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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原名:志願者)《完》

作者:rider│2014-09-04 21:54:02│巴幣:0│人氣:151
  車子裡開始有點悶熱,來接我的司機在上車前,就用不甚流利的美語跟我說這輛車的冷氣壞了,請多擔待些。我坐在前座,把車窗搖下來,接著把披散在腦後的長髮綁成馬尾。智慧型手機上顯示本地的氣溫可能會高達45度,熱風吹進車廂裡,乾燥不溼黏。司機隨著車上播放的搖滾樂晃著腦袋,油門也隨著曲調一踩一放,小貨車行駛在崎嶇石子路上,整輛車顛簸得厲害。我想掩飾一下自己的不安,便翻開手上的紙本資料開始閱讀。

  這次邀請我去採訪難民營的人,是一名該國的研究生,大概二十幾歲。前幾年這個國家──土耳其政府向外界表示:這群來自敘利亞的戰爭難民我們會待他們像客人。郊外蓋了組合屋,人道工作者的介入與管理,讓流亡至此的敘利亞難民能得到更好的照顧。二十幾歲的萊斯是最早投入這個計畫的研究生之一,我以為他現在依然在和匱乏的醫療與供電不穩的難民營奮鬥著,但是昨晚他用skype通訊給我的照片著實令我吃驚,我看到的是一個城鎮,有學校、有醫院、有超市、有運動場,還有清真寺。雖然早就有耳聞土耳其政府花費不少在照顧難民上,但規劃得如此完善,可能連一些自詡為福利國家的歐洲小國都比不上。
  
  我沒有特別抬頭看外面的景色,但聽得出來車流量越來越少,柏油路也慢慢變成石子路,偶爾我們和軍用吉普車擦身而過,從熱鬧的火車站到荒涼的邊境居然用不到半小時,不知道是司機開太快還是本來就不遠。我開始覺得有點緊張,快到土耳其與敘利亞的交界了,這或許會是我人生中最接近「戰火」的一次,即使世界上超過百萬的人對槍砲聲早就習以為常,而比起約旦、黎巴嫩的難民營,這裡算是非常穩定的。我怕戰爭,也怕戰爭所遺留下來的,那些痛苦與悲傷。不過我也必須老實承認,對於即將見面的受訪人們──那群被我國當成恐怖份子的穆斯林的一無所知──才是我的恐懼源頭,即使採訪前做過再多功課也無法消滅這種不安。一些外國人常說美國有病態的穆斯林恐懼症,不過他們自己對穆斯林又瞭解多少?對自己未接觸過的事物感到恐懼是很合情合理的事吧。
 
  心情還沒有準備好,車子就逕自停下來了。「只能載你到這裡,前面自己走過去吧。」我對司機點個頭致意後,便慌張的拖著行李箱下車,身後的小貨車再次發動,迴轉時沙塵被車輪捲起,接著一陣強風將他們帶去遠方。

  我目前在一家雜誌社上班,這次的專案是要做流亡海外的敘利亞難民的報導,比我有經驗的前輩都被派到約旦、埃及等國去了,我現在所處的土耳其算是其中最平靜、對敘利亞難民照顧最多的國家。雖說來到陌生的國家和戰火邊界依舊讓我有些緊張,但土耳其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況且自從政府軍使用化武被國際輿論撻伐後也安分許多,既來之則安之吧。

  正要打開手機蓋聯絡萊斯時,有五個小朋友很開心的向我這邊跑過來。應該是萊斯要他們來接我吧?我毫無戒心的彎腰、給每個孩子摸頭,讓他們抓著我的手把我拎進營區裡。

  他們走的速度真的很快,我好幾次差點跌跤,但他們也不在意,只是一個勁的拉著我走。我們走到一個白色的組合屋前,孩子們不知道從哪拿出椅子讓我坐下,其中一個小女孩把紮在褲頭的毛巾抽出來,動作迅速的把我的右腳放在她光裸而黝黑的腳背上,我嚇了一跳想縮回腳,但她的手勁比想像中還大的多。女孩開始用毛巾擦拭我的布鞋,我很想叫她別這麼做,嘴才張開一半就發現更需要我注意的事:兩個男孩走向我的行李箱,把拉桿拉出來。

  我驚慌失措的想大叫「有小偷!」時,一個穿著黑色布卡的婦女一邊大吼,一邊用驚人的跑步速度衝向那兩名男孩,五個孩子都放下我的腳和行李箱準備開溜,但看來婦人的腳力比他們強勁,她先一步抓住一個男孩子的衣領,接著一個空拋把瘦小的男孩扛在肩上,第二個個子比較高的男孩不小心在逃跑時摔倒了,就被她壓制住,其他孩子很沒有同袍義氣的趁機鳥獸散。

