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櫥裏的鬼
一個暗紅色的檀木衣櫥靜靜立在睡房的角落。
我悄悄拉開刻有金色花紋的木門，躲了進去，蜷縮成一團。
我很喜歡待在這裏，安靜的環境以及檀木的香氣總是讓我倍感安心。
衣櫥裏頭空空如也，曾經懸掛在身邊的衣服已經被女主人全部移走了。它看上去完整無缺、色澤均勻，但房屋的主人還是打算賣掉它。
因為他們害怕這個衣櫥。
或者說，他們是害怕住在裏面的我。
咔，我聽見房門被推開的聲音。沉重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他們似乎正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麼，聲音粗獷而模糊。
我打著呵欠，換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
衣櫥猛然傳來一陣震動，然後開始喀噹喀噹地搖晃起來。
他們肯定是前幾天預定要來的搬運工人。
我微睜開眼。透過厚實的櫃門，可以看到正站在樓梯旁等待的夫婦。女人將自己窩在丈夫的懷裏，肩膀微微顫抖。當我經過他們的身邊，她的眼神異常驚恐，接著深深舒了口氣。
很明顯，她快要被這個常常自行開關的衣櫥嚇瘋了。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選擇把櫃子賣給某個毫不知情的陌生人，而不是丟掉它，僅為了讓自己不至於損失太多。
我已經住在衣櫥裏好一段時間了，我想應該快要四年了？它的外觀因為我的存在依舊嶄新如初。這個衣櫥也因為不斷轉手，在各式各樣的房子停留過。唯一不變的是⋯⋯
「衣櫥裏的鬼」－－人們總是如此稱呼我。
說真的，我不怪他們，也不打算否認這個說法。對人類來說，恐懼源於未知。反正人們看不見我，也聽不到我的聲音，又何必多費功夫？
我從沒考慮過真正的答案。所以，當第一次被問及到「你是誰」時，我沉默了好久，久到連自己也開始懷疑對方是否已經離開。
我安靜地待在被棄置在閣樓的衣櫥已經好幾個星期了。上一個家庭在遷出房子時，似乎「意外地」將櫃子遺忘在這裏。好不容易等到新的家庭搬進來，我高興地搖晃著衣櫥，在閣樓製造噪音試圖引起注意。
偶爾從閣樓傳出的微細聲響，肯定是那些老鼠搞的鬼。誰都沒有感到懷疑。
直到某個夜晚，閣樓來了一位小男孩。他似乎被家人趕了上來。我透過櫃門靜靜觀察著這位不速之客。他攤在髒亂不堪的地板上，一動也不動。
好一段時間也沒有動靜。
他死了嗎？我不禁開始猜測。
良久，我輕輕推開櫃門探頭出來。
他猛地抬起了頭，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或者說，是衣櫥的方向。
碰。我嚇得趕忙關上門，躲到角落。
好一個觀察敏銳的孩子！竟然把我嚇了好一大跳。
我捂著胸口，沒有心跳，但卻躁動不安。
我第一次發現，原來驚嚇是這種感覺。
那個男孩從地上爬起來，蹲在衣櫥前方，像是確認似的敲了敲門。
「你是誰？」
這是第一次，有人問我這個問題。
我該怎樣回答？名字是什麼呢？我絞盡腦汁想了一會，腦袋依然空白一片，似乎不知不覺忘記了。
我抬起頭，看見男孩側著頭，沒趣地嘆了口氣，準備轉身離開。
「衣櫥裏的鬼。」我衝口而出。
他沒有回應，小小的身軀仍然背對著我。
噢不，我到底在說些什麼？他本來就聽不見。
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幾聲，嘲諷著自己。
「原來是會笑的鬼。」
他回過頭，又跑回這邊，背靠著冰冷的木門坐了下來。
他聽得見我！而且沒有像之前那些孩子一樣尖叫著逃跑。
「你一直待在這個又臭又髒的閣樓？」男孩稚氣地問。
「你真沒禮貌！」儘管他看不見，我還是吐了吐舌頭。「我的家很乾淨的。」
「的確。」他老實點點頭，「不然我也不會注意到你的衣櫥。」
「那你為什麼在這裏？」我問。
「我被趕上來了。」男孩背對著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他們說這裏以後就是我的房間。」
「嘿嘿。」他轉頭，露齒笑著。「能有個室友真不錯。」
就跟我猜的一樣，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你做錯了什麼嗎？」
「因為我惹哭了⋯⋯哥哥？他不喜歡原本屬於自己的房間被瓜分。所以⋯⋯媽媽要我把房間讓給他。」他側頭想了想，補充道：「我不久前才住進這個家，還不太習慣這些稱呼。」
我沉默不語。
「你會介意我睡在這裏嗎？」他指著衣櫥前的地板，怯怯地問。
「不介意。」
他笑得燦爛，然後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會笑的鬼，晚安。」
男孩抱著膝蓋，很快就在地板上睡著了，呼吸平穩。
