籤
在眼前的霓虹閃爍,恍若扭曲空間的狹長感逐漸拉開,天昏地暗間如世界旋轉,旋然意識陷入一片黑暗,滑動間像是泥沼一般死綁住我,呼吸在進出間細微起來。
窒息的感覺像是掐緊肺部,意識飄忽間許多事情流過心頭。
我記得很多事情,忽明忽暗間,那像是細微燭火點著,在意識之間我看到了傾盆大雨,我感覺到身體的黏膩,頭髮濕的無力下垂,我看到了此生尚未遺忘的畫面,那是國中的夜晚吧,那夜的婉轉、傾盆大雨落下。
撒落整個城市天空,覆蓋的烏雲,街頭下閃爍著路燈,妳的體溫在雨中清晰模糊起來,是的……妳的體溫如此熟悉,那薰衣草的味道在鼻尖打轉,不被風雨吹散的燈光在撒落,隨雨一般的輕柔。
妳朱唇輕起間,那些字眼逐漸被追散,意識間我試圖伸出手,光芒逐漸熄滅,抓了……火光剎那熄滅。
一身冷汗炸起,突兀間我睜開雙眼,眼睛有些不受刺激的閉上,太陽有點大,我摸索著身旁的東西,耳邊傳來鬧鈴的歌曲聲,一切突然莫名起來,那歌曲有些熟悉的快要遺忘,瞇著眼找到鬧鐘……掐掉鬧鈴聲,上半身坐起。
睡眼惺忪間的視野很模糊,大致上可以看到整個房間的佈景,我呆了半晌,看著那只有著簡易紗窗的窗戶,思索著窗簾去哪了,房間擺設間有些詭異的熟悉,那些東西意外乾淨的整齊,像是在曾經狹小房間中的擺設,這些事物在腦海紊亂疏理後逐漸明瞭,記憶中許多事情開始翻閱起來…..以及隨之而來的僵硬起來,我握起雙手,使不上力氣,攤開的手在眼前緩慢打開。
吐出一口氣,我翻了翻自己的手掌手背。
那不是我的手……應該說,那不是屬於我現在的手……有些小了……。
這裡也不是我租的房間……。
我瞇著眼睛,突然間某種訊息掠過腦海……化作最為簡單的反應,不受控制的細微顫抖起來,拉起笑容間,我輕聲說著。
「真的……重來了……重來……了……」
上半身倒去軟綿的床鋪,張開的小手五指間有陽光透漏進來,刺的我有些發楞。
真的……重來了。
小手握起,下落間張開,輕輕蓋在我的雙眼上,世界變得一片黑白,唯獨雀躍依舊。
我翻身下床,心情雀躍間換了件服裝,在牆角的日曆被撕下,五月二十一號,那一日的星期天,天氣微熱,記憶……不太清楚,翻出手機,我尋思著那些簡訊,全部都是同一個人傳來的……
制服上有著綠色的學號,那年我高三,想來也差不多是那個日子,簡訊發送的人是……林允墨,那名字如針一般劃開我的想法,微楞間我打開訊息。
「起床啦~~」
「豬耶你~~起不起床。」
整篇都是被甜言蜜語抑或生澀情感塞滿的信箱,我打開寄件備份,臉色有些古怪…...好吧,我實在是沒有想到十八年前的我有如此青春俊朗的一面……有點奇怪的感覺浮上心頭,我苦笑著甩開那些感覺。
林允墨阿……那是我的第一任,女朋友。
或許更明確湧上心頭的情緒,是有些複雜的,從高中開始,我記得允墨的第一個笑容,第一次在榕樹下,樹葉斑斕陽光間的,細碎從她笑容上撒落的陽光。
她說,「我叫林允墨,允許的允,墨水的墨,妳可以叫我林小墨,但是不要叫我林隕落。」
那是她的,第一次跨足我人生的第一個自我介紹。
林允墨、林小墨都是。
笨拙的手機讓我有些不習慣,智障型手機委實有些難按,在仔細觀察過後我用極為緩慢的速度輸入了幾個字在桌面標籤。
「五月二十一,一切重來。」
然後發送了一封起床了的訊息給她。
百般無聊間我思索著那些事情,林小墨陪我走了十年的日日夜夜,記憶中最後的傾盆大雨間也是她,那是在十年後,我二十七歲的那個夜晚,雨下與她的分別。
如今思索起來,我們分開後的日子,還沒有我跟她在一起的日子長,那一年的傾盆大雨,彷彿回想起來如此心悸的存在,最後僅存的記憶也逐漸埋沒於風沙間。
最後……我們到底為什麼分手了呢?