  她用狐疑的神情看了我一眼,那名婦女體型壯碩,強悍的形象跟我以前認知中的伊斯蘭婦女有很大差距。我雖然很想向她道謝,但解放喉嚨後講出來的卻是:「萊斯!萊斯!帶我見萊斯!」

  她對我點點頭後,就自顧自的往前走。我想這應該是要我跟上,就趕緊拖著行李箱跟在她後面,不過有了剛才的經驗後我刻意保持著大約兩步的距離。她拎著兩個孩子,走不快,讓我可以拿著類單眼相機,邊走邊觀察整個難民營的環境。如蜜蜂腹部般的造型建物就置於這條路的正前方,那應該是清真寺,雖然沒有說很巨大,大概就像是顯眼的私人別墅吧。組合屋如同一塊塊的白色積木,排列整齊,數量非常可觀。剛剛經過了一個小小的超商,我立刻打開鏡頭拍了好幾張,發現裡面有人在往我這邊看後才把相機收進大腰包裡。一個金髮女子走在充滿穆斯林的街道上滿顯眼的,我可不想招惹上麻煩,便拿出包包裡的大圓帽戴上。

  前面有一個特別醒目的組合屋,牆上掛著紅新月會的紅旗子,門旁停了一台摩托車。引路的那名婦女大聲的用阿拉伯語講了什麼後,有一名男子從紅新月會的組合屋中探出頭,跟我的眼睛對上後急忙跑出來,用有著濃厚口音的英語說:「是瑪莉嗎?剛剛發生什麼事了?」肩上扛著一名孩子、一隻手抓著另一名孩子的伊斯蘭婦女又用阿拉伯語回他話,男子一邊聆聽一邊把扛在肩上的那名孩子──現在開始惱怒的對她又踢又打──給放下來,她不耐煩的巴了男孩的頭,接著牽起兩個孩子的手朝著清真寺的方向離開。

  「呃……很抱歉讓你遇上這樣的事,不過他們沒有惡意,他們拿你的行李只是想賺替你搬行李的小費……真的是這樣,我剛來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待我的……」男子比我高一個頭,他看我一直沒有回應他,開始有點慌張:「呃他們真的本性不壞!雖然說……」但我沒有回應的原因僅只是因為他的口音太重了,加上他一慌張講話速度又變快,我得要花一點時間才能理解他在說什麼:「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叫瑪莉,很高興認識你還有那幾位可愛的小朋友。」我伸出手,他遲鈍了半秒才反應過來,我的手被反握住:「噢!我是萊斯,謝謝您特地來這裡報導,我很榮幸認識您。」

  我的室友是一位無國界醫生組織派來的志工,幾乎不講話,我把行李搬進去房間時她也沒幫忙,跟我說聲嗨(眼睛也沒看向我)後就快步擦身而過,離開房間時嘴邊唸唸有詞,但應該不是對我有意見。我在工作時也有遇過個性相似的工作狂同事,所以不以為意。我放好行李後便拿出相機猛拍裡面的格局,衛浴間、書桌……該有的都有了,但還是比我租的公寓小很多。我拿了相機,把手機放進口袋,後背包背著就走回紅新月會醫療站。

  萊斯看到我站在門口很驚訝的說:「瑪莉?你不先休息一下?」我搖搖頭:「我不累,方便帶我參觀一下環境嗎?」「好的。」他拉出抽屜,從裡面抓了什麼,直到走近我才看清那是鑰匙。他走到停在門口的重型機車旁,插進鑰匙孔後喀喀的轉動,在我還沒提問前就回答我的問題:「這邊很大,用走的會斷腿的。」

  重型機車時速不超過三十,萊斯帶我介紹這裡的兩座清真寺、看其他志願團體的辦公室位置。經過學校時我剛好拍到一個只有左腿的孩子拄著類似鋼條的東西,幾乎是用跳躍的方式和其他人賽跑。一個老人戴著土黃色──本來應該是白色的頭巾──坐在組合屋的門口,一臉茫然的望著清真寺的方向,萊斯放慢摩托車的速度,對他喊:「爺爺好!」聲音中氣十足又帶有活力,好像被打敗了一百次也不會減損他的意志。爺爺揮揮手,眼睛沒有看向我們這邊。路邊有幾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在玩踢鋁罐,他們注意到這輛行駛的重機便把空鋁罐踢到一邊,開始追著我們跑。我想開口問怎麼回事,為什麼萊斯沒有停下來?但手指總是比嘴巴快一步,我先按下了快門,這張的角度不錯。「喂!沒有禮物啦!別追了。」他笑著對後面追車的孩子說。機車稍微加速,有兩三個孩子也加快腳步,但最後還是被拋在後頭。下午的陽光曬在我沒有做防護的小腿上,像是黏著鐵片,早知道不穿五分褲了。

