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緹拉從前是個極其普通的鄉村少女。
接觸的人是農民樵夫,學習的是如何照料作物與畜養動物,一成不變的生活跟隨四季輪替,規律而無趣,但也是一種和平。
直到虛月之夜過後,她截至目前的人生分崩離析,而且沒了可以回去的地方。維爾哈克給了她極大的幫助,讓她跟著討伐隊行動,學習劍術,討伐魔獸救助人民。她從頭開始學習一切,因為是現在的她唯一能做的事情,於是努力地做到最好,什麼都不懂的她,是在維爾哈克的指導下配合別人,慢慢地找出自己往後的生活方式。
在那之後,她就一直只作為討伐隊的一員行動,要說唯一屬於她自己的念頭,就是想還清過去所犯下的罪孽的那份心情吧。
但是,直到她第一次和不屬於討伐隊的人一同旅行,她才久違地體驗到另一種不同的生活。
她的目的是解開身上的詛咒,本來應該是這樣的,無論最後是成功或是失敗,她都會回到討伐隊裡,繼續奉獻自己剩下的人生。因為這是自從那個虛月顯現的夜晚之後,便注定了的她的未來。
這應該是一趟有時限性的旅程,但是不知從何時起,她就不再把現在的情況當成短暫的休息。她似乎已經習慣了在有著蟲鳴鳥叫與自然芬芳的樹蔭下醒來,和身旁夥伴相當有默契地以不急不慢的速度收拾行李,朝著同一個方向悠然地前進,路途中不特意對話也不會感到氣氛尷尬,雙方都會替彼此注意腳下的樹根與段差,或是數十公尺外靠近的野獸和盜匪,偶爾交換一些地形或植物的知識,不得不戰鬥時能夠擬定並執行雙方都認為最佳的戰術,不會產生多餘的擔憂。
十年來,每當太陽落下時,愛緹拉總會不由自主地警戒四周,好像她只要先發現並消滅了其他的危險,她自己就不會變得危險似的。但是這種出自本能、無法停止的行為,卻在這段旅程中也不知不覺地漸漸消失了。
聽說人類習慣一件事情的速度非常快,愛緹拉不得不承認這句話相當有道理。
當時的她,因為滿腦子的念頭都專注在訓練中,因此很快就習慣了討伐隊的生活。結果現在,原本一直堅持不需要休息的她,居然習慣了這種如同放長假的生活。
以自己朝著明確的目標前進為藉口說服自己,來逃避現在這短暫的虛幻總有一天會消散的現實。
現在,這樣安逸的生活該結束了。
從一開始自己的旅行夥伴就只是個把她的詛咒當成一樁趣事的人,雖然她早就有所認識他是一個對於危險沒有任何警戒的傢伙……但想到這一路以來他都帶著那種心情待在自己旁邊,愛緹拉只覺得滿腔怒火就像前線的那座火山一樣,亟欲噴發。
如果這個男人這麼想要因為自己愚蠢的好奇心而死,至少不要故意過來死在她的手下啊。
就在她正因為看過這個男人隱藏起的更多實力,而不禁變得鬆懈的時候,他才說出這種令人不可置信的「真心」。
不過,那也是她擅自期待太多了。
就因為和他稍微有點默契,就期待他會認真看待自己的故事,期待他理解這個詛咒的可恨之處,期待他明白自己有多麼想要擺脫那種戰鬥衝動……
期待他能以普通人的眼光看待自己。
昨夜那個男人說出令她極為厭惡的話語時的畫面浮出,其中交疊著多年前左臉上還帶著新鮮傷痕的維爾哈克畏懼地看著她的眼神。愛緹拉哼了一聲,加快腳步,甩去腦中的景象。
宙伊斯在身後緊跟著她,從變重的腳步聲聽出這樣的速度對他來說已經開始有些吃力。
自從在酒館房間醒來之後,兩人到目前為止都還沒說過任何一句話。或者說,愛緹拉單方面地不願與他交談。
宙伊斯遵守承諾,整夜未闔眼,一大清早又被愛緹拉迅速趕出酒館,兩人在城門開啟後第一個衝了出去。接著,愛緹拉在宙伊斯拿出地圖時擅自搶來確認,知道路線後就帶頭出發。
一路上,她看見任何岩坡、斷崖、蜂巢或是動物足跡,一律以眼神和手勢示意,神奇的是宙伊斯也確實能接收到她想傳達的意思。
