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第一部　潛龍探鱗》其之一　定向進化（下）

　　「定向進化？」

　　「沒錯。」
　　男人站起身，隨手將杯子丟進水槽。匡噹一聲。「這是進化論所不承認的直線演化，在一般的物種上是不成立的。」

　　艾老頭歪著頭思索。
　　「是因為一般物種擁有許多足以發動天擇的環境變化吧。」

　　「沒錯。天擇是緩慢長久且力量最強的演化，唯有天擇現象不明顯時，定向進化的機制才會順利啟動。」

　　意味深長地微笑，英飛舉起自己的手，指著自己的太陽穴。


　　「因為這關乎物種自己……對生存及其他的執著。」

　　「執著？」
　　艾老頭又不懂了，他摳著自己的老人斑發問。「你是說，定向進化的演化方向是隨物種的想法來決定的嗎？」

　　洪英飛點點頭，思索了幾秒鐘。
　　「……舉個例子，你知道從前的馬是長成什麼樣子嗎？」

　　「馬？」
　　艾老頭一愣。怎麼這時候突然提到馬？「我哪知道啊，不就現在那個樣子嗎？」

　　「當然不是。」
　　英飛搖搖頭。

　　眼神閃爍。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


　　「從前的馬四肢極短，也沒有順風的鬃毛，移動速度緩慢……簡單說和現在的豬其實沒什麼兩樣。

　　而許久以前，在一個平靜的環境下，也許有了一匹馬是這麼想的：
　　『我不想和同族的馬一樣終其一生以這副姿態活下去！』

　　於是，牠可能開始自己訓練跑步，可能試著與其他馬用不同的方式生活。肉體上的變革並不會隨之傳至下一代，但這股強烈的意念卻隱藏在遺傳因子之間，代代存在於牠的子孫身上。最後，這個血脈的馬匹四肢伸長、長出了順風的鬃毛，擁有了強健的腿部肌肉，成為了能在陸地上快速奔馳的物種……」


　　「等等！」
　　艾老頭打斷英飛的話。「這樣子也不過就解釋了有一部分的馬成長成這個樣子，其他短腿馬呢？另外，難道這些馬沒有經歷過所謂的天擇嗎？」

　　「我一一回答你。」
　　語氣又回復一貫的冷然，英飛坐下。「的確，這樣是有一部分的馬演化成為長腿，另一部分的馬還是原先那副毫無進步的模樣。你的猜測是正確的。」

　　「那麼，為什麼現在已經完全不存在短腿馬了呢？」
　　老人興致勃勃地持續發問。
　　儘管年齡已接近七十，他依然保有年輕人的求知慾。


　　不過，英飛的反應嚇了他一跳。
　　僅兩公尺的距離，艾老頭確確實實地感覺到，英飛周遭的空氣在顫抖。

　　憤怒？


　　「現在不存在短腿馬的原因、馬受天擇影響不明顯的原因……」
　　英飛緩緩抬起頭。「都是因為有個更強大的力量主導了演化。這股力量規模大小不是天擇所能抗衡，故強行扭轉了馬的未來。」

　　撫著臉上的疤痕，英飛若有所思。
　　腦海裡閃過一個足以令他痛徹心扉的畫面，以及一個再也無法呼喚的名字。

　　艾老頭沉默不語。
　　自己似乎接觸到了某個不能去碰的開關。

　　良久，英飛抬起頭。
　　語氣帶著強烈的怨恨與憤怒。


　　「那股力量的名字，叫做『人擇』。」

　　「……我了解了。」

　　艾老頭閉上雙眼。
　　身為發明家的他對這種事其實很清楚。


　　科技未發達的時代，是人類濫用自然資源最猛的一個階段。有著智慧的人類自詡為萬物之靈，是超越其他物種的存在；所以將地球視為自己的金庫，可以任意予取予求。

　　在人類強大的智慧與私慾影響下，許多生物的未來都被扭轉了。
　　尤其是，像自己這樣有智慧的發明者，通常都是對生態破壞最深的一群。

　　「據文獻資料顯示，短腿馬在十幾世紀時還存留少數在世界上。」
　　英飛冷冷地說。「只可惜那時的人類還在騎馬打仗的階段。不能拿來騎的馬，還能有什麼用途呢？」

　　艾老頭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英飛的過去他很清楚。就因為如此，他才知道超過底線的嚴重性。