  萊斯很開心的跟我介紹難民營建物的故事,這裡有一半以上的組合屋是難民中的建築工打造的,一開始就不打算用聯合國難民署提供的帳棚,孩子們會在純白的屋子裡用蠟筆或色紙,在牆上勾勒出對美好生活的想像……後來他似乎有提到小小的醫療站轉型成醫院的過程,但因為他又開始激動起來,講話速度越來越快,甚至參雜了幾句土耳其語,我沒能完整聽懂他想表達的全部內容,就只能很心虛的邊笑一邊點頭。

  突然,萊斯滔滔不絕的話中斷了,我正覺得奇怪,他就把機車車停靠在路邊。這裡是一排組合屋的後面,和架起來與外界做區隔的鐵網牆距離不到兩公尺,我們兩個下車,萊斯眉頭深鎖,走到鐵絲網邊彎腰拾起一個裝滿沙子的大保特瓶,上面黏著一張白報紙,紅色的字跡替某個人表達了強烈的憤怒與不滿,雖然我的土耳其文很破,但這樣簡單的字句也是看得懂的:「滾出土耳其!」

  萊斯打開重機後面的圓形置物箱,把手上的東西丟進裡頭,再輕輕蓋上。他轉過頭來對我笑,笑容有點不自然:「當我們在規劃難民營設置的地點時,就決定要設在離城市不太遠的郊區,這樣子住民們就可以早上去城裡工作,晚上回家吃飯,不用睡在街頭……」

  我很想拍拍他的肩膀,但又覺得這麼做顯得自己虛偽:我之前也曾抱怨過為什麼同樣是住在市區,別人家隔壁是星巴克而我家樓下是自閉兒庇護工坊。面對這個一心為他人付出的志願者的笑容,我最大的極限便是用雙眼記住他有點受傷的神情。「抱歉,前面的工廠隔壁有飯館,還不錯,我帶你去那邊吃晚餐吧。」

  摩托車準備再次發動時,一個尖銳而刺耳的聲音從朝拜堂旁邊的廣播器發出,擴散到難民營的每個角落。附近的大人小孩都放下手邊正在處理的事物,行走中的人們也停下來,大家面向同一個方向屈膝跪下。應該是朝拜的時間到了,我忍不住拿起相機偷偷拍下大家朝拜的姿態。我瞄一眼萊斯,他沒有下跪,只是雙手合十,不知道在默唸什麼。

  朝拜結束後,我們跨上摩托車,他又操著破英文攪和土耳其語開始愉快的長篇大論了。現在已是黃昏,風吹來不如上午悶熱,我把馬尾放下來,長髮任風撩撥。難民營裡似乎沒有路燈,但每一家戶門前的地板上都有設置一盞黃色LED燈,一到晚上就會自動發光,讓人在夜晚的街上也感到自己是被守護的。

+++

  這種天氣不開冷氣實在受不了,我當晚在房裡被熱醒。打開手機一看,凌晨三點。頭頂上電風扇緩慢轉動發出的嗡嗡聲也是讓我睡不好的原因之一,睡的床是木板上鋪著厚棉被,睡慣彈簧床的我醒來時自然是肩頸背都酸痛的要命。我翻個身,看向黑漆漆的窗外。這裡的夜晚萬籟俱寂,我想起上次前輩回公司後一臉驚恐的對我們說:「老天!真是太可怕了,晚上睡覺時我以為有人在放煙火,往窗外看去才知道,是隔壁村被軍隊用大砲血洗了!」這裡的夜空沒有白光,也沒有紅光,先前的不安在真正踏進難民營後平撫了不少,看來接下來的兩天也都會是這麼安靜的度過吧。