到了夜晚,宿營的時間也比以往短得多,反正他們默契良好,一下就能完成地形選擇和搭營工作。天未亮愛緹拉就會示意出發,反正宙伊斯看起來也沒有要抱怨的意思。
就這樣,兩人開始以最高的效率前進,在出發第二十九天的上午,他們抵達傳聞故事中鍊金術師帶著康復的妻子炫耀過的那座農村。
愛緹拉確認宙伊斯還在她身後之後,隨意找了個路過的村民,劈頭就問這則傳聞的真偽。
手中抱著柴火的男子相當平靜地給予肯定的答覆,還指著村子前的一條小路說:「我前兩天還有看到他呢,就從那裡經過。」
愛緹拉和男子道謝過後,帶著宙伊斯走到一處無人的角落,才終於面對他開口。
「看來你的情報是真的。接下來我自己上山就行,你可以走了。」
她突然發現自己很久沒有仔細看過宙伊斯的臉,即使被她冷漠對待了好幾天,他仍沒有顯露出惱怒或受傷的表情,只是如旅途開始以來一般,散發著情緒冷靜但態度認真的氛圍。
「鍊金術師也是人類。」他暗示道。「而且應該可以說是對妳來說相當重要的人。」
「我說過了,我不相信你。」
「至少比我不在還要好一點吧,而且就算你趕我走,我還是會上山,難得來了,當然要看看傳說中的觀光勝地是什麼樣子。」
愛緹拉都忘了還有這件事,當初他在維爾哈克面前的胡說八道,誰又知道其中哪些是真話。
「那就隨便你吧,但是提醒一句,我現在沒有戰鬥衝動,卻隨時可能會有砍你的衝動。」
宙伊斯淺淺一笑。「感謝忠告。」
劍指山是一座相當崎嶇的岩山,雖然有人為建造的道路,路途仍然相當險峻,有著一個不小心便會摔下萬丈深淵的危險性。
但是,花了大半天的時間爬到頂端之後,映入眼簾的是翠綠山林與澄澈湖泊,彷彿從未受過汙染的空氣中帶有花香,繽紛但不會過於雜亂的色彩綻放在柔軟草地上,恰到好處的柔和落日更增添一股溫暖。
如果是在更早之前,她或許會受這副景象所感動,難得地停下腳步好好欣賞一番,但是現在的她滿腦子只想著要趕快結束這趟旅程。她只看了一瞬,便轉頭開始尋找鍊金術師的住處。
登上山的過程中,宙伊斯都一直與她維持著看得到身影、但難以對話的微妙距離。在愛緹拉於岩壁邊找到一棟設置著煙囪、倉庫與小農場的精緻木屋時,發現他已經不在附近,竟然有一瞬間冒出想去尋找確認他的位置的念頭。
找到他又如何?她對自己說。那個不能信任的男人,在或不在都沒有什麼區別。她深深呼吸,做好覺悟,走向小木屋輕敲大門。
無論敲了幾下,裡頭都沒有任何動靜,她試著推動木門,發現門並沒有鎖上。
木屋中留下的生活痕跡顯示出這間房子主人的特殊之處。長桌與壁架上擺滿了鍋碗瓢盆,其中盛裝的不是食物,而是奇特的液體、藥膏或是粉末,四處的櫃子、架子與箱子中被草葉樹根、礦物骨頭等通常不會在住家中見到的東西填滿。除此之外,佔據最大比例的物品是書本卷軸,幾乎佔滿所有能夠塞得下的角落。
愛緹拉走向壁爐,其中的柴火灰燼看起來已經完全冷卻。她轉頭,注意到房間角落的雙人床,那上面沒有鋪設著布或毛製成的床單,也沒有毯子和枕頭。
鍊金術師和妻子一起出門了……又或者說,一起離開了?
愛緹拉衝出木屋,沿著原路折返,看見宙伊斯披著斗篷、直挺挺地站在草原上欣賞夕陽的身影。
「這是怎麼回事?」她直接走到他身旁高聲質問,止不住內心的焦躁。
他嚇了一跳,朝側邊退了半步。「怎麼了?」
「屋子裡沒人!」
宙伊斯只愣了一瞬,隨即肅起臉。「請帶路。」
他和她一樣,大致瀏覽小屋內部一圈之後,特別查看了火爐和床舖。接著,他又看了看外面的小農場和倉庫,農地中沒有任何作物,倉庫則是鎖上的。
愛緹拉看著他的動作,突然迅速冷靜下來,並且開始後悔。就算鍊金術師不在,也是她自己要解決的問題,她告訴這個男人做什麼?
