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射者〉
1
深山裡,草木雜亂、恣意生長,外人要是一不注意,很快就會在山裡迷失方向。
午後,少年在這林裡穿梭、奔跑,似乎十分熟悉四周環境,赤裸的腳下一層厚繭,就是疾行中踏上小石子也全然沒有知覺。
少年專注於左手的弓,細數箭筒裡殘存的箭矢。
因為對固定於樹幹枝椏上的標靶感到不滿足,少年決定追獵山中獵物做為箭術訓練的對象。傳授箭術的楚狐父並沒有反對他這樣做。
山野豬皮厚,雖然沒有鹿類靈敏,蠻橫直衝的速度倒和鹿不相上下。野豬背上插了幾只箭矢,箭頭是碎石製的,刺不深,甚至連皮下的肉都沒碰到邊。
這樣也好,少年想,要是獵物太快倒下的話,光是拖著這麼大頭的山野豬回木屋就得花掉半天時間,掃興。
連蹬兩步、少年抽箭拉弓又是兩箭!
速射是楚狐父傳授的技巧,中指、食指、姆指拉弦,無名和小指夾著另一隻箭矢,再放出第一箭之後換上預備的箭矢,技巧純熟的話,就像是同時放出雙矢一樣。
石矢沒入山野豬背上,如同先前三箭一樣,絲毫沒法動搖到牠。
山野豬怒了。
也許是發現少年的箭不構成威脅,也許是牠不想再逃跑了。總之,山野豬轉過身來,甩頭晃腦,一對大獠牙似劍般蓄勢待發。
一聲爆怒,山野豬衝向少年,赤裸上身的少年身上沒有刀劍之類近身武器,然而,他緩緩抽出箭筒裡剩下的兩枚箭矢……搭弓、拉弦……
一箭,正中野豬左眼,疼痛讓牠差點昏厥,牠盛怒,怒的連命也不要了,就是死也要帶走少年!
一箭,定在山野豬眉心最柔軟的部位,石矢深埋進牠腦中,連疼痛也感覺不到,山野豬腳一拐,乓的一聲橫躺在山林間。
「……嘿嘿。」
追獵許久,少年攙扶樹幹喘氣,一方面滿意自己的箭技,一方面慶幸石箭矢沒有在最後出意外,畢竟是做工粗糙的箭矢,連木桿都是不是真的筆直。
「楚狐父!楚狐父!」
少拖回山野豬的屍體,正好是黃昏時分。
「你!你摸魚摸到哪去?這麼大個獵物也不用一整天的時間!」
「好痛,別打了!楚狐父,這山野豬很難纏啊。楚狐父,你又不讓我用青銅箭頭,這東西一點也不可靠。」
「……這是訓練你,這箭矢沒有箭羽,很難操控,連這箭矢都能駕馭,你的箭術就凌駕在整個大陸的箭手之上了。」
「是、是,這話我都聽好幾回了……」
「你!」
獨臂老人右手高舉細枝,劃破風、連下三鞭打的少年丟下山野豬屍體到處竄逃……
2
「楚狐父,您要我換上這身皮衣做什麼?」
少年不習慣的拉了拉領口,身上穿的成套皮衣裝扮有幾處做工細緻的刺繡,看得出是上等貨。皮衣飄出久未日曬的味道,少年推論是楚狐父年輕時候所穿的。
「……羿,還記得你五歲時候的事情嗎?」
「楚狐父,您是指我在山中迷路之後,遇見了您……」
「嗯。你小時候,左手臂就比右手長了些。那是善射者的徵兆。你看,要是左手臂長一些的話,拉滿弓的力量就會比平常人更強一些……」
「怎麼突然提起這個?楚狐父。」
「你已年滿二十,該是下山的時候了。我楚狐父已經沒有什麼能交給你了……不,你已經是個比我年輕時候還要厲害的射者了,羿。」
「楚狐父……」
少年在五歲時候進到森林中與父母失散,從那之後就一直受山中隱士──楚狐父的老者收養。對少年來說,楚狐父就像自己的另一個父親一樣。而少年的名字也是楚狐父取的,但老者從沒說過少年的名字有何含意。
「拿去。」
楚狐父拋給少年一把木質極好的弓、和一桶捆好的、數量不多的青銅箭矢。
青銅箭矢是很稀有且奢華的武器。由於青銅的用途廣泛,加上箭矢射出後難以回收的特性,能使用箭頭、箭炳、箭羽一體成型的青銅箭不是王宮就是名門貴族人士。
青銅箭矢縱然有著比一般箭矢更強的貫穿能力,但因為一體成型的緣故,重量上的差異不說,本身也非一般射者能駕馭的。
自小學習箭術的羿自然知道這些,他小心翼翼的背起箭筒,直盯著楚狐父,兩人似乎都沒有想多說什麼的意思。對於他老人家的感謝之意是怎麼樣也說不完,羿不說,楚狐父自然看懂羿眼裡的靈魂。他揮手要羿離去,羿拱手道別,沒有言語,只是轉身離開。
