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久三年(1863年),三月。
在這櫻花尚盛放的時節,沁入肺腑的空氣,不若上個月刺骨,入夜時仍能感到絲絲寒意。櫻花內斂的香氣,融進吹拂男人臉龐的夜風,櫻花瓣紛紛落在他的身上和頭髮上。
出身道地武士門第的他,在時代更迭中失去頭銜,然而骨子卻仍淌流著,曾經風華一代的武士之血。天賦加上家族背景,在戰亂的時代侍奉某位主人,為其奮戰而出人頭地,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實。
但,時局變了。
現在的他只是一名落沒武士,是一名為了討口飯,不得不當起平民百姓的浪人。
『浪人』──泛指那些脫離原本的籓地,沒有固定居所的武士。
乍聽之下是對『武士』的侮蔑,但,曾幾何時,他覺得這樣的身份與自己格外貼切。
尤其,當拖著重傷、步伐蹣跚地逃亡,他更是覺得這個詞有多麼搭調。
「呼……呼……」
男人大口喘著粗氣,滲血的傷口拖沓步伐,他感覺到雙腳宛如灌鉛般沉重。
他犧牲右臂,以及往後作為武士的人生,代價僅是為了從死神的刀刃下逃脫。聽起來或許不值得,但是遇上那群橫行京都、以『維護治安』之名斬殺浪人集團‧『壬生狼』,他不得不慶幸暫時逃過一劫。
前題是,『能活得過今晚』才行!
「抱歉,阿松──」
大量失血令他頭眼昏花,萬不得已拐進一處暗巷稍事休息。
事實上一路逃亡所留下的血跡,已經徹底洩露行蹤,而聞到血腥味的壬生狼,用不了多久就會找上門了結他的性命。
深知一隻腳踏進墳墓的他,長吁短嘆一聲後,抬頭仰望京城的混濁天空。
餘下手總算放開一路上緊握著的刀鍔,並從衣襟中掏出一支桔梗髮釵,既是懺悔又是愛憐地呢喃,遠在故鄉等待的未婚妻的名字。
「……我恐怕沒法帶回去給妳了。」
這身落魄樣,可不能被阿松看到,不然她一定會心疼的。
對她來說,當個平民百姓也未嘗不可,但是身為男人的志氣,以及武士的基因,從來沒能把『出人頭地』一詞從心底抹去。
對他來說,無論哪一種形式,只要能揮動手中的劍,才是他的浪漫。
不過現在說這些,也已經太遲了吧?
『勤王』、『佐幕』,還是『攘夷』……這些東西實在太複雜,他明明一點概念也沒有,卻因為信任某個人,被當成追殺的目標。
他是劍,也就只有劍,唯一的信念也不過,是成為頂天立地的武士。
「『渡邊貫太郎』──清河八郎的信徒……原來躲在這種地方啊?」
「喂,給我認真點工作,總司!」
「我知道,土方老師,別這麼兇嘛!」
「……!?」
一聽到自己被點名,男人──渡邊貫太郎的臉色旋即丕變。
該來的還是會來,深知這一點的他,唯獨最不希望遇上這兩個人。
壬生狼初成立之時,他就明白他們多麼恐怖,在組裡他盡可能與他們保持距離。然而命運就是如此捉弄人,但無論怎麼躲,終究躲不過這一刻。
當然也躲不過,這兩人是即將取其性命的死神的事實。
身體的警訊在耳邊嗡嗡作響,心跳查覺到危險逼近而急遽加快,背脊和前額被涔涔沁出的熱汗濕溽,被汗水浸潤的襯衣黏在身上,那種感覺令他渾身不自在。
但和逼近而來的殺氣、壓迫,以及死亡的警鐘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這是工作,你可別怪我們啊,渡邊君!」
「……」
略帶嘲諷的輕佻語氣,出自素有『天才劍士』之稱,亦是爾後大名鼎鼎的一番組組長沖田總司之口。
年方二十出頭的他,跟在副局長土方歲三身後,看起來就像個孩子。
年齡相差十多歲的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巷內。刀刃、臉、外衣和襪子都濺上血跡。