但是她也明白,她不可能一個人踏上旅程。
「白天的時候,那個村民說前兩天還有看見鍊金術師吧。」宙伊斯冷靜地分析。「總之先去向他問清楚細節,如果鍊金術師真的離開了,現在出發還追得上。」
「……我知道了,我會去問。」
天色已經漸黑。
趕了幾天的路,接下來又要抓緊時間去追人。雖然親眼看見鍊金術師的屋子之後,愛緹拉對於傳聞中的解藥所抱持的希望越來越大,但精神上與體力上不免還是會覺得疲勞。
又或者,會感到疲勞是因為這幾天總是繃緊了全身吧。
宙伊斯探頭看了一下她轉向一旁的臉龐。
「今晚就先休息吧?這座山上應該沒有其他人住,至少這一帶沒有。」
愛緹拉瞇起眼。
「我會住在山上,你可以放心地下山去。」
「是不想和我待在一起,還是不想讓我死?」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她一時語塞。「……隨便你解釋,反正我不要看到你待在山上。」
宙伊斯臉部肌肉放鬆,露出一個相當柔和的微笑。
「能幫上妳的忙我很開心,所以我會遵守承諾。明天早上我會在山腳下等妳,妳要是沒有看見我,想要一個人先走也沒有關係,我會追上去的。」
說得好像她會既不守承諾又無視他人似的,愛緹拉不知道這是一種激將法或是什麼。但是,如果要與村民交流,有這個男人幫忙她確實好過只有她一個人,尤其山下的農村看起來不像是有什麼優良武器儲備的模樣。
她無法理解的是,為什麼他總是能露出那樣好像一切都能進行得相當和平順利似的微笑,或許他是一個毫不思考風險的愚蠢男人,但透過與他這段時間的相處來看卻並非如此。
「……真是搞不懂。」她忍不住喃喃脫口而出。
「就快要可以解開詛咒了,自然要開心一點。」宙伊斯轉身朝向下山的路。「妳也可以好好想想,解開詛咒之後要做什麼事情。」
要做什麼事情?
愛緹拉對於這句話是完全的茫然,她不明白宙伊斯在暗示她思考的是什麼事情,有什麼是解開詛咒之後要做的、或是才能做的事情嗎?
但她沒有叫住他要他解釋。在他離開之後,空曠黑暗的山頂只留下訴說寂寞的風聲。
這一晚她睡得很不好。
明明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事情,這大概是自從那個虛月之夜以來,她距離其他人類最為遙遠的夜晚。然而,此時此刻她在人生中最在乎的,已經不只是自己體內的戰鬥衝動了。
旅途就要結束,接著就要回到一成不變的戰鬥生活,但那個結束的時刻似乎盡在眼前又似乎相當遙遠,無以名狀的焦躁與不安在心中攪動。
但除了這些,還有一種如同被背叛般的悲傷。
事實上不是的,事實上只是她擅自施加了過度的期待,再擅自失望。她明明很久沒有這樣把自己的責任以信任為名強加到別人身上了,為什麼這次卻更在此之上,追求對方以自己想要的方式看待自己?
愛緹拉在帳篷中輾轉反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真的睡著。天還未明,她就收拾好東西,沿著來時的路摸黑走下山。
山腳下的道路旁有個奇怪的景象。
一個披著斗篷的人影就坐在岩壁邊的大石頭上,雙手抱胸,低著頭,看似陷入沉睡的模樣。聽見她的腳步聲,他很快地清醒過來,右手迅速移向腰上的劍柄,然後轉向她。
「早安,居然比我預料的還要早,是不是沒有睡好?」
那個人當然是宙伊斯,看見是她之後,邊放鬆警戒,站起伸了個懶腰。
「……你為什麼在這裡?」
「在等妳啊。我在昨天晚上已經先去向村民問出情報了,妳要聽我說,還是要親自去確認一次?」
這個當下,愛緹拉對於情報的注意力居然不是那麼地高。她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會用那種方式睡覺,而且為了不錯過她還特地維持淺眠。
她首先想到的是,這是他刻意示好的方式嗎?還替她提早蒐集好了情報,是想利用這些付出來得到繼續跟著她的理由?