  突然有人敲門,我還在猶豫著要不要下床開門時,旁邊的室友已經迅速起身,穿上拖鞋走向房門那一頭,幾秒後我便聽見門把轉動。

  「有事嗎?」

  「安,有一件很嚴重的壞消息要告訴你,我們去會議室談吧。」來者刻意壓低聲音,但我聽得出來是萊斯,忙了一整天都還沒睡啊?!真是超人。
 
  「不要,有什麼事在這裡講。」

  「安……」

  「快講就是了。」安意外的沒有不耐煩,而是用勸導的語氣跟萊斯講話,或許她心中早就有不好的預感。

  「……剛剛比利那組的人跟我們聯絡上了。上個禮拜疑似是叛軍攻擊他們的醫療站,接到消息後已經來不及撤離了……」

  靜默,現在的萬籟俱寂沈重到每個人都受不了,但沒有人被此壓垮。

  萊斯接著說:「屍體後來有找回來,明天下午會到,你去機場接他們吧。」

  「嗯,晚安。」

  房門再次被關上,安好像不打算睡了,她走到書桌前,拉開塑膠椅坐下,「啪!」的打開檯燈的電源,檯燈的光讓她的背影更顯得漆黑。安把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取下並握在手中,雙手自然垂在兩側,整個人往後攤在椅子上,雙眼緊閉,彷彿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剛剛覺得晚上沒有一點聲響真不錯的我現在後悔了,寧靜壓在我們身上,我再次翻身背對她,現在我能做的也只有裝睡到天亮了。過了不知道多久,安似乎是按下筆記型電腦的電源鍵,背後傳出Windows開機的招牌旋律。

  我後來又睡了一兩個小時,安打字的聲音在睜開眼前先傳入耳朵,醒來時天剛亮。身體因為睡姿不良而僵硬無比,我慢慢的坐起來伸懶腰。「我等一下要去看診了。」安沒頭沒腦的拋出一句,嚇了我一大跳,這可是她第一次對我說話:「你要跟拍嗎?」

  「當然!」今天跟住民的訪談都安排在中午後,我馬上從床上跳起來梳妝。

+++

  難民營裡的醫院是一個鋼筋混凝土建成的獨棟大樓。安走路的速度很快,加上離我們睡的屋子有一點距離,我必須緊跟在她後面才不會走丟。進電梯後她跟我解釋道:「其實我本來應該要去其他地方支援的,不過一直沒有女醫師從市區被調派過來。」我剛剛走過掛號台時,有注意到牆上掛著大大的醫生名單表,絕大多數是敘利亞籍,只有安是美國籍,此外安也是全院唯一一個女醫生。其他地方支援,是像他們說的比利去的地方嗎?

  進門診間半小時後直到中午,安都忙著為病人看診,沒有休息。今天掛到一百多號,幾乎都是女病人,有些是丈夫帶進來的,他們不願意讓醫生碰到自己的老婆。我沒從安的表情上看到任何一絲不耐,她問診時非常鉅細靡遺,觸診前也仔細的告訴病人每一個動作的意義,我以為總會有一兩個爭執,但是全部都沒有。昨天幫我解圍的那個伊斯蘭婦人也有來看診,她的兩歲女兒在安問診時毫不客氣的坐到她腿上,玩別在醫生袍上的幾枝原子筆,離開前對她又親又抱的。

  中午休息時我離開了人滿為患的醫院,準備開始接下來的住民訪談。一想到是萊斯擔任翻譯我就覺得頭痛,他們沒想過請英語和阿拉伯語都流利的安當翻議員嗎?但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看今天的病患人數就知道。

  下午我們去採訪時,沿路都有一大群好奇的孩子和大人跟在旁邊,採訪時甚至整群直接進到受訪人家裡,擠不進去的也踩著凳子從窗戶往裡面看。我非常訝異他們的行為,但是萊斯說不要緊,他們就是這樣。其中一名受訪人是昨天幫我解圍、早上又去看病的伊斯蘭婦人:帕麗。她丈夫早逝,內戰開打後帶著一對兒女逃到土耳其:「我大兒子他……拒絕政府的徵召令,我們全家必須為此逃出敘利亞。但是在越過國境的時候失散了……我把他交在真主手裡,我相信他會平安到達這裡的。」帕麗的英文居然比萊斯還流利!一開口便嚇到我了。我幫她拍幾張照片,她看起來很平靜,講話的聲音十分低沈有力,像是木棒緩緩敲擊著皮製大鼓。萊斯在訪談前有提醒過我,帕麗一耳失聰一耳重聽,以及敘利亞軍人若是抓到逃兵便可當場擊斃這兩件事。

  提到政府軍,開始有旁觀者附和「是啊,那群沒人性的傢伙真的比豬不如!」但一有人附和,也一定有人大聲反對「誰說的!要不是政府軍的幫助,我們一家早就死在野蠻的叛軍槍下了!」──以上感謝萊斯的破翻譯,他在第三個人準備站起來打架時適時介入,嚴肅的用阿拉伯語跟在場的大家講了幾句。

