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星期一。
今天的我靜不下心。儘管第二節課已經開始了，那些寫在黑板上面的內容卻像是跟我毫不相干、另一個次元的小事。我的成績總是幸運地低空飛過，但要是再不認真一點，我可能就逃不過暑期補考的詛咒了。這一點我也很清楚，然而我就是無法專心上課。
並不是陷入星期一症候群的憂鬱，而是因為前天晚上小努打來的一通電話。
『我查出藏寶圖上面的神社了。』——小努這麼說。
對於尋寶而言，這無疑是最關鍵的第一步。
雖然一開始還抱持懷疑態度，不過小努的這通電話，讓我首次看見了希望之光——我們說不定真的能夠找到寶藏。在這個已經快要沒有夢想的二十一世紀，這種事也許聽起來很蠢、很天真，但要是因為不切實際就選擇忽視或放棄，真正的寶藏就永遠是一個秘密了。
再說，我們還只是高中生，即使懷抱著又蠢又天真的夢想，也沒什麼不好啊。
小努應該也通知過琳恩了。不曉得那傢伙是不是跟我一樣興奮。總之我沒辦法專心上課，只好找點事情打發時間——我搓了一些橡皮擦屑，然後瞄準胖吉的後腦杓彈過去。身穿肥宅裝的郁菲始終盯著黑板，完全沒有感覺到天外飛來的橡皮擦屑正黏在頭髮上。
胖吉的反應太遲鈍了（畢竟那是矽膠頭套），讓周遭的同學忍不住也想試試看。於是接下來有更多橡皮擦屑從四面八方射過去。不知不覺，1年D班教室已經默默展開一場詭異的競賽——誰讓胖吉轉頭，誰就贏。只要是坐在胖吉視線以外的同學，不分男女全都加入了。
我身為開頭的人，怎麼可以輸給那些傢伙呢！於是我拚命搓橡皮擦屑，集中在課本上面，準備來個地毯式大轟炸。
當老師面對同學時，教室跟往常一樣沒什麼不同；但等到老師轉向黑板的瞬間，大量的橡皮擦屑就會在空中飛揚，宛如希區考克的《鳥》電影場景，密密麻麻得幾乎快要蓋過天花板，一致朝著龐大的身軀俯衝而下。
胖吉的腦後、背部頓時沾滿橡皮擦屑。可是他卻像是立往生的弁慶一樣毫無動靜，根本沒有發覺在自己背後展開的激烈戰役，只是平靜地抄寫筆記。胖吉的無動於衷讓大家的鬥志更加激昂。如今已經不是有趣與否的問題了！為了得到傳說中的戰士殊榮，所有人開始燃燒自己的小宇宙，將愛、勇氣與希望寄託在手指之中，朝那雄偉的遲鈍神話射出一發又一發充滿信念的橡皮擦屑！
等到下課時，胖吉已經從黑髮人變成白髮人了。結果到最後，胖吉還是沒有轉頭。直到某位女同學被胖吉的樣子嚇到而大叫，他才終於發現自己背後多了一件橡皮擦屑披風。
＊＊＊
到了午休時間——
「嘿，瑞奇。」攝影社的學長再度跑來班上找我。「琳恩要我轉告你：『12點10分，管樂社團練室』。這又是什麼意思啊？」
「管樂社團練室？你確定嗎？」
「當然確定！只要是琳恩拜託我轉告的內容，我是一個字也不會漏的！」
一直以來，我們勇者軍團都固定在頂樓集合才對。為什麼要臨時改變集合場地？不曉得琳恩那傢伙在想什麼。
「話說回來，我都快要畢業了，你也差不多該告訴我了吧——你跟琳恩到底是什麼關係？我要是沒有搞清楚這件事，我的高中生活會充滿遺憾的。」
「就朋友而已啊。」
「少騙我了！我幫琳恩跑腿這麼久了，你以為我沒有發現嗎？琳恩每次拜託我轉告的對象，幾乎都是你！你們肯定有什麼不能說的秘密！念在我是你學長，又是一個快要畢業的人了，你就老老實實說出來吧！」
「這樣啊。好吧。其實我們已經開始交往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學長崩潰了。他發出淒慘的叫聲，衝出教室，消失在走廊的彼端。雖然破壞別人的夢想不是我的興趣，不過為了讓學長徹底切斷跟琳恩的關係，我實在不得不這麼做。
抱歉，學長……或許這樣對你有點殘忍，可是你必須忘掉琳恩、不再當她的跑腿小弟，你才能擁有自己的人生啊。悲傷只是暫時的。當你脫離琳恩的魔爪之後，你肯定可以看見真正的幸福。
去吧，光明的未來在等著你呢。在此獻上學弟真心的祝福……
「哦？原來瑞奇已經跟琳恩交往啦……」
唔！這個聲音是……