也為什麼,我回到了這個日子呢,我記得最後只是在回家路上罷了…...好像刺耳間有什麼突兀的插入思考間,難不成是車禍了?
我死了,然後又回到過去復活了?
那些念頭一閃而過,不論過程如何,結果似乎如現在這般的日子毫無相關,也毫無爭議的……我回到了這個青春年華的十七八歲,鏡中的我年輕很多,沒有操勞的黑眼圈與近視,鬍子也沒那麼茂密,稀疏的長著。
而愛情……思考,卻沒有簡簡單單的回到十七歲該有的想法。
我深深困擾著這件事情,對於愛情的十年長跑,允墨在雨下的那個擁抱與分別,始終是我難以體諒及思索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呢……我疑惑著這個問題,也在往後的七八年獨自習慣了一人的長夜慢慢,或是喝著海尼根,聽著耳邊傳來音樂的感覺。
一個人的孤寂早已將我生活取代為習慣,偶爾我會想,正因為有了允墨,往後那些日子的我更顯孤寂,也更顯突兀,但不討厭……始終對於愛情那份懷疑,在分別後深深轉化為了不信任。
十八年前的這個時候,該是我與允墨長跑的開始,也是熱戀期的代表,我們在十年中哭過、痛過,深愛著對方,直到最後一刻那些心情才將近粉碎,但那始終是十年後的事情了,而回到十八歲的我,只能呆楞半晌,看著手機照片上那女孩兒的顰笑,心中湧起一絲難言的古怪感覺。
終究,她也不是傾盆大雨間的成年女人,但諷刺的我,卻也不是這個十八歲小鬼的靈魂。
所以,對於這份愛情……我湧起了無奈與緬懷。
那五味雜陳的滋味,難受的緊……
突然間,那首在回憶中的主題曲飄然出來,手機震動起來,我愣著看了一會號碼,用點陣拼湊成的名字發光著。
允墨。
在簡單的被單上,手機輕微簡單的震動,唱出溫婉的音樂,那是在回憶中的模糊樣子,沒有窗簾的窗戶透出陽光,如潑墨般渲染著記憶中真實的畫面,當那些記憶分至踏來時,才發現青春那個字眼早已被搗的粉碎,融入在時光洪流間沖刷而去。
越是長大,現實與枷鎖越是層層捆起;越是長大,記憶中的事情逐漸被沖刷的模糊不堪。
我接起了電話,心中情緒有些說不清。
或許有那一絲的期待吧。
「豬!!!!!!!!!!!!!!起床了!!!」
一句話的力量有多強,我不清楚,但是當那句話穿越了十八年而來,直擊心扉時,我彷彿看到了在盛夏那午後,斑斕樹影間打落陽光,風起間,那一刻光明燦爛,在嘴角邊仰起溫婉笑容的她。
「允……墨。」
她的話簡單有力,那初次相見時的自我介紹從記憶中清晰的認識到,她用那段話,揭開了幕簾;她的那句話,就像是春日午後的微風,飄然的,飄然的掠過,掠過了我與他人陌生的那道牆壁,在生命中展現燦爛與年華。
「你還在睡覺對不對!!」
「呃……我沒。」
「幾點了,你太誇張了!!你忘記今天要幹嘛了嗎!!」
「呃……」
老實說,要做什麼阿……我試圖尋找十五六年前的記憶,或是在這模糊記憶中突然清晰的現實裡尋找著蛛絲馬跡,現實與腦海中的記憶殘缺不全,我窘迫著,突然門外傳來老媽的聲音。
「沐昕,我先去上班了,你今天不是要跟允墨去廟會嗎?我把錢放在桌上囉。」
那簡直是天外飛來一筆,神仙救命之類的,我朝客廳喊著,「好,晚點才會回來,掰掰。」
搜刮著記憶,我心虛間對電話中另一頭的女孩兒說道,「我當然記得阿……」
「要幹嘛?」
「廟會阿……」