　　「……總之，你覺得這條蛇是遠古物種，然後因為什麼定向進化之類的東西所以演化成這副德行。」
　　
　　英飛狠狠地瞪了老頭一眼。
　　「……對。包括體型或身上的鱗片都是。」

　　「可是，一般的演化會使金屬覆蓋在體外嗎？」
　　艾老頭心虛地戴起老花眼鏡，端詳著巨蛇的照片。「看這副模樣，當地居民將之認定為是神龍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這部分要勘查現場才能知道。」
　　男人站起身。「所以，我現在要去準備所需用品，詳細資料部分就幫我整理一下，我在飛機上看就好。」

　　「原來你還沒看仔細，剛剛是唬弄阿鐵的？」
　　艾老頭苦笑。

　　合作三年來，他的脾氣一直都是這樣。
　　既固執又冷硬，從不善待同仁……但處理相關情況的能力卻可以掛保證。


　　也許，在三年前的那個事件之後，他才變成這樣子的？

　　這部分，艾老頭並不清楚，也不想知道。
　　戳破底線的後果剛才已經領教過，艾老頭也不想成為挖別人瘡疤的那種人。

　　望著英飛緩緩走出廚房，老人發聲。


　　「阿飛，你會殺了那條蛇嗎？」


　　洪英飛沒有回頭，只是撫著疤痕沉默。

　　然後跨出腳步。


　　「那當然。」


※


　　起飛前十五分鐘，洪英飛才慢吞吞地帶著大包小包登上了飛機，差點沒將客服人員給氣死。能拖到最後一刻就不會急著行動，這也是他的一貫風格。

　　走進廁所坐下，將隨身攜帶的隱密型筆電拆組完畢，英飛便收到了來自基地裡艾老頭的訊息──似乎是利用了能夠逃過雷達追蹤的隱藏電波訊號，順利將「事件」的詳細資料給傳到英飛手中。

　　遠方傳來細碎但急促的腳步聲。一般人可能聽不見，但卻逃不過英飛的注意。
　　他沉吟兩秒，視線猛然快速掃過資料，專注的程度猶如獵捕中的猛虎。
　　緊接著，他開始拆卸電腦，將之回復原狀──

　　若無其事地打開門，英飛看見急著上廁所的乘客滿臉感激的微笑；他並沒有理會，而是側著身走回自己座位坐下，雙眼微閉。

　　腦海中正播放著適才的資料，一字一句毫無疏露：


【事件報告】


　　事發於２０２５年１１月１９日夜，龍棲山。

　　預定的工程地點中出現巨大蛇型生物，全身覆蓋貌似金屬的鱗片，攻擊性強且危險。工程人員一名死亡、一人精神方面重傷，施工機具有一台被該生物撞毀。

　　據目擊者言詞，該生物露出地面的部分體長約十公尺，體寬約一點五公尺，鱗片分布不像蛇類緊貼身軀、而是向外伸展，每枚約二公尺長，非常尖銳甚至可削斷鋼板。該生物頭顱部分為類似蛇狀，但亦有金屬外殼包覆，僅露出雙眼部分。

　　事發後經過初步採驗，確認該生物出現的洞穴為新掘，代表該生物似乎可以在地底自由移動。考慮安全因素，現已規劃整座龍棲山為禁區，也停止一切的搜查行動。

　　另外，倖存者工程監督前方地面有該生物離去之新掘洞窟，於前方地面發現大量血跡。經化驗得知為人類的血，但非該監督所有，也不屬於編列案中任何一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除此之外尚有一疑點，據生還者言，當時工程隊曾於爆破後的岩層內發現一隻被撕斷的人類左手，但現場搜尋並無此物。