「我都不知道呢。真是恭喜你們啦。」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珮莉已經站在我的座位旁邊，正用一種冷漠的眼神瞪著我。她的嘴邊浮現一抹冷笑，瀏海的陰影讓雙眼看起來黯淡無光。
「珮、珮莉……不是那樣的，我只是……」
「啊？你不需要跟我解釋什麼啊。」
從珮莉嘴裡飄出來的話語，簡直像是來自極地的冷空氣。
「就算瑞奇喜歡上別的女生，也跟我完全沒有關係。反正我們又不是男女朋友……老實說，我被瑞奇告白的那天晚上，我還開心得整晚睡不著呢。沒想到瑞奇馬上就跑去跟琳恩交往了。現在想想，原來我只是一個被耍了都不知道的笨蛋啊。哈哈哈。很好笑吧。快點，瑞奇也跟我一起盡情嘲笑眼前這個愚蠢的女人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糟糕，珮莉進入自暴自棄模式了！必須快點解釋清楚——
「珮莉……」
「騙你的啦～～」
「……咦？」
珮梨瞬間換上平常的開朗笑容，發出嘻嘻嘻的笑聲。
「瑞奇是為了讓那位學長對琳恩死心，才會編出這種謊話，這個我當然知道囉。你該不會以為我真的生氣了吧？笨蛋～只是嚇嚇你而已啦！啊哈～啊哈～啊哈～～」
珮莉一邊發出很可愛的「啊哈～」，一邊戳我的臉頰。不過這個力道怎麼有點……好痛！好痛！珮莉的指甲一次又一次戳進肉裡，彷彿打算在我的臉頰上戳出一個洞。難道珮莉真的吃醋了？想到這個可能，臉頰的刺痛反而讓我感到微微的幸福……我該不會是M吧？
我們帶著自己的午餐，朝向管樂社團練室出發。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選在那裡集合，總之先過去看看吧。
在前往團練室的途中，我和珮莉聊起第二節課的橡皮擦屑大戰。珮莉的座位在胖吉的前排，所以並不知情——「幹嘛這樣欺負胖吉啦～」珮莉嘴上雖然這麼說，卻也笑得很開心。
沿著階梯走進地下室。由於有安裝半透明的天窗，陽光可以透進來，地下室比想像的還要明亮。當我們一步步接近管樂社團練室，便可以聽見越來越清晰的鋼琴彈奏聲。
還以為是哪個管樂社社員在練習，沒想到坐在鋼琴後面的人居然是琳恩。她並沒有看見我和珮莉已經到了，專注在自己演奏的旋律裡。
小努和梨梨坐在木質地板上當觀眾。席悠站在鋼琴旁邊，頭上套著一個紙袋把臉遮住，跟隨琳恩的鋼琴伴奏「啦～啦～啦～」用女聲唱歌。旋律好耳熟啊，印象沒錯的話，應該是宮崎駿某部電影的曲子吧。我和珮莉像是遲到進場的觀眾那樣，偷偷摸摸坐到小努和梨梨的身後。
過了一會兒，演奏結束了。雖然不曉得在幹嘛，總之先配合禮儀鼓掌一下。
「那麼，接下來是不是應該有人幫忙解釋一下，為什麼要改到這裡來集合？還有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種像是成果發表會的氣氛？」我問道。
「看到這邊剛好有鋼琴，我就有點手癢啊。」琳恩說。「彈著彈著，我突然想到，我和席悠在國中校慶時曾經像這樣一起表演過，所以就試著重溫一下當時的曲子。」
「席悠我就不說了。像琳恩這種暴力女居然會彈鋼琴，害我驚訝到下巴差點掉下來。」
「你要掉就掉啊，那種沒用的東西掉下來也不會有人撿，頂多被拿去墊桌腳……不行，這樣桌腳太可憐了，還是直接踢進臭水溝比較好……不行，這樣臭水溝會被污染的。你還是把下巴裝回自己臉上吧，省得到處惹人厭。這世上最適合收容你那個骯髒下巴的地方，果然就是你那張骯髒臉了。」
「少囉嗦啦！妳這個必取系！」
「你才處男系！」
「獨裁團長！」
「雞雞短！」
「妳又看過了！？」
「未看先猜不行膩！」
「剛、剛剛的表演真的很棒哦！」發現我和琳恩快要吵起來了，小努趕緊跳出來打圓場。「梨梨，妳也這麼覺得吧……哇啊！」
小努轉頭看向梨梨，似乎被什麼嚇了一跳，整個人向後仰躺在地板上。
我們同時把目光移過去——梨梨，流鼻血了。
「什麼……咦？」梨梨摸摸人中，訝異地看著自己的鼻血。
「唉呀唉呀，八成是因為聽到席悠的歌聲，不小心興奮過頭了吧～～」琳恩笑著無奈搖頭。