但她又反駁自己,宙伊斯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會盡量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無論在大小事情上,給人一種貼心的印象。至少從旅行開始之後就是這樣。
這個男人身上怪異的矛盾實在不是她所能看透。
「這種時間也不好去村子打擾,你說吧。」
宙伊斯點頭,掏出地圖,精簡地敘述。
「鍊金術師往北邊去了,只有一個人,也沒有使用交通工具,所以第一目標應該是接到這條大道上。如果我們回到這個商業大城,騎快馬或是租馬車,四、五天就能追上,就算他中途改變了方向,村民說他拉著一臺裝著長方形大盒子的推車,如此顯眼的特徵一定也能用以蒐集目擊情報。」
「那就這麼做吧……正好我也該寄封信。」
本來這趟旅行預計在劍指山就會結束了,現在又必須繼續往北,雖然沒有確切的目的地,還是要和維爾哈克報告一聲。
「那麼……假如有個快速穿越這片區域的方法,妳要使用嗎?」
宙伊斯的語氣變得小心翼翼,這還是愛緹拉第一次看見他有所顧慮似地說話的模樣。
「你是什麼意思?」
「我向村民買了一匹馬,就在村子的馬廄裡面,是能夠運輸重物還能走山路的厚蹄馬。」
「你拿什麼買的?」
她可沒忘記宙伊斯相當貧窮的這件事情,如果他是流浪騎士,那確實也幾乎沒有什麼賺錢的管道。
宙伊斯的嘴角微微勾動了一下,好像是在抑制笑意。
「妳比較在意這件事嗎?放心,我沒有把妳給我的劍賣掉,我只是先賒了一點帳。」
「不,這件事怎麼樣都無所謂。騎馬會比步行快多少?」
愛緹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脫口而出的第一個問題會是那樣,聽宙伊斯這麼說,有些困窘地趕緊轉而詢問重點。
「我預估四天可以回到大城,不過急行的話或許可以再更快。到商人大道上就立刻換成平地的快馬,每個驛站之間都可以衝刺,接著再換馬就行了。」
愛緹拉點點頭。「很有效率,走吧。」
一開始的旅程是尋找未知,現在開始卻是要與未知賽跑。
她把重點都放在藥的真實性與是否會起作用上面,沒有想過鍊金術師也是個人,也可能會移動位置。更甚者,她原本想鍊金術師治療了自己的妻子,一定也會願意治療她,但又何以見得?
仔細一想就會發現許多不穩定的要素,當初似乎真的只是憑著一股衝動就踏上了旅途,也難怪維爾哈克會露出那樣著急的表情。
在愛緹拉深刻反省的時候,宙伊斯以一種試探般的眼神打量著她。
「也就是說,妳可以和我共乘一匹馬是嗎?」
「我沒什麼不行的,你可以就好。」
原本只是想著反正駕馬的人是宙伊斯,但愛緹拉接著想起上次兩人共乘時他那一時無法好好控制馬匹的模樣,忍不住多補上一句。
「你不會緊張到把人甩下馬就行了。」
宙伊斯半舉雙手做出投降狀,露出有些無奈的苦笑。「那是我的錯,不會再犯了。」
只是短短的幾句對話,愛緹拉突然想起那幾天的放鬆心情。
她不得不承認,漸漸忘了顧慮各種風險的那段悠閒的時光,是真的讓她相當享受的。
他們從村子的馬廄裡牽出一匹大黑馬。為了增加移動速度,愛緹拉毫不猶豫地將帳篷丟棄,最後的幾天也不需要追求什麼舒適的睡眠了,之後到了大道上也不再需要野營。兩人沿著來時的路,準備回到曾經待過一晚的那個商業大城。
馬匹在崎嶇的山坡地之間飛躍。
林木和岩石都很快地掠過身邊,宙伊斯的騎術應該是相當精湛,準確地選擇最容易走的路線,指揮馬匹躍過低矮的傾倒枝幹、瘦長的河流溪澗,毫不停滯地持續前進。
夜晚休息時,宙伊斯從自己的背包中拿出馬的草料餵食。現在這匹馬成為他們最重要的資源,兩人以馬為中心休息與警戒,宙伊斯依舊勸她多睡一點,讓自己來放哨。
「現在反過來了,白天是你在出力,晚上還是好好休息吧。」
愛緹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通常她絕對不會建議別人在她的身旁陷入熟睡,但想到過去幾天的情況,她發現這個人似乎缺乏足夠的休息很長一段時間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宙伊斯幾乎是一躺下就立刻睡著。看著火光下他的睡臉,愛緹拉仍會本能地緊繃起全身,害怕自己可能會做出的行為。