3
「吳賀,射者。請多指教。」
離開山林後不久,羿因為許久未接觸人群而迴避了村落,在深山裡生活了這麼久的時間,就算是自己一個人也不至於餓死。
在沒有明確目標的情況下,羿在秋收後的田埂路上碰到了吳賀。羿背上的青銅箭筒用布包了起來,他不想被人問起這桶箭的來歷。
「羿,射者。」
簡單的報上名號之後,吳賀似乎對羿很有興趣,不斷打量著他。
「嗯……羿阿……真是好名字、好名字。」
從外觀上看起來,吳賀是個粗人。雖然背著弓箭,整體給人的感覺更像是背了弓的農人,不是射者。
「我的名字怎麼了嗎?」羿問。
「阿?沒什麼、沒什麼。對了,看你的樣子是外地來的吧?外地人卻不進入村荘……小哥是有別的目的嗎?」
「沒。只是不想進村而已,我一個人生活習慣了。」
「看不出來是個隱士阿……阿,不說這些,小哥有要去哪嗎?」
「……沒有。」長年待在山上的羿雖然不懂人心,但身為射者的他,楚狐父教過他許多辨識、洞察獵物的技巧。吳賀眼裡的靈魂是單純的,屬於傻楞而沒有心機的類型。
「那我們一起走吧?我正要往王都走。你知道嗎?王宮每年都會招開射官競賽,要是能成為射官,下輩子就不愁吃穿了,嘻嘻。」
「吳賀兄對射技很有心得?」
「略懂。吳賀本是農家出生,幾年前有機會受人指點開始鑽研射技,不敢說百發百中、也是十發九中。別看我這樣,我也是西村裡第一射者。」
「阿,是嗎?」
羿自小沒有對手,優秀與否全由楚狐父定奪,也因此,他並不知道吳賀是不是真正的強。說起來,羿一點也不清楚楚狐父的射技如何,與楚狐父相遇之時他就是個獨臂隱士了。
兩人攜伴北上,往王都的路少說也要數個月的時間才能到達。
一路上,吳賀告訴羿許多常識,包括時間、金錢之類。吳賀很訝異羿這樣的人竟然什麼也不知道,像是個只知道射技、一心鑽研射技的奇人。
「羿,來比賽吧。我想想……就那隻麻雀,三箭定勝負。」
吳賀指著草原上亂舞的麻雀群。因為不是秋收之際,兩人又是在山腳邊的偏僻路上,麻雀是不會乖乖停在枝椏上的。
「左眼。」
羿拉弓、滿弦,閉氣凝神兩秒鐘的時間,他放出箭矢,卻撲了個空,木桿箭矢深埋在樹幹上。
「換我。」
兩人一路上比過了無數次,吳賀明白羿的實力在自己之上,但不管怎麼說,自己可是代表西村第一射者,就算在羿之下,也不足以讓他在到達王都前打道回府。
吳賀的箭,撲空。
羿的第二箭。
「左眼。」
呼出一口氣,羿在射箭時的專注力非比尋常,他堅定的語氣像是必中宣言一樣。左眼。
青銅箭矢一路上都沒有露餡,木柄箭矢是在吳賀挑選下購買的,的確,比起青銅箭矢或粗糙濫造的石矢來說,木箭矢安定性和精準度的確很好掌握,或許是因為這樣,羿才忘了森林裡的修練,那些只有粗糙箭矢的生活……
箭離弦,麻雀感覺到風裡的異動,牠振翅,卻趕不上飛箭畫破風的速度,最後,牠側頸,以兩眼直視羿的方向的方式死去。
箭,沒入麻雀右眼。
「厲害……」吳賀驚嘆。
「不。」羿咬緊牙關,想說什麼,卻看一眼身旁吳賀擔心的神情,思緒全壓了下來。「沒什麼。」
「是嗎?」
吳賀像是盯著什麼似的一直看著羿,最後呼出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
「……羿,我和你說個故事吧。關於我們射者、關於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故事……一個射者和十個太陽的故事……」
吳賀一直說著傳說時代裡的故事,但羿卻沒有全心投入在故事之中。
一路上,和吳賀比較了無數場的比賽,而大多數的結果都是由羿勝出。在這段時間裡,羿體會到楚狐父所沒有教的事情……那是種情感,傲慢的情感。但羿不知道什麼是傲慢,只知道自己很強、強得似乎沒有對手似的。