　　「血跡和人的左手……嗎？」

　　英飛眉頭微皺。
　　不屬於監督、也不屬於怪物的血，難道還有什麼人在現場嗎？


　　不，既然上頭早知道可能還有別人在這一帶，居然沒有立刻進行搜查，而是為了怕危險這種理由……打算放棄這一帶人類的生存希望吧。

　　嘴角咧起，猛獸獵者微微冷笑。
　　從前頂頭上司的行事方法，自己怎會不了解呢？

　　就是因為如此，他才會打心底厭惡著成為他們的走狗；
　　就是因為如此，三年前那件事才會發生；

　　就是因為如此，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

　　臉上的傷疤歷經長久的治癒期已然癒合，但想像當時的畫面仍令人不寒而慄；撫著疤痕，洪英飛的思緒漸漸從怪蛇抽離，彷彿時間正沿著反方向的軌跡緩緩流動。

　　四周，驀然被不存在的雨聲填滿。
　　這是三年前的那剎那，即將成為人間地獄的場所。



　　「你們！要連這整座山谷也一起毀掉嗎！我妹妹還在裡面啊！！」

　　「英飛，我們是迫不得已。讓開！」

　　「裡面還有很多人在啊！還有這麼多的生物……這樣做是會遭天譴的！」

　　「你自己也很清楚吧？沒有其他方法了，我們就只剩下這一條路了！」

　　「可……好，有種就連我也一起炸死好了。失去我也沒關係的話，就按下按鈕吧！」

　　「等等，英飛！現在進去也沒有用的啊！」


　　
　　「……先生，先生？」

　　英飛猛然張開眼，恰巧與一名女空服員的視線對上。
　　這時他才驚覺，自己全身上下都是冷汗，彷彿剛泡過冰水澡一般。

　　自己又做了那時的夢吧。

　　「先生，本班機已經到達目的地，可以下機了。」
　　空服員退後一步，以訓練有素的語調這麼說著。「如果有身體上的不舒服，請在下機後前往機場的緊急救護中心，會有專任醫師為您服務。」
　
　　英飛點點頭，站起身。
　　該是回歸現實的時候了，他對自己說著。

　　窗外的天空，卻仍然是一片灰濛濛的雨景。


　　和那時一樣的，雨夜────


※


　　場景回到台北，洪英飛的地下基地。

　　艾老頭又幫自己倒了杯咖啡，走進了通訊室。
　　電視牆猛然一亮，轉為純然的白色屏幕。

　　對此，艾老頭毫不緊張。
　　「你果然收到訊息了，電視牆先生。」
　　
　　「沒錯，艾先生。」
　　白色屏幕背後彷彿出了聲，是一個經過變聲器處理的雜音。「儘管你不知道我究竟是誰，但我代表著機密單位的最高層，必須掌控所有的情報。」

　　「當然當然，就算我不知道你是誰，你也還是我『老闆』嘛。」
　　艾老頭哈哈一笑。「不說那個了，怎麼樣？這次又有什麼樣的吩咐？」

　　「如你所知，洪英飛的行動我們需要直接掌控。」
　　屏幕後的聲音微微一頓。「我們並不想讓三年前的事件重演，而他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環。」
　
　　「我是不清楚詳細情況啦，可是三年前的事似乎讓他對你們失望透頂。」
　　老人摳著自己的鼻頭，將咖啡杯向桌上一放。「他的能力你們應該很了解，只要生物相關的事情交給他都不會出錯不是嗎？」

　　「我們了解他的能力。正因如此，我們才不能再次失去他，以及目前和他之間隨時可能斷絕的關係。」
　　聲音平板地回應著。「艾先生，我問你另一個問題吧。你是發明家，應該知道發明的基礎除了出眾的想像力之外還有什麼？」

　　艾老頭沉吟。
　　「你想說超越世人的技術嗎？」

　　「答對了。」
　　屏幕背後的人直言不諱。「姑且不論發明是為了什麼，先擁有這類技術是對國家未來有絕大助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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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三秒，艾老頭站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哎呀，雖然你講的很迷糊，我大概懂你的意思。總之，我會把阿飛的行動和你們報備過的，你們就專心等待事件解決的消息吧。」

　　「不愧是艾翟聲先生。」
　　聲音彷彿在冷笑。「那這次也萬事拜託了。」

　　艾老頭點點頭，向外緩緩走去。
　　在門口前方，他猛然停下腳步。

　　「對了，電視牆先生。」

　　「還有什麼事嗎？」

　　艾老頭微微偏過頭。
　　臉上的皺紋拉成僵硬的威脅神情。


　　「我對你們想做什麼，一點興趣也沒有。」

　　「不過，要是你們敢動英飛一根汗毛的話……」


　　啪！艾老頭的右拳重重搥上一旁壁上的按鈕。
　　電流瞬間被截斷，屏幕的白色光芒熄滅。

　　滿臉不曾見過的凶惡與憤怒，艾老頭冷冷拋下最後一句。


　　「可別怪老頭我翻臉不認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