但在這幾晚,她心裡想的卻是要待在他身旁,好好替他守夜。
回到商業大城後,宙伊斯去尋找能替人暫時保管照顧馬匹的機構,愛緹拉往驛站去寄信。
「寄給銀月討伐隊的隊長嗎?」負責人聽到她的收信人時,突然瞪大眼睛。「不好意思,難道妳是討伐隊的騎士大人?」
「我是。」愛緹拉掏出證明身分的銀色徽章讓他過目。「怎麼了嗎?」
「哎呀,真抱歉沒有認出來!請收下,這裡有一封來自銀月討伐隊隊長維爾哈克大人的信,說是要交給任何經過的騎士大人。」
向全隊員發送信件?愛緹拉心中湧起不好的預感,接過信後當場就展開來閱讀。
信件中的內容讓她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一時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騎士大人?騎士大人?怎麼了嗎?」
櫃檯人員的呼喚讓她回過神。她感覺全身的每一吋肌膚、每一絲血肉,似乎都冷卻了下來,眼前的道路只有一條,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因為沒有選擇,反而確切得讓人心安。
她甚至忘記回應那個人,抓著信轉身走出驛站,腳步快速但堅定。只要走向城門,然後坐上馬車——
她在驛站的出口與宙伊斯幾乎撞在一起,大概是他連閃都不閃,而她根本沒有在看路的緣故。
「抱歉,我花了點時間把——」
「我要走了。」愛緹拉打斷他,語氣比她自己預想的還要冰冷。
「什麼?等等——」
宙伊斯抓住她的手臂,力道沒有太大,但她認為自己確實該向他解釋。
「火山噴發了。」她乾脆把維爾哈克的信直接塞給他。「魔獸隨時可能傾巢而出,隊長召集了所有成員,一定要守住防線。」
宙伊斯很快地瀏覽過信件內容。「看起來不是說魔獸攻進村子了之類的那麼緊急,非現在去不可嗎?」
愛緹拉不耐地瞪他。「怎麼可能等到那種時候才過去?那樣大概去了也沒用了。」
「但是那邊還不是不可耽擱的情況吧?妳自己的事就快達成目標了,不先辦完嗎?」
「你既然是流浪騎士,還不知道魔獸的嚴重性嗎?」她忍不住直接說出內心的想法。「隊長判斷要集合,我就必須要趕過去。」
「但妳不是說過,再微小的機會都要把握住嗎?」
「如果不去消滅前線的魔獸,包含我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用談什麼機會了。」
「前線有士兵,還有討伐隊成員不是嗎,就只有妳一個人稍微晚一點去,不會有太大的影響吧。」
難怪你沒能加入討伐隊啊。愛緹拉將這句諷刺壓在舌尖沒說出口。
「我既然加入了討伐隊,消滅魔獸就是我的使命,不會因為任何個人事務而影響了這件事情。」
「妳會這麼想,不就是因為十年前受到了虛月的詛咒嗎?」
宙伊斯的眼神堅定,像是在闡述宇宙間的真理一般,說出愛緹拉從未想過的事情。
「什麼……?」
「因為發生過去的事情,妳才會加入討伐隊,並且以消滅魔獸為自己的使命吧,也就是說,這只是虛月帶給妳的另一個終生詛咒罷了。」
「不,這是我自己決定的事情,和詛咒無關。」
「那麼假如妳在虛月之夜沒有遇到任何事,體內也沒有留下那種戰鬥衝動,妳還會加入討伐隊嗎?」
「這……」
他說得對,原本的自己甚至並不在乎這個國家有個叫做銀月討伐隊的組織這件事情,魔獸與前線與受難的人民都與她無關。
然而,事情終究是發生了,她也憑著自己的意志選擇了道路。
「……假設性問題毫無意義。」她試圖強硬地說,但聽起來氣勢相當微弱。「總之前線的戰鬥是第一優先,其他事情就等之後再說。」
「即使可能會就這樣錯過解開詛咒的機會也是一樣嗎?」
「沒錯。」對於這點,愛緹拉沒有猶豫。
宙伊斯按住眉間,一副很苦惱的樣子。
「果真是英雄嗎……我知道了,那我代替妳去把解藥拿回來吧,我會盡量在開戰之前抵達前線。」
愛緹拉停頓了幾秒,確認自己並沒有聽錯。
「這一點道理也沒有。」