我再一次輕輕推開櫃門，好奇的戳了戳他的臉頰。軟綿綿的，我猜溫暖的棉被也是一樣感覺。
噢，對了！我差點忘了棉被。
我踩著無聲的腳步，在雜物堆中找到一塊破舊發霉的毯子。
我將它拉到男孩的身上，躡手躡腳回到衣櫥裏，誰都沒有發現我。
※
今天是周末，家裏只剩下男孩一個。
明明是難得的假日，他卻選擇坐在衣櫥前面，翻找著閣樓的舊玩具。
「你不跟家人出去嗎？」我將手心的塑膠車輕輕拋起。
他搖了搖頭，又從雜物堆中找到一塊拼圖。「遊樂園的門票很貴。和衣櫥鬼一起在這裏尋寶比較有趣。」
「你不怕我嗎？」我好奇提問。
「我雖然害怕鬼，但你一點也不可怕。」
「為什麼？明明每個人都怕我。」我的腦袋中浮現出曾經被我捉弄過的人。
「我覺得總是咯咯笑的衣櫥鬼很可愛。」他刻意提高聲調，模仿著我的笑聲。「而且，我每天都會看見比鬼還可怕的東西。」
「那是什麼？」
他語調輕鬆地說：「嘿嘿，我覺得人比鬼可怕得多。」
「奇怪的孩子。」我小聲應了一句。在男孩不注意的時候，我的指尖輕輕掃過他臉下的傷痕。
人類很脆弱，但同時卻惹人憐愛。
「你叫什麼名字？」
「泰德。」他揚起天真的笑臉。
泰德、泰德。
我很喜歡他的名字。
某天深夜，窗外下著滂沱大雨，雷聲不斷。泰德抱著膝蓋坐在閣樓的窗前，一言不發。他吸著鼻子的聲音吵醒了我。
「為什麼要哭？打雷很可怕嗎？」我不解地問。這幾個月來，儘管心情有多難受，他從來不會哭鼻子。
「因為我很掛念爸媽。」他的身體向牆壁側去。「我小時候很怕雷聲，但現在不怕了。」
「你肯定你不怕？」
「我肯定。」
我推開木門，留下一條細縫。「要進來嗎？」
他的肩膀抖了一下，很明顯愣住了。
他用手背擦拭著臉蛋，然後躲進衣櫥。狹小的空間伸手不見五指，但我還是能清楚看見他的身影。
「衣櫥鬼，你還在嗎？」他不安地問。
「我在。」
「你在哪裏？」
「就在你旁邊。」我輕靠在他的身邊。「在這裏，雷聲變得很小。」
他應了一聲，沉默了一段時間。
當我以為他已經睡過去時，泰德卻突然開口說話。
「抱歉，我剛才說謊了。」他搔了搔頭，苦笑著。「我並沒有爸媽。」
他的腦袋垂得很低。
「我下星期就要離開了。聽說有其他家庭願意收養我。」
「不好嗎？這樣你就能擁有自己的房間了。」
「我的房間裏肯定沒有衣櫥鬼。」他拼命搖了搖頭。「這意味著我不能再來找你玩了。一點也不好。」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畢竟人類孩子和衣櫥鬼，不可能一直待在一起的。
「相信我，肯定會是個幸福的家庭。」我摸了摸他亂蓬蓬的腦袋。「離開之前，你會再來閣樓一次嗎？」
「當然。」他抿著唇，我試圖替他擦去眼淚。
泰德緩緩閉上眼睛，靠在衣櫥的隔板睡著了。我將那張乾淨的棉被拉到他的身上，然後自己也鑽進了被子。
很溫暖。我再次戳著泰德的臉，小聲竊笑。沒有心跳的胸口卻隱約刺痛。
我們很快就要道別了。
※
我在角落縮成一團，外頭傳來汽車轟隆轟隆的引擎聲。
啪踏、啪踏。閣樓的小樓梯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是一聲吃痛的悶哼。他肯定又不小心撞到手肘了，幾乎每一次都是這樣。
泰德氣喘呼呼地推開房門。「衣櫥鬼，你在嗎？」
他緊皺著眉，來到檀木衣櫥前面。
「我在。」
「我馬上就要走了。孤兒院的車子就在外面。」他將手心貼在冷冰冰的木板上。「我們能見面嗎？我的意思是，真正的見面。」
我想，是時候離開了。不論是這個奇怪的孩子，還是一直待在衣櫥的我。
「很多鬼怪都長得很噁心很嚇人，你不怕嗎？」我咯咯笑了幾聲。
「不怕。」泰德的小手拍拍胸口，「因為這樣我就可以一輩子記住你的臉了。」
「不論如何，衣櫥鬼也是我的朋友。」
沉重的檀木櫃門發出咿咿的摩擦聲，打開了一條窄縫。
泰德用盡全力吸了口氣，然後鼓起勇氣拉開木門，探頭進來。
「衣櫥鬼？你騙我！」他雙手叉著腰，鼓著臉。
「我從不說謊。」我用手輕拍泰德的臉蛋，從後方擁抱著他的小身體。「我現在不就出來見你了嗎？」
他在我的懷裏抬起腦袋，慢慢瞪圓了眼睛。一根漂亮的銀白色羽毛落在他的臉上，我將它撿起。
「你知道嗎？每一年的聖誕節，我們都會來到人類中間，尋找祝福的對象。」我將頭枕在他的小腦袋上。「在你離開前，我將送給你累積了四年的祝福。」
我伸出手心，「我也會離開衣櫥回家，這樣就不會有人被遺下了。」
「你是第一個會為天使的寂寞而悲傷的孩子。在新的家庭，你一定會幸福的。」我牽起嘴角，然後在泰德的額頭上留下了一個輕吻。
我拍了拍翅膀，身體開始化成光點，向上方飄散而去。
泰德、泰德，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你還是說謊了。衣櫥鬼一點也不可怕。」男孩手裏緊握著一根羽毛。
「事實上，非常漂亮。」
創作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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