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新學期，班級換了新的座位，我才突然發現鄰座的同學不認識我。
坐我前面的死矮子阿傑應該有自閉症，他不玩電腦遊戲，整天戴著耳機，有事沒事就用食指在桌上敲敲打打。一週之內，我和他沒講超過十句話，而且對話都是收作業或收考卷之類的無意義內容。
某天，我閱讀著新出的英文會話週刊，正被艱難的單字狠狠教訓之時，阿傑突然反常地偷看著我，他那閃閃發光的眼神讓我有點不舒服。
「……你幹嘛？」
「等你看完後可以借我看嗎？」阿傑指著我手上的週刊。
「啊？你喜歡唸英文？」
他搖頭。「誰會喜歡啊？我只是對封面的BUDDY RICH有興趣。」
「唷？他誰啊？」
阿傑立刻換上了一副鄙視的眼神，彷彿我的見識連一隻青蛙都不如。
不氣餒的阿傑滔滔不絕地向我介紹了這位世界上最偉大的鼓手，BUDDY RICH。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這麼多話，逼得我用死魚般的眼睛盯著他，希望他有自知之明趕快結束話題，但我的計劃明顯失敗了。阿傑拿了一首他最愛的音樂給我聽，我形容那是魔鬼的嘶吼和惡靈的狂歡。他說我不懂音樂，不懂他。阿傑的言語有點激怒我，讓我很不服氣。
「只會說一堆屁話，不然讓我去看你們社團排練啊？」我以為他會拒絕我，然後我們剛萌芽的友誼從此不復存在，這對我來說還真是可喜可樂。
「唷？好啊，你來啊！不用明天，就今天放學後！」阿傑的鼻毛氣得噴了出來。我真不知道他哪來的熱血，決心要用音樂來感化我這無知之徒。
後來，我發現阿傑是個活在音樂中的人。他的書包總是裝著兩本樂譜，時不時就會拿出來翻一翻做一下筆記，滿心喜悅地沉浸在想像的音樂之中。我發現阿傑的書包很沉，叫他把樂譜放學校別帶來帶去，但他拒絕了。
「那你可以把今天不用的教科書放學校啊？」
「不行，我媽會念我。」阿傑低著頭收拾書包，他沒看見我翻白眼。
同班一年多後的某天，我加了他成為Facebook好友。突然間，我發現他昨天剛過完生日……
「靠，你昨天生日怎不告訴我？」
「告訴你又怎樣？有禮物給我嗎？」
「沒有！」回答地斬釘截鐵。我以為阿傑會有一點失望或是生氣，但我錯了。阿傑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久久後他才搭腔。
「你生日的時候，家人會送你什麼？」阿傑的眼神沒有溫度。
「啊？問我這個幹嘛？」
「前幾天我說希望收到一套爵士鼓當作禮物，但被老爸拒絕了。」
「拜託，那很貴吧？」
「……但他們覺得不是錢的問題。」
阿傑的老爸認為樂團只是短暫的興趣，並不會成為他終身的志向，只是高中社團打一打好玩而已。為此，阿傑還跟他老爸吵了起來，冷戰了一個多月。難怪，除了社團時間之外，阿傑只能用手指敲敲桌子。我很好奇阿傑如何一路走來，並且被選入成為社團的首席鼓手？先天環境不佳的阿傑要如何成為下一個BUDDY RICH？
後來，我注意到阿傑開始留著一個奇怪的髮型，忍不住嘲笑了他。
「媽的，笑屁啊！」
「去死去死團團長！你別想不開好不好？自暴自棄也太徹底了吧！」
「閉上你的嘴！這可是我要脫團的第一步！你不知道現在的女生都喜歡韓國偶像嗎？」
「團長！你不能丟下我們啊！」我笑到流淚，並且把新買的小本本進貢給他，阿傑不爽地揍了我一拳，還把小本本偷放在講桌裡，陷害我被班導師罵了一頓。
隔壁班留著雙馬尾的卉雯是阿傑的暗戀對象。阿傑已經約了卉雯參加他們的社團成果發表會，處心積慮地希望用他前衛的造型和精湛的表演征服少女純潔的心！願天祝福他！
發表會前一天，在全校集會時，阿傑的頭髮被教官盯上了，教官手上無情的剪刀亮得阿傑驚心動魄！一刀再一刀，喀嚓喀嚓喀嚓，不乾脆的聲音很是折磨。在眾目睽睽之下，阿傑像是被拔光毛的雞，被教官抓著垂死的脖子，只差沒割喉放血！
「好了。這下看起來和大家一樣，正常多了！」教官怒把剪下來的頭髮塞到阿傑顫抖的手中。
這時，我聽見有笑聲從後面傳來，一位女生放肆地在卉雯的耳邊嚼舌根。而站在不遠處的校長瞪了我們班導師一眼，像是罵著：你是怎麼帶班的？連最基本的服裝儀容都管不好！
「沒關係啦，鼓手的位置那麼後面，你頭髮被剪成這樣也不太明顯！」我安慰阿傑。
「干你屁事！走開啦！」阿傑撞了我的肩膀，離去。