  等眾人開始安靜下來後,我邀請帕麗拿出自己逃離家園時帶走的物品,「最能代表你自己的就好。」她指著牆上表框的兩張證書,說:一張是敘利亞某大學的畢業證書,一張是教師執照。「只要有了這兩張證明,我不但可以找到工作,更有機會繼續進修。」帕麗是高知識份子,現在也在難民營裡的中小學教書,在她身上我感受到一種讀書人發自內心的自豪,她很有主見也很堅毅,是那種能帶領別人向前走的偉大女性。

  這時,帕麗的手機響了,她趕緊從布卡裡拿出來,按下通話鍵,因為帕麗重聽卻又不想戴助聽器,所以志工幫她換了一支很大聲的手機,隔了一張桌子也聽得到通話內容,大部分敘利亞人不像我們這麼在意隱私的。發話人似乎是一名年輕男子,他用阿拉伯語講的內容我完全聽不懂,但是在場的人們全都靜了下來,面色凝重的聆聽這通電話。

  過沒一分鐘,帕麗開始用袖子掩面哭泣,發出小小的呻吟聲,電話的那頭沒了聲音後,另一名同行的女志工馬上蹲到帕麗旁邊輕撫她的背,我手上持著的相機還在錄影,萊斯用力推了一下我的相機叫我趕快離開,他差點碰到鏡頭,我想抗議時,這才發現在場民眾的心情變的十分浮躁,有人開始叫罵、有人想向著我衝過來、有人只是默默的坐在地上掉眼淚,孩子們發現大人不太對勁後便馬上鳥獸散。萊斯知道他可能無法控制現在的情況,我也沒有傻傻的等他下一個指令,而是直接蓋上鏡頭的蓋子並狼狽的衝出帕麗家,直奔紅新月會辦公室。誰說不要緊的?我殺了他。

  今天下午我再也沒有見過萊斯,他也沒有來找我,其他志工叫我先待在自己房裡等他們的通知。一開始我的心臟不斷的猛烈跳動,而且隨著時間慢慢加劇,我抱著相機靠在窗邊坐著,如果等等有人直接破門而入就能馬上跳窗逃脫,我的兩手手心不斷冒汗,也持續顫抖著,那些難民憤怒、殺紅眼的臉浮現在腦海裡。但一個小時後,我慢慢的放下那種緊張與恐懼的感覺,兩個小時後,我發現我把平版電腦放在帕麗家忘了帶出來,沒有candy crush可以打發時間真令人難受。我平躺在棉被上,雖然睡不著,但也把腦袋放空了好幾個小時。

  晚上九點後,萊斯帶了一盤沙威瑪來看我,我以為他會被揍的鼻青臉腫,但他除了看起來很疲倦外身體倒是安然無恙,手裡還拿著我遺留在帕麗家的平版電腦。他解釋道:那通電話是婦人的兒子打來的,他本來已經到土耳其邊境了,但是土耳其駐守的士兵似乎是因為剛被攻擊不久,所以不讓年輕的敘利亞男子入境,她兒子在境外躲藏了兩天後被敘利亞政府軍發現了,那名士兵人還算好,願意在把他押回敘利亞前給他跟母親講最後一通電話。同時萊斯也接到消息,土耳其其他難民營的住民因為居住環境過於惡劣,將於明天下午上街抗議,而這場集會遊行很有可能變成暴力運動。萊斯他們開完會後,花了一整個下午挨家挨戶的去拜訪,他們會派志工去瞭解其他難民營住民的訴求,希望住民們不要參加這場遊行。

  「是明天下午的班機吧?我開車送你。」

  我餓了一整天,一邊狼吞虎嚥的吞下沙威瑪一邊聽萊斯的說明,腦子裡想的是該怎麼回去跟編輯交代。

+++

  等一下就可以離開土耳其了,謝天謝地,我先把交稿的問題拋到天邊,心情愉快的邊拉著行李箱邊走向與萊斯約定的地方──外面一個公車亭。

  早上被邀請去參觀小學,在熱的要命的大禮堂裡看學校的合唱團和舞蹈團表演,雖然表演滿精彩的,但我幾乎快熱昏了,沒有心情欣賞孩童的演出,全程都很沒禮貌的在心裡祈禱著表演可以趕快結束。孩子們拿出大家在工廠裡做的高級地毯與絲巾送給我,紅新月會女志工送的則是土耳其鼎鼎有名的保養聖品:玫瑰水。收了這麼豪華的禮物,所有的鬱悶全都一掃而空。