「那我們約幾點?」
我抬頭一望時鐘,九點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呃,九點半?」
隱約間電話旁傳來汽車掠過的聲音,還有忽近忽遠的談話聲音,雜亂如同大城市間的常態,我乾笑兩聲,突然大喊,「阿,我剛剛找不到牙刷,現在找到了,我馬上出門,等我五分鐘!!」
說罷,瞬間按掉電話,隱約間傳來允墨的怒吼。
管不了那麼多了,我揶揄著,洗把臉,換了褲子,無意間又盯著鏡中的自己,風起落葉的那個盛夏時,鳳凰花開的我如現今這張臉龐,年輕卻老舊的只存在於回憶,而如今雀躍然於自我意識間,沾了水的臉龐依舊年輕,鬍子有些礙事的冒了出來,稚嫩般那半分詭異的老成,如今那段洪流突然噴湧起來。
一切,真的重來了。
我知道允墨會在哪裡等我,我離開高雄的那一年也罷,回來的每一年,直到我們一起去了台北之前,她都會站在大顆巨大榕樹下等我,離開家門時,那一切的建築在陌生與熟悉之間翻湧。
我記得鄰居的黃金獵犬,我記得巷口的麵包店,記憶碎片在閃爍,我越過所有事物,宛若清風,就像那年,我在這個街道上奔走的青春,我在這個盡頭,陽光灑落斑駁的榕樹下,緩緩的吹了風,吹起了那一屢髮稍、白裙,那陽光背景下的笑容。
「我叫林允墨,允許的允,墨水的墨,妳可以叫我林小墨,但是不要叫我林隕落。」
她的話語穿越了十八年,穿刺了我的大半個人生,她如既往,輕笑間在樹下望著我,有些矮了…...卻也有些清純 迷人了,那突然加劇的悸動令人眩目,那就是伴隨我人生的第一場感情、也是最後一場感情。
那白衣女孩,她的名字是,林允墨。
我喘氣間,停在她面前,有些恍神,輕輕抬起手間,吐出咀嚼的話語。
「嗨……好久不見。」
當遠處開始升起煙霧,連綿的鞭炮聲點起時,她吐出舌頭,在這個分岔點,時光流逝間彷彿明亮起來,伴隨著大鼓聲劃破天際。
「你神經噢!」
即使她選擇用神經這句話當做我們八年未見的開場白,用我走了,如此輕描淡寫的話語當做我們分開的訣別,記憶中的影子驀然清晰起來。
細碎的話語通過被人聲掩蓋的空間。
「走啦,廟會了!」
自然而然間,她勾起我的手,高雄,這個曾經熟悉的城市,記憶中的殘缺開始黏合,那薰衣草般的味道依舊如往,明明一切都很順利的,從高中到大學,從大學到社會,聚散離合間,唯獨我們兩個手牽手著,持續在人世間走著。
到底什麼時候變調了呢?
浮光掠影間,眼角的她露出疑惑的眼神,她是允墨沒錯,我壓住自己的想法,但是……我不是沐昕了,我是已經陪她走過大街小巷,在現實掙扎間無奈與她分離的那個沐昕,不是在泛黃記憶中陪她吃個路邊小攤,給她在外頭帶上項鍊的沐昕。
「怎麼了?」
「沒什麼,走吧,先去拜拜。」
長街上,鞭炮聲炸滿天際,人潮流動,懷念的高雄,懷念的以前,在那些小販的喧鬧叫喊間,她說想打靶。
笨拙的舉起瓦斯槍,那是有點重量的,我想,在記憶中的允墨不是打靶好手,這次依然無法改變情況,十發子彈下,有八顆打碎了保麗容,兩顆炸碎了氣球,她懊惱著指了指那些氣球跟娃娃。
「我想要那個胖豬啦!!」
「呃……好啦……」
也如既往的,我接過瓦斯槍,在她期待的眼神中扣下板手,十發滿靶,她笑靨如花,嘆息間,我輕想著。
若不是那幾年間妳的喜歡,現在我又怎麼會打出滿靶呢?