羿對自己的射技感到自滿,像是必中宣言之類的事情也是對自己的挑戰。要是失手,羿會變得暴躁、易怒。這樣的轉變羿自己並不清楚,但吳賀全看在眼裡。吳賀知道自己技不如人,農家出生的他,自然有著好脾氣,說起來,兩人在性格和射技上可說是互補的角色。
「羿,你有在聽嗎?」
「嗯。」羿板著一張臉,吳賀知道是對方才競賽的事情過不去,「你說那傢伙叫做平羿阿?十顆太陽?」
「是,十顆太陽。『十日並出草木枯死……』」
4
射官評比在一個炎熱的午後舉辦。來自各地的射者齊聚一堂,好不壯觀。
射官評比為求公平一率使用王宮所發放的弓與箭,一字排開、每輪二十人,先從靜態乾稻草做為練習,好熟悉王宮發放的弓箭。熟悉之後,領著弓箭來到第二殿堂進行靶紙射擊,距離對一般射者來說略遠,對羿而言,射擊靶紙甚至比對抗山野豬來的容易。
撇除第一殿堂的練習,第二場評比是馬上射技,進入這輪的人僅僅是一開始的一小群人,許多人甚至在練習時候便自暴自棄的離開,一群毫無射技可言的無聊男子被刷除。
「唷,羿。」
吳賀裸著上身走了過來,他似乎一點也不緊張。
羿在觀察了其他對手後得出結論,不斷敗給自己的吳賀在實力上也是比賽中的菁英階層。
「吳賀,下一關似乎是馬上射箭。」
「嗯……我略懂馬術。羿呢?」
羿沒有回話,沉默的看著被人牽引入場的馬匹,他只覺得喉頭乾渴。環顧四周,從第一輪晉級的人似乎都在這裡了,粗略計算是三十來人。
夏王的射官主要守護王宮貴族,編列同等禁衛軍,但射官地位較高,薪俸可比貴族,每年吸引大陸上許多男子參加評比。
評比項目雖難,但射官一年錄取五人,每年也都有這麼幾個動、靜態射技宛如鬼神的人才,還是讓許多人抱持苟且心態參加。
羿並沒有任何馬術經驗,為此,他在箭術上的自傲和對馬術的恐懼混雜成一團,他不懂自己究竟發生什麼事?誤解成興奮、或者被評比中的嚴肅氣氛震攝了。
羿不明白。他只知道,只有嘗試才知道結果。
馬上射擊有著固定的路線,靶紙豎立在路線上的每個角落,在轉彎處的幾個靶紙橫擺,從起點看來就是一條直線。
看著其他人上馬射擊,羿在腦中構思了個瘋狂的計劃,在他心裡,射技的自滿凌駕其他情感,在此刻,羿終於成了吳賀所畏懼、射者中的惡魔。
他跨上馬匹,卻不握住韁繩。沒有指示,受訓過的馬不敢隨意亂動,只是在原地踏著馬蹄。
羿呼出一口長氣,無視了評比官的催促和其他射者的視線。
抽箭、搭弦,無名指和小指間夾著八只箭矢;一共十箭、十張靶紙。
「……楚狐父,羿要展現您的射技了。」
羿開眼,放箭、搭弦,手法熟練、精準,在那瞬間、在那地點,所有人眼中馬上的男子讓眾人想起另一個男人。另一個,名為羿的男人……
5
「哦?你就是那個在評比場上讓眾人目瞪口呆的射者?」
王宮內殿,平時官臣上書的地方,今天除了幾位夏王和評比官之外,一字排開的五位正是今年入選的射官。吳賀也在其中。
「是。」
羿抬起頭來看著夏王,夏王眼裡混濁,羿知道他個是……昏君。
他側頭看了一眼吳賀,開始說起吳賀提起過的故事:「傳說堯時,十日並出草木枯死,又有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修蛇等惡獸四處為害,平羿受堯的命令除去這幾種惡獸,又射去九日,為民除害。」
羿深呼吸一口氣,自信滿滿的說出接下來的話:「射技自比平羿,而名后羿。」
「后羿……后羿……好名字、好名字。」
夏王拍手叫好,王座下的官人一個個附和鼓掌。
后羿心裡的傲慢漸漸擴大,甚至,他想整治這個國家,想除去眼前這肥胖臃腫的昏庸……
又壓線發稿了。
對歷史小說類也不是這麼的擅長,斟酌下誕生了這篇〈善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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