  我把絲巾當成頭巾,頭髮盤起來後再用頭巾包住整個頭,只露出一張臉,終於瞭解為什麼當地婦女都這樣打扮了,絲巾的特殊材質可以抗紫外線,內裡還有一層光滑的織布,皮膚接觸到時起碼降了兩三度。就算回去有可能被編輯罵,但拿了難得的好禮物,這一趟也值得了,我忍不住開心的踢起腳邊的小石頭和沙子。

  這時,我發現第一天那個替我擦鞋的女孩正跟在我後面走,也不怕我看見的樣子,頭上頂著一捆比她的肩膀還要寬大的白棉被捲成的包袱。我怕上次的事又重演,所以加快腳步想甩開她,但她似乎沒有想要加快腳步跟上來的意思,只是照著自己的步調走著,表情木然,說不定心裡正暗笑我慌張的蠢樣,想到這裡,我就馬上放慢腳步,抬頭挺胸的大步走。

  不久後,我便看見前面向我招手的萊斯了,我也向他揮手,但這時走在我後面的小女孩迅速的超越我、跑向萊斯,萊斯也笑著對她張開雙臂,女孩抱住他的脖子便成了空中飛人,兩隻粗壯的手臂撐起她瘦小的身軀,在空中轉了兩圈。當女孩的小腳一落地,她便馬上放開環住萊斯脖子的雙手,轉而擠壓萊斯的雙頰,萊斯的嘴唇呈O字形,他笑的眼睛都瞇成細線了,女孩也咧嘴笑得露出一顆上排的缺牙。下一秒,女孩又收回了笑容,小臉往萊斯的胸膛貼,小手抱住萊斯寬厚的背,萊斯也抱緊她,一邊撫摸她的頭髮一邊用阿拉伯語說出禱詞──我猜測的,不管住在哪裡,是哪個宗教的信徒,為他人祈禱的樣子都是如此雷同。

  我慢慢走近兩人,好像我才是電燈泡似的。幾分鐘後這兩個人終於分開,小女孩黑溜溜的眼睛盯著我,用阿拉伯語說了些什麼,萊斯笑著翻譯:「她在問你是不是也要回家?」

  「也?!」我是要搭機回國沒錯,但是那個「也」字到底是……?

  沒有替我解答疑惑,萊斯先回答了小女孩的提問。小女孩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接著走到我面前,把一個小東西塞入我手中。我拿起來仔細瞧,是一個圓盤狀的琉璃飾品,正中央是一個小黑點,黑點被白色的琉璃包圍著,最外圍的是藍色的琉璃,樣子看起來像是……眼睛。

  「那是惡魔之眼。」

  聽到這個名字,我下意識的皺了一下眉頭,萊斯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反應:「這是可以驅邪的好東西喔!放在家裡還是隨身攜帶都可以!」唔……就算這麼說……我還是對他們擠出一個微笑,把這古怪的飾品放進口袋。小女孩又在萊斯耳邊說了什麼,萊斯馬上用英文轉達她的話:「她說這是她新買的。希望你旅途順利,不要遇上壞事,平安回家。」「嗯……謝謝你,」在我打算要伸出手時,停在我們前面的一輛小巴士輕按了兩下喇叭,小女孩馬上丟下我跟萊斯,頭也不回的奔向小巴士,巴士開門讓她踏進車內。

  我疑惑的轉頭問:「萊斯,那個女孩說她要回家?」

  「是啊,她今天要跟爸爸回敘利亞。」

  「今天?!內戰不是還……」

  「嗯,每天都有住民選擇回到他們的家園,即使那裡可能還是人間煉獄。」

  「為什麼會想回去……在這裡不是很好嗎……」我無法理解。

  「你怎麼會認為他們會一直想待在這裡呢?」萊斯對著我笑,我閉上嘴巴。

  「之前我做家訪時,發現幾乎每個住民在逃亡期間,或許丟了錢、丟了什麼對他們來說不可抹滅的美好回憶的一部份,甚至丟了家人……但絕大部分的人都還留著自己家門口的鑰匙。」萊斯的眼神溫和而樸實,像是老師在對迷途學生懇切的談話:「家長會在孩子長大後把鑰匙給孩子,提醒他們『我們真正的家在敘利亞』,他們無時無刻都渴望回到家鄉啊。」

  此時,我口袋裡的惡魔之眼有如千斤重。我坐飛機回到不用擔心炸彈會衝進自己家的美國,那個女孩坐巴士回到依舊烽火連天的敘利亞,怎麼看都是她比我更需要保平安。

  我不該收下這個禮物的,但既然還不回去,那就帶走吧。

  一路上我跟萊斯沒有任何交談,或許我們兩個都在掛心那一車住民的安危。上高速公路後,我看向車窗外,土耳其的景色和美國的差異也不太大,大城市就是水泥叢林,鄉村就是一大片的綠或金。在三天前,我以為難民們住在設備和生活機能這麼好的難民營裡,他們就可以遠離了戰爭和恐懼,但到底為什麼,還是有好多好多的人事物,即使離開了戰火注定也留不住?

