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二十七分。
我們在一起。
已不知是第幾個沒有入睡的夜晚,這一夜,我們也是一起過。
深夜的風帶來隱約的沙沙聲,是潮水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這個時候才能隱約聽見的濤聲。路燈的白光照不亮沒有星跟月的夜空,穿過窗簾之後投射進屋內也只剩下一片淺色的朦朧。
藉著這點光,我拉起他的右手。
他雙手十根指頭的指根上留著紅色的痕跡。像是燒灼一樣地烙印在上頭,洗也洗不掉,是不會重新長出皮膚的傷疤。
我將唇舌湊上,觸感已然變質的皮膚底下仍是血管,在我的舌沿著那淡淡的紅痕移動時,清清楚楚地傳達出悸動的訊息,比平常低沉一階的短音從頭上降下來。我輕咬他的指根,明顯地聽到他在我頭上倒抽一口氣,試圖把手抽回去。我使力抓住他的手,這次傳回來的是近似於窘迫的字句。
「不要這樣……!」
「為什麼不?」
即使是在沒有開燈的屋裡,我們仍然看得見對方。他用有些困惑的眼神望著我。
「你說為什麼……」
我再度將他的手拿到唇邊。
「你手上的傷是你曾經奮戰過的證明。這不是什麼值得迴避或是不好意思的事情。」
他曾經為了自己、為了別人、為了保住一個可以平平安安生活下去的機會,也為了追求生存,跟我們所不能了解、控制的恐怖奮力戰鬥,為此差點賠上了自己的兩隻眼睛,還將寶貴的青春都耗費在病床跟復健上頭,最後還留下這樣的烙痕。雖然也有句老話說「傷疤是男人的勳章」,然而,若是讓我來說的話,那種東西,還是不要出現的好。假如非要有人身上留下那種傷,寧願是我也沒關係,不要是他。
但我現在才說這種話,為時已晚。
既然我已經不能冀望這個傷從來沒有出現在他手上的機會,那麼,若是可能的話,我希望這道痕跡至少不要再變深,不要再繼續變紅。我常常看到他望著自己的手,望著那紅色的痕跡,每次見他那樣做,我就會想,如果它是那種能夠隨著時間逐漸淡化消褪的東西,該有多好。
「你為了別人做得已經很多了,太多了,為了別人,你毀了自己的健康,讓無法治療的痛楚侵蝕入自己的身體內部,現在該是把你自己的人生還給你的時候了。」
「這話別人跟我說,我還無所謂,但可不能是你講的。」
「什麼意思?」
他的視線落在我們交握的雙手之上。然後,他低下頭。我的手不像他,上頭沒有淺淺的燒灼痕跡,然而他把嘴唇貼上我的指根,就跟我方才對他的手所做的事情一樣。
「你做的更多。你說我為了自己、為了別人、為了求生存奮力戰鬥,才留下這個痕跡,可是我們受傷的時候,你比我們更痛。你說我應該要休息了,可是,你還在繼續奮鬥,不是嗎?」
不然你日以繼夜的埋首於大量的資料當中,翻遍了前人的研究紀錄跟理論建置,在實驗室裡努力想要找到新的醫療手段,為的是什麼?真正沒有為自己活過的人,應該是你才對。
他的表情透出這樣的訊息,我只能搖頭以對。我稍微往後仰,略略拉開我們二人之間的距離,試圖直視他的眼睛。因為我要他確實看見我的意思。
「我做這些,是因為我希望你活下去。我希望你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
「看吧,竟然還說是為了我。」
他笑了,用沒有被我抓住的另一隻手,再度拉我靠近他。我肩上披著白色的薄襯衫,他穿著一件T恤,然而就算是隔著兩層衣服,我也感覺得到他的體溫,還有肌理,他的心臟還在跳,他的生命還存在。
即使他的病歷跟檢驗報告堆得像一座山那樣高,他的健康檢查不管是項目或者是頻率都是別人的數倍,或者用藥的劑量永遠高出別人一截,都掩蓋不了這個事實。他還在我身邊的這個事實。
我沒有將這些想法變成語言說給他聽,說出來只會變成「你應該多注意自己的健康」或者「不要忘了定時回診」之類的嘮叨,而那些話,並不是只有我在講,他應該早就已經從別人的嘴裡聽到耳朵長繭。
所以,我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只是拉著他的手,靠著他的胸膛。跟平常一樣,他已經曉得我沒有說出來的話是什麼內容,因為耳畔再度傳來輕輕的低語。
「你知道嗎?你說我手上的痕跡是奮戰的成果,可是我用它換到我的願望實現,所以我一點也不後悔。我用這雙手親手搶回了屬於我的東西,為此留下痕跡也是應該的。」
耳朵接收到他的下半句話,仍然是很輕的聲音,很和緩的語調,混雜著一些些的心滿意足,跟一點點的諦觀:「而且我很願意讓這道傷痕持續加深,假如那是為了守住你的存在的話。」
「不。」
這次我實在沒辦法讓自己不要嘮叨。即使那只是不著邊際的安慰也無所謂。
「我一定會找出辦法來的,一定會,在一切都太遲之前,所以……」
他猝然放開了我們交握的手,改成用雙臂緊緊地抱住我的身體。
「沒關係。」
只有這麼簡單的三個字。
連句安慰我的話都不說。
我抓著他的衣服,環抱他的頸肩,感到他的嘴唇貼著我的左眼瞼,只希望下一個無眠的夜晚來臨時,我們仍然能夠在一塊。
我先承認一件事。
我很久之前(大概是從去年的十月還十一月間)就在想寫短篇系列,連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做「戀人絮語」(從羅蘭巴特的書借來的)。
但是方向總是定不下來,到現在才開始慢慢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