很明顯，我不會安慰人，而且還失敗地很徹底……
社團成果發表會是阿傑最後的希望。根據我的觀察和直覺：阿傑很有可能在當天向卉雯告白。這麼重要的一刻我絕對不能缺席。
阿傑的樂團是最後的壓軸表演，一連幾首歌曲和自創曲都獲得了台下歌迷的歡呼聲和尖叫聲。巨大的迴響令團員興奮不已，阿傑在台上更是用鼓棒敲出滿腔的熱血！這是一場無憾的演出，阿傑這麼告訴自己。
安可後，燈亮起，人散去。但我知道此刻才是阿傑要一決勝負的時刻。
後台的側門，阿傑迫不及待走向卉雯，她手上拿著一束花。
「嘿，喜歡我們的表演嗎？」阿傑聰明地先旁敲側擊一下。
「嗯，很厲害啊。」卉雯微笑著，聲音像柔水一般。
可惜卉雯沒有說出喜歡這兩個字，不然阿傑就更好接話了。卉雯的臉頰有著漂亮的紅暈，阿傑注意到了，一時之間心跳太快，話都卡在嘴裡說不出來。
「那個……你今天穿的很漂亮，新鞋子很可愛。」
「真的嗎？謝謝。」卉雯的視線穿越阿傑的肩膀望向遠處。阿傑注意到卉雯握著花束的手顫抖著，鞋跟也有點不安份。
沉默了片刻，阿傑看不懂卉雯的心思，她似乎也有點焦慮。
「你覺得……」
「嗯？」阿傑好奇地看著她的雙眼。
「……小弘他會喜歡這束花嗎？」卉雯的視線望著後台的方向。
阿傑的一顆心沉了下去。
「會啊。這花這麼漂亮，怎麼會不喜歡呢？」阿傑努力保持臉上的微笑，在內心他已經捅了樂團主唱小弘千千萬萬刀。
不久，卉雯的身影消失在後台的轉角。阿傑沒有勇氣面對殘酷的現實，他只想立刻逃離此地。但我聽說在之後的慶功宴上，阿傑沒有出席，而卉雯也沒有出席……
鼓棒粉身碎骨，斷裂在血淋淋的掌心。
花束枯萎發黃，敗壞在濕答答的泥地。
之後，社團活動停止了。我發現阿傑的書包輕了一些，原來他把最寶貴的樂譜送給下一位鼓手了。
現在作為高三生的我們，可沒有社團活動時間了。阿傑也像其他人一樣開始寫著參考書和永無止盡的考試卷。面對未來一生一次的關鍵大考，要是他媽的沒考好，往後的人生就是黑白的！那些年紀是我們兩倍有餘的人們如此說。
阿傑的耳機被老爸沒收了，我再也沒有看見阿傑對著桌子敲敲打打。阿傑的老爸答應他考完帶他出國玩一週，但阿傑一點也不心動。大考後，成績出來了，大家正慌張地忙著選學校，但阿傑卻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樣子，因為他知道那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就算失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
「你覺得我念教育系好不好？」我翻閱著厚厚的科系簡章。
「拜託，你千萬不要去誤人子弟。」阿傑翹著腳看著窗外天空。
「哪地質系呢？分數加權對我來說很有利。」
「你是打算在Facebook發廢文嗎？拜託不要教導大眾奇怪的觀念。」
「靠！我想念啥關你屁事，意見這麼多！」
「是你要問我的耶！白癡！」
我被這該死的話，堵得啞口無言。
「咳。死阿傑，你怎不說說你想念哪個科系？好讓我笑一笑？」
「靠！我想念啥科系關你屁事！」阿傑笑了出來。
幹！我好想揍他！
談起未來，所有人都談論著工作和發展，而阿傑卻默默無視這一切。某天放學後，阿傑找我去社團教室，敲著爵士鼓，他找回了失去已久的情懷，但卻找不回以前的手感。我很仁慈地沒有當面提醒他，因為我相信他自己也知道。
放榜那天，阿傑上了一間宅男大學。我很訝異他怎會對該科系有興趣，阿傑轉述他老爸的話給我：工作好找啊，想那麼多幹嘛？
我聽他爸的鬼扯蛋！
暑假後，我就再也沒見到阿傑了。願阿傑的心永遠與我們同在！
多年後的同學會上，斬不斷的孽緣讓我和阿傑又見面了。阿傑一見到我便臭屁他在大二的時候開發了一款電子鼓的手機遊戲，短短半年內為他賺了不少廣告費。只可惜後來遊戲競爭者越來越多，市場的利潤瞬間被瓜分殆盡，現在的廣告費大約只夠他一天多買一顆茶葉蛋！
我很好奇那筆錢他會怎麼運用，原以為他會買一套新的爵士鼓來重溫舊夢，但阿傑卻沒這麼做。阿傑無奈地笑著：「拜託，那吵死人了。沒有鄰居能忍受一個小屁孩整天無所事事在那邊吶喊著青春和夢想啊！」
--------------(完)
創作內容
【短篇】【非關青春】失落的鼓手
【短篇小說】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