  當我們看到前方的機場方向指引,準備下交流道時,萊斯的手機響了,他按下掛在右耳上的藍芽耳機。我有些睡意,沒打算注意聽他在談什麼。突然萊斯把車從最外側切換到內側車道,由於速度過快,我還沒來得及反應發生什麼事,頭就用力撞上旁邊的車窗玻璃。我髒話差點脫口而出。我惱怒的看向萊斯,卻發現這個陽光男孩此時臉色慘白,嘴唇不斷發抖,發生什麼事了?我不敢出聲詢問,也沒有抗議,只是任萊斯以時速近兩百公里的高速把我帶到未知的事件裡。

+++

  最後,萊斯把車停在一個廣場前,我從擋風玻璃看向前方,濃濃的黑煙從某個辦公大樓不斷的冒出,大約有上千人聚集在這個廣場,有些人向停在一旁的警車投擲汽油彈,就算我沒有搖下車窗,也能夠聽見玻璃爆破以及人們憤怒的喊口號,巨大的聲響讓整部車子不斷的輕微搖晃。

  「你別下車。」他留下這句話後,便馬上下車,直奔人群。這實在太瘋狂了!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但身為記者,我還是努力的拿起相機,推開車門。

  汽油燃燒的味道撲鼻而來,我想起自己還戴著頭巾,應該不會成為目標,便深吸一口氣,衝進人群裡尋找萊斯的蹤影,走沒多久卻又被警察組成的人牆擋住。

  這時,我注意到一個裹著黑色布卡的伊斯蘭婦女抱著她奄奄一息的孩子,不斷的隔著警察的盾牌向他們邊哭邊咆哮,那孩子像是全身的水分被抽乾似的,皮膚又黑又皺,肢體如同火柴棒組成般細瘦,閉著雙眼,嘴巴微張。我呆愣了幾秒才拿出相機把眼前幾乎不可置信的畫面擷取下來,我以為只有在舊照片和電影才看得到的「劇情」,如今在我眼前真實上演。

  接著,另一名婦女的大聲吼叫蓋過她的聲音,我用矮子才有的優勢穿過警察人牆間的漏洞,萊斯、安、帕麗三人就在我前方五公尺處,但沒有人看向我,萊斯和帕麗對吼,兩人的臉龐因憤怒和很多複雜的情緒而脹紅,眼淚不斷的順著臉頰滑下來,滴落到衣服上。安背對著他們講手機,臉上看不出有任何情緒的波動。

  她把手機放回口袋時,突然向我走過來,站在我旁邊,陪我看著眼前的景象。過沒多久,帕麗出手把萊斯推倒在地,接著小跑步跑向抗議人群裡,我這才發現,有幾個抗議人士的面孔昨天才在帕麗家見過。萊斯跌坐在地上,悲痛的向天空哭喊著什麼,回應他的只有人群的咆哮、尖叫、警察的大聲公與警笛聲。

  我不知所措的看著這光景,用全力抱著相機,避免我的吃飯工具因為我手部的無力而摔到地上。

  安面無表情的說:「你就拍吧。」

  我望向她。
  
  安繼續說:「這也是新聞吧?況且你不寫,沒有媒體會報導的。」

  我心裡五味雜陳,剛剛拍下一個陌生人時我沒有猶豫,但是眼前的人是萊斯,我瞭解他做過多少努力、笑容多麼燦爛。現在我沒有去安慰他、陪伴他,就已經說不過去了,現在還要把他悽慘的樣子放上報紙告知全世界?我即使心生同情,但仍舊消費了他的痛苦,不是嗎?

