都好,他想。
他又站了片刻才靜靜離開,不像往常一樣扔了東西就跑去山腰撒歡、打斷實際上並不需要耕作的男人,要對方為他從稻稈裡直起腰來。
貳\
戌時了,鴉褪才揹著鋤頭返家。
長生留的字條壓在水杯下。
帶著泥的赤腳印沒有靠近桌邊,而是繞道廚房走向後院,打水、沖水聲,隨後是帶著水漬的足印……近亥時,將就寢的人才靠近了茶几。
戌時,水燈市集。
鴉褪毫無表情。水燈市集,是——紙鶴竄入窗簾,白狐大妖的法訣傳至。
『喲木樁,你男票不在?』奶聲奶氣的女娃聲音透過紙鶴乍響。
叁\
子時。妖市開放,水燈節重頭戲同時開啟,行人戴上面具、裝成鬼神,渡孤魂、躲惡鬼,穿上不同以往的袍服,以求同乘水路的惡鬼混淆視聽,不盯上自己的魂魄。戴著面具的妖修現形,此時無人在意他們露出犄角獸耳,反倒盛讚他們以假亂真的裝扮。
奇裝異服的市集裡人手一盞提燈。夜幕已深,滿河岸燈火通明依舊,人聲嘈雜,光影晃動。
長生戴上面具,將自己隱在密集的燈牆旁。
術法快要失效,垂在身前的髮辮尾巴在燈火之下漸漸泛白,露出原先的銀白色,就像他等的人一樣,天生帶著白色的髮尾灰白交雜,髮根的顏色卻如墨一樣……他低頭把玩髮辮,就在眼簾底下看見對方的髮。
鴉褪。
不對。不太一樣——
是鴉褪。
眼前人的氣味他非常熟悉,看上去卻有別以往。不修邊幅的莊稼漢此時身著煤黑穿辮線襖,褐赤內衫,藏藍收邊,款式與自己化人時慣常的穿著到有些類似,至少配色有九成像,但在鴉褪身上又不一樣了。從未見對方梳過的髮式、不曾看鴉褪穿過的衣服,戴著七成相像的鉛白面具,像以往一樣默不作聲地來到自己跟前,如門神一樣站著。
長生知道那個小姑娘模樣的老妖狐肯定出了手,八成連有字條這回事也是孫菫的發現,才有了這麼一出別出心裁的改頭換面。
大概連這個也是大妖的指示吧?長生在面具之下止不住地嘴角上揚,讓鴉褪拿過手裡的提燈、接過他遞來的糖葫蘆串、讓他牽過空著的手,在燈牆旁站著不動,直到自己領他走向河畔。鴉褪雖是個傻的,卻是個強大的妖修,比自己要長好幾百年,靈力充沛、內丹豐實,光是握著手就能感覺對方潛意識下的靈力傳遞,掌心貼合之處無比燙貼……長生沒有制止鴉褪下意識的靈力傳導,只當那是他傾心之人難得開了靈智的暖意。鴉褪不知長生所想,只是摩娑了掌中包裹的纖細而冰冷的手心,無意識地溫暖它,讓它牽著自己前行。
紙船沿岸漂遠,孤魂離開,野鬼遠去,他們還在原地。
——也許下回,就是你在提燈上畫下小船,送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