「原來已經喜歡席悠到這種地步啦？別再傲嬌了，乾脆直接推倒吧～～」我也跟著無奈聳肩。只有在戲弄梨梨的時候，我們才會臭味相投。
「才、才不是咧！只是最近剛好那個來，不小心從鼻子流出來而已！」梨梨從口袋抽出幾張面紙，輕輕塞進鼻孔。至於那到底是鼻血還是經血，大概只有她本人知道吧。
「話說回來，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集合？」珮莉的一句話終於幫我們拉回主題。
「最近天氣越來越熱了。」琳恩闔上琴蓋。「馬上就要四月囉，要是繼續將屋頂作為我們的集合場地，強烈的紫外線很快就會毀掉我們這些美少女的白嫩嫩肌膚。何況這邊有冷氣，還有白板，討論任務的時候很方便。如果閒著沒事，還可以彈彈鋼琴、唱唱歌，度過愉快的午休時間。因為隔音做得不錯，就算在這裡練習死亡重金屬嘶吼，外面也聽不到。」
「但這裡是管樂社的地盤吧。妳有經過許可嗎？」為了以防萬一，我姑且先問問看。
「哼，這有什麼困難。管樂社社長是我同學的朋友的學姐的同學的朋友，我只不過施加了一點人情壓力，對方很快就同意把團練室借給我們了。像這種總是跟著群體一起行動的傢伙，特別容易任人擺佈哦。他們很清楚群體的脆弱，所以寧可稍微吃點虧，也會盡量避免引起衝突。簡單來說，就是狐獴之類的軟綿綿動物吧。」
以琳恩的操縱人心能力＆壞心眼，這並不意外。
「那麼，接下來進入重點吧。」琳恩站到白板前，擺出老大的姿態。「上次我們在溪邊撿到一張神祕的藏寶圖。瑞奇原本想自己一個人槓起來，還私底下跑去找小努求助，不過正所謂紙包不住火，這個陰謀終究被我的神之右眼揭穿了……」
「少在那邊亂講。藏寶圖的事情明明是我告訴妳的。神之右眼是啥啊？妳也得了中二病嗎？」
「總之，從今天開始，我們勇者軍團的重點活動項目將改為尋找寶藏。不過魔王那邊的任務還是要確實完成才行。可能會有點辛苦，大家加油吧。這段期間要是覺得疲勞或者壓力太大，可以去踹瑞奇發洩一下。」
「你把我當成什麼啦！？」
「話是這麼說，實際上，我們也許會比預想還要更快找到寶藏哦。因為我們的天才少女．小努，再度發揮她的蘿莉智慧，成功調查出關於寶藏所在地的重要線索啦！來，大家把小努丟起來、高喊三聲萬歲吧！」
「咦？等、等一下……哇啊！」
在琳恩的慫恿之下，我們合力抬起小努，然後拋向半空——「萬歲！萬歲！萬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努像是在坐雲霄飛車似地不斷哭叫。因為蠻有趣的，我們忍不住又追加了五次萬歲。
「好，慶祝儀式就到這裡為止。」
隨著琳恩一聲命令，大家把小努放下來，紛紛坐回原位，彷彿什麼也沒發生。小努則癱軟在地板上，發出「嗚嗚嗚」讓人同情的小動物呻吟，看起來像是剛被欺負過（其實也差不多）。
「接著馬上就來發表小努的重大發現……對了，瑞奇，你有帶藏寶圖過來嗎？」琳恩突然轉頭看我。
「啊？妳又沒叫我帶。」
「我們之所以在集合起來，想也知道是為了討論尋找寶藏的事啊！既然要討論尋找寶藏的事，當然會需要用到藏寶圖啊！真是有夠不機靈耶。」
「好啦好啦，我去拿就是了……」
「那個……」小努虛弱地爬起身來。「我研究過很多次，已經把藏寶圖記在腦子裡了。我應該可以畫出來。」
「哦！不愧是小努，跟某人完全不一樣！那個某人一點用也沒有，連最重要的東西也忘了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那個某人了……啊，我沒有指名道姓哦。希望那個某人不要隨便對號入座哦。」
從小有很多長輩告訴我不能打女生，但應該可以有例外吧？
「我想想……記得是這樣……」
小努拿起水性筆，憑著腦袋裡的印象，在白板上畫出藏寶圖的內容：
「如各位所見，右下角的『开』正是代表神社的地圖記號。因此可以假定，這張藏寶圖其實是依據神社仍存在的時候——也就是日治時期——作為時間帶基準。」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參考現代的地圖，就不可能找到寶藏囉？」珮莉問道。