「欸欸,妳真得要抱著那隻豬阿……」
「當然阿,你看,嘟屁股!」她抓著那粉紅色的巨大玩偶……委實有些大的影響空間,香爐的味道有些濃厚,參雜著食物與沸鼎人聲。
「這樣怎麼吃東西阿……」
「沒差啦,先拜拜,我們去求籤,然後把東西先放回你家在出來吃阿。」
她行走著,牽著我的手。
走到長街底部,廟前耍的舞龍舞獅熱鬧至極,圍著小孩大人,叫賣聲。
「走囉。」
她雀躍著走進廟裡。
「唔……你好像興奮過頭了。」
「嘿嘿,我當然開心囉。」髮稍在飄,她溫婉的話語間輕輕摩挲著那隻小豬玩偶,「因為是跟你出來阿……」
左手抱著小豬,右手的握著我的手,摸索間逐漸十指緊扣。
「因為……是你阿。」
她如是說。
像是突然害羞起來,拖著我往前走去,站定在機器前面,揮了揮手,我接過小豬,她雙手合十,彷彿世界靜默了一會,我看著她精緻白皙的側臉,有些話想說,卻沒有吐出,最終輕吐出來,她搖起機械,投了硬幣進去。
就這樣緊握著那份捲起來的籤。
「不開?」
「哼哼,當然不開。」
「為什麼阿?」
「秘密!」
我突然站定,身體突然從腿開始無法移動,她緊握著那卷詩籤,逐漸遠去,我毫無能力的,就這樣看著她走遠、走遠,消失在人海盡頭,毫無能力,世界逐漸被渲染的黑白,雙腳恢復了知覺,驚覺間我踏出一步。
一片片的白光灑落,一片片的,就像是把整個世界撥開,嘴巴呼喊著她的名字,世界沒有迴響,沒有聲音。
我試圖閉上眼睛、再次睜開,想盡辦法似的逃離這裡,我閉上了眼睛,黑暗的視線。
睜開。
世界變得漆黑,有顏色的漆黑,隨風間窗簾飄動著,當身體恢復知覺後,我踩下床,周圍景色在微弱燈光下邊的清楚起來,一股冷汗竄起,打開燈,不可置信的看著這一切,身子逐漸發涼。
一切……又回來了。
「果然……只是夢嘛?」
自嘲的笑了笑,桌上的東西引起我的注意,那是一封信,一封潔白的信,沒有屬名,卻可以寄到我手上,如果時間沒有改變,的確是今天,收了信後我急急忙忙趕去上班,紙上的字體有些娟秀,因為是印出來的。
吐出氣息,我坐回椅子上,那些回憶間的景物似乎變得感傷起來,是不是該找個時間去找允墨,也回高雄了呢?
我想家了,也想妳了。
拆開信封,一卷泛黃色的紙條滾了出來。
46號,大吉。
不明所以間,好像有什麼慢慢的劃破腦海,心臟狂奔間緊張起來,僵硬著我打開了它,視線逐漸變得模糊,我往下瀏覽過去。
感情:你們是天造地設,一輩子不離不棄。
「允……墨?」
這幾年,我幾乎斷了跟她的聯繫,她像是我心中的一把刀,見了面就會拔出來,讓情緒宣洩出來,我害怕著,寧願刀子插在上頭,也不願主動聯絡她。
我打開信封,確確實實的……看到了她的字體。
「我後悔了。」
她寫道。
親愛的,我後悔了。
我後悔了,我的身體明明已經如此糟糕,卻因為害怕傷害而不能對你說出口,也怕你拋棄我,那年我選擇離開,我曾經認為那對我們都好。
我後悔了,我後悔的看著天花板,我後悔的是在最後幾天,並沒有你在身邊的日子。
我後悔了,後悔自己的自私,也後悔自己的卑微。
46號,我們天造地設,不離不棄。
親愛的……我真的後悔了。
……
無法言語的情緒噴湧出來,心中堵起的東西瞬間爆發開來,視線莫名的模糊了,手在輕微的顫抖著,那把刀,在這封信下被拔了起來。
「我也……我也後悔了。」
我後悔在傾盆大雨間,沒有選擇追問,而是以為那是妳做出對妳我都好的明智抉擇。
我後悔在傾盆大雨間,沒有擁抱妳,後悔在最後一刻,無法在病床旁看著妳走的自己。
我抓起詩籤,眼淚滴落,滴落的無法停止,寂寞與孤單,第一次如此在夜裡清晰。
如果人生,真的能重來…...我不會讓自己後悔,也不會讓你後悔。
但是遲了……
46號,天造地設,不離不棄。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