渡邊貫太郎胸口一緊,腦中盤旋著與他走散的另外兩個人的臉孔,很快地便意識到,自己說不定是壬生狼今晚最後的目標。
殺了他,任務就結束了。
「別說廢話,你閃到一邊去,總司!」
「是!遵、命!」
沖田總司語帶玩笑地說,然後退到一旁,讓出揮刀的空間。
暗巷只能容納一人通過的寬度,欲揮動武士刀並不容易,渡邊貫太郎大概是算準這一點,才不惜拖著重傷,逃到這種狹窄的死胡同中。
就算爭取到一些時間,他仍然逃不過接踵而至的命運,壬生狼被賦予的使命,是剷除反抗幕府的人事物,明的暗的都不能放過。
可憐的渡邊貫太郎,由於沒有表明自身立場,因而淪落為眼中釘。
運氣可真差──反手將愛刀納進鞘內,沖田總司略帶感傷地想──即使他不曾真正同情過那些將死之人。
「有遺言嗎,渡邊?」
「……沒有。」
渡邊貫太郎垂首,大量失血的傷奪去反抗能力,偎在角落的他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勉強用眼角餘光瞟向死神的面容。
在被血汙和汗水模糊的視線中,他望見一張冷峻的臉孔,以及那抹身影背後,由稀疏月光劈開的夜空。
蒼涼的月色散落在,抵住鼻尖的銀色刀刃上,反射的冷澈白光,霎時灼痛雙眼。
猶如鏡面般清晰的刀身,映照出死神眼底深處,滿溢而出的殺氣和絕不動搖的意志。
──『壬生狼』。
一閃而逝的念頭,是京都人私下對『他們』,對佔據壬生寺的浪士組,所起的蔑稱。
諷刺的是,這稱呼套在眼前的人身上,更像是某種褒揚。
副局長土方歲三,這男人的眼神猶如一匹狼,銳利而駭人,一旦發現獵物便緊咬不放。
渡邊貫太郎仰望他,心境霎時一片澄明,先前的恐懼自心中散去。
若是這個人來了結自己,那也不算廉價了。
渡邊彷彿放棄求生的念頭,丟開揣在手中、打算送給未婚妻的髮釵,取而代之的是泰然自若的赴死:「我沒有遺言,土方先生。」
「……那就拿起你的刀。」
「土、土方先生!?」
渡邊貫太郎愣了半晌才會意到,方才一心尋死的自己有多丟臉,因為——若是男人,本來就不該有戲言。
渡邊再次握起自己的刀……這次,他沒忘了桔梗髮釵。
──阿松,妳等著,我會活著回去,然後親手交給妳。
撐起因為失血而發軟的雙腿,鬥志被活下去的慾望,以及對未婚妻的思念重燃,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否經得起再一次的困獸之鬥,但毫無疑問地,他不再是剛才那個,閉眼坦然認輸的渡邊貫太郎。
他要戰鬥,為了活下去,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撓這個信念。
「接招!」
似是要把所有的情緒傾倒而出,發自丹田深處的咆哮,將所有雜念一掃而空,戰鬥本能掌控向前刺擊的步伐,全身細胞彷彿與愛刀合而為一,所有的力氣透過傷痕累累的刃部,朝著迎面而來的砍擊迎去──直到耳邊傳來刀刃插進土裡的悶響為止。
「我……認輸!」一口血噴濺在地,象徵勝負的終點。
「不,你贏得很漂亮。」
而土方歲三,卻是用不帶感情的嗓音呢喃著,當事人再無法聽見的話語,然後反手將愛刀和泉守兼定納入鞘中。
──喀!
入鞘的清響,劃破尚未完全降溫的氛圍。
淒涼的月色落在他俊逸的臉龐,與胭脂色的刀鞘上,唯獨冷落那隻,緊攥在修長手指中間的髮簪。
「回去之後,」
「……土方老師?」
或許是察覺對方內心的轉變,沖田總司一改以往的戲謔態度,反問。他知道『土方老師』想做些什麼,卻不願替他說出口。
總而言之,某個人準備遭殃了,運氣差的話說不定會死吧。
「帶那傢伙……帶『她』來見我。」
垂下一雙細長鷹眼,他毫無義揚頓挫地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