「雖然是距今一百年左右的時代，不過歷史會留下痕跡。其中就屬鐵路最具代表性。如果大家對國中歷史課還有印象的話，應該知道現今的鐵路幾乎都是在日治時期完工的。」小努指向白板。「你們看，左邊這個像是階梯的縱向圖形，很明顯就是鐵路。橫向的線條則代表河流。」
「旁邊的圓圈和十字又是什麼東西？」梨梨舉手發問。
「十字是教堂。圓圈則代表庄役所。」
「庄役所？」
「所謂的庄役所，用現代的講法就是鄉公所。看到這裡，你們是不是也覺得，這種設施配置似乎曾經在哪裡見過？」
「聽妳這麼一說，確實……」琳恩先是皺著眉頭，接著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睜大雙眼。「等等，這該不會是……」
「沒錯。」小努點點頭。「鎮公所、一旁的教堂、位在西邊的火車站，再加上貫穿城鎮的河流——正是我們居住的小鎮。」
什麼！真的假的？每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像是在徵求另一種意見。我們的小鎮居然會出現在藏寶圖上，而寶藏就埋在附近。即使是惡作劇，這種設計方式未免也太粗糙了。
「老實說，我一開始也很懷疑。所以為了證明兩者之間的關聯，我開始調查鎮上的歷史。可是翻過好幾本書之後，才發現這座小鎮、包括鄰近區域，完全沒有建造過神社的紀錄，這個事實與藏寶圖上面所畫的內容不符。」
「咦？」勇者們同時發出一聲疑問。
「我以為是自己搞錯了，越來越沒有信心。雖然如此，我不願意就這麼輕易下結論，因為其中仍然存在著另一種可能——少部分的神社也許並沒有被登錄在官方名冊裡。我接著繼續調查，果然找到一些可靠的資料，證實了我的推測。實際上，除了那些知名的大神社，民間還存在著一些規模較小的神社，以祭拜在日本故鄉所信奉的神祇。不過畢竟是地方上的神，信徒當然比較少，而且並不受到官方的重視。這種小型神社就被稱為『無願神祠』。」
「這樣的話，就算附近真的有所謂的無願神祠，我們也查不出來吧？」
「是啊。但也不是完全沒辦法。既然是民間建造的小神社，也只有民間才知道吧。所以上個禮拜六晚上，我在回家的途中順便去拜訪里長家，試著打聽一下情報。話說里長人很好哦，不僅答應我的請求，還給我巧克力。下次選舉的時候，請一定要把票投給他。」
不要趁機拉票啦。而且我們也沒有投票權。
「後來里長帶我找到一位在日治時期出生的老先生。那位老先生告訴我，這座小鎮附近確實有神社。他小時候去過幾次。就位在東南方的森林裡。由於非常隱密，幾乎沒有人知道。老先生還說，森林的入口矗立著一棵老榕樹，樹下有一間小小的土地公廟。」
「就是中間這個吧？」我指向白板。
「沒錯。這麼一來，所有證據全都收齊了。現在幾乎可以百分之百確定，藏寶圖所畫的就是這座小鎮。而我們的寶藏……」
小努將手掌按在叉叉上面，朝我們投來一個自信的微笑。
「如今，只剩下一個伸手的距離了。」
好帥啊！這個蘿莉好帥啊！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小努的帥氣推理，讓我們不禁像是四個外國人那樣，發出激情的吶喊。一方面是因為即將找到寶藏的預感而興奮，一方面是為了小努的精采表現歡呼喝采。不愧是我的妹妹！我這個作哥哥的真是為妳感到驕傲啊！
小努的說明結束之後，我們繼續吃午餐，同時討論尋寶的事。大家的情緒比平常還要高昂許多。埋在某處的寶藏光輝，彷彿跨越時空照亮了我們開朗的臉龐。
「小努～小努～小努努努努努～～」最興奮的就是琳恩。她猛吸小努身上的氣味，甚至用剛吃完午餐的油滋滋嘴唇在小努的脖子上種草莓。小努無力抵抗琳恩的性侵犯行為，只能徒勞無功地不停求救。
可能是太嗨了，不知道為了什麼，我們開始在白板上亂畫。
這麼幼稚的塗鴉，大概連國中生也會嗤之以鼻吧。
當小努看見自己畫的藏寶圖變成這樣，隨即露出一種五味雜陳的表情。
創作內容
【輕小說】茗茶社的日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