  最後,我還是把鏡頭對準了哭到沒有力氣站起來的萊斯。

+++

  「由我載你去機場吧,我也要去接我的伙伴。」

  我把鏡頭的蓋子蓋上,眼睛直視著地面,廣場的溫度不斷升高,汗水浸濕了頭巾。
  
  「還是說,你想留下來?」

  「不!」我的回答幾乎是反射性的,讓我才剛講完就後悔了,不是這個回答違反我的意願,而是……應該要更委婉一點……

  「那就走吧。」

  於是,我坐上安的小福特,車子平穩的駛向機場。燃燒產生的黑煙、嘶吼的人群、無助的萊斯都被我們拋在後面,在我上車前,一輛又一輛的軍用吉普車停在廣場,阿兵哥們背著步槍,列隊答數。

  難民們逃離了戰火,卻又挑起了戰火。我心中有不捨,也有憤怒,好多話想要講出來,像是火球哽在喉嚨,怪不舒服的,旁邊快速經過的高樓大廈、五光十色的百貨公司與商店街更讓我心情煩躁。相較之下,安依舊是那一號表情,她戴著名為冷漠的面具,不論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夜晚偷聽她和萊斯的談話、她在幫人看病、處在發生暴力衝突的場合上,她的表情都沒有改變過,我不禁想,到底是要經歷過多少次戰火的洗禮,才能夠練就出這麼完美的撲克臉?

  我們走進機場大廳,休息區的電視新聞正放映著今天下午發生的暴力事件,我瞄了一眼安,她不是說不會有媒體播?

  觀眾都對此事展現出高度的興趣,有幾個候機的人正用美語激動的高談闊論:「我也認為一開始就不該讓他們進來!你看,這不就出了亂子……」「雖然我也是穆斯林,但是真主決不會庇護這種暴力份子的,他們根本和那些發動內戰的瘋子沒什麼兩樣……」「機場好像偶爾會出現來乞討的難民?又臭又髒,為什麼沒有警察來趕人啊?那些說要養他們的志工呢?拿了錢都沒在辦事!」

  我相信安一定有聽到,但是她根本沒有反應,只是一個勁的滑手機。我火大,,對她的逆來順受、對她的冷漠以對,非常非常的火大。我想知道她真正的想法,雖然這麼做非常無禮,但氣到極點的我可管不了這麼多,我努力不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聲調,邊走邊說:「你不生氣?」

  「生氣什麼?」她沒有回頭看我。

  「生氣那些傢伙這樣講……」

  「反正早就習慣了,我不擅長公關,教育民眾不是我的工作。」

  「還有,」我吞了口口水,繼續講:「你不會不想放棄他們嗎?那些背叛你們善心的傢伙。」

  這次,她停下來了,眉頭皺緊:「放棄?背叛?你在說什麼?」

  「那些難民啊,之後社會局第一個興師問罪的就是你們吧?你和萊斯一定很後悔幫過他們……」

  突然,安瞪大眼睛,像是要找人幹架似的破口大罵:「給我閉嘴!」
 
  安剛剛的聲音大到我們旁邊經過的人都嚇到了,有些人快步遠離我們,有些停下腳步往我們這邊看。

  「賤人!我現在就告訴你我的想法,」她因為過度憤怒,講話十不小心岔了氣,用力咳兩聲後繼續對著我罵:「比利當初上飛機前,給了我兩個信封,一個是他已經簽字的結婚證書,另一個是他的遺書。我早就有心裡準備,我們都知道我們賭上生命和人生是在幹什麼,我們是在和戰爭打仗!」

  有警衛站在人群間往這邊看,似乎不確定要不要插手。安火大到極點,但我心中的不悅與憤怒正慢慢退去。

  「只有你們這種膚淺的笨蛋,才會以為我們這些志工遭到難民的反彈就會怨恨他們。聽好!我跟萊斯不像你們沒腦!我們很清楚,我們在對抗的是戰爭!今天這起暴力事件,是戰爭的遺毒,我們面對的是戰爭,這點從來都沒有改變!只有你們這種活在舒適圈的笨蛋,才會膚淺的和難民對立!我們會繼續做下去,就算他媽的再多人唱衰我們都不會停止!」

  安的手機快被她握斷了,她在它發出哀嚎前慢慢放鬆緊握的手。她轉過身背對我,用力的抓了兩下自己的頭髮,本來氣到發抖的身體和緩下來。「我的朋友來了,沒辦法送你……」

  我注視著安緩緩走向一群旅客,他們都身穿白色T恤,上面印有MSF的紅色標誌。一名男子紅著眼眶,哽咽的對她說道:「對不起,安……」安在他伸出手前,先一步給他一個擁抱,用肢體無聲的安慰他。他們似乎都在堅持著什麼,直到安走來,他們才敞開自己的脆弱,抱在一起,沒有什麼能使他們分開。我終於瞭解,安那時說的「沒有媒體會報導」指的並不是暴力事件,而是因這起戰爭受盡折磨的人們,尤其是這群不斷的訴說著別人的故事,自己的事卻隻字不提的志願者。

  我低下頭,拖著行李箱往另一個方向走。我把口袋裡的惡魔之眼拿出來,和汽車鑰匙、大門鑰匙圈在一起,獨自一人踏上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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