「對我來說,只要妳解開了虛月的詛咒,就不必再背負討伐魔獸的使命了。英雄之路充滿光榮,但同時也被美好理想的迷霧蒙蔽……尤其無法守護自己。」
「我從沒說過自己想成為英雄什麼的。」
「抱歉、抱歉……只是我的自言自語。」
宙伊斯蹙起眉,閉上雙眼,似乎感到很痛苦的樣子。然後,他很快地換上一種嚴肅、堅毅的表情,直視著她。
「我想守護妳。簡單來說就是這樣。」
太過突然的話語,讓愛緹拉不知道該感動、開心、懷疑、還是嘲諷。
「……這是包含在你那個英雄計畫中的一環?」
「不,與那無關,再說我也只是代行別人的意志而已。但是想要守護妳是我自己的意志。」
「你說的話實在是太奇怪了。」
無論是說話的是他、想要做的事是守護另一個人、還是那個對象是她,沒有一處符合任何邏輯。
宙伊斯聽了這句話,露出一個愛緹拉所見過出現在他臉上最苦澀的笑容。
「妳不必在意,這只是我的自我滿足罷了。只是希望妳記得,我一定會帶解藥過去找妳,所以千萬不要衝動,好嗎?」
「難道你認為我會自己一個人衝進火山裡面嗎?」
「嗯,我確實認為有這種可能性。畢竟前線聚集的都是重要的精銳戰士,讓任何一個人意外受傷都非同小可不是嗎?」
愛緹拉再次說不出話來,他完全看穿了她的思考方式,如果有必要的話,她確實會遠離其他人單獨行動。
面對巨量的魔獸群已經夠艱辛了,如果再加上她這簡直像是另一座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隊員們只會有更多的負擔。
這種情況下,如果能夠事先解開詛咒,確實會有很大的助益。
「……如果你真的來了,我會通知守衛放你通行。」最後愛緹拉退讓般地說。「但是我無法向你做出任何保證,還有就算你幫我拿到解藥,我也沒辦法給你什麼好處。」
她想了想,伸手掏出錢袋,直接整個塞進宙伊斯手裡。
他立刻驚嚇地挑起眉毛。「拜託,我可不是想要妳的錢。」
「這是過來這裡的交通費,還有就是當作我毀約的補償金吧。」
「我可不覺得妳有違反約定。」
「反正前線也用不到錢,與其讓它們沉入火山岩漿,不如拿去利用。」
宙伊斯有一瞬間表情蒙上一層陰影,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後開口只有輕輕的一句:「我會遵守約定。」
「再見。」
愛緹拉毫無眷戀地轉身,離開人聲鼎沸的城市,離開那個相處起來可以既舒適又讓她惱怒的男人,憑著銀月討伐隊的徽章租了馬車,前往只有魔獸棲息的死亡之地。
大道上的路程平順且無趣,馬車很快地經過一個個驛站和大小城市,朝著西南方一路前進,在約十天之後抵達了前線基地的第一道關隘。
愛緹拉請馬伕進入建築在石製圍牆上的要塞內休息,同時尋找負責交通事務的士兵替她支付馬車的費用,結果她首先在小小的休息室內看見全副武裝的陶德坐在桌邊,一臉很無聊似地撐著下巴。
一見到她,陶德便朝著更裡面的房間大喊:「咱們的討伐隊最強來了!」
「你是什麼意思?」
愛緹拉快步走到他面前,右手拍上桌子,有點太過用力,讓陶德嚇得全身一震。
「因為前輩們都是這麼說的啊,說妳是最強的。」
「我是指你為什麼悠閒地坐在這裡,嫌無聊的話就去前線戰鬥。」
「不不不,我也想去戰鬥啊,不,或許也不太想……總之,是隊長吩咐我留在這裡接待抵達的隊員的。」
「有什麼好接待的?難不成在上前線之前還要先喝茶吃點心?」
「我怎麼知道啊,妳的火氣很大耶。」陶德連連向後傾,幾乎要從椅子上翻倒。「對了,妳的蜜月被打斷當然會不開心,不過隊長應該倒是會很開心吧?」
「別在那裡說些無聊的話,既然你的工作是接待,就去幫我接待一下馬伕。裡面有誰在?」
「只有我。」另一個聲音回答。
維爾哈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站在走廊的轉角,帶著複雜的表情看著兩人。在愛緹拉抬頭與他對上視線時,他微微一笑。
「辛苦了,歡迎回來。妳的速度還真快。」
「我坐了馬車。你不在前線指揮嗎?」
「目前還沒有什麼需要指揮的部份。」維爾哈克揉揉眉心,拉開陶德側邊的椅子坐下。「我們的人數太少,現在出去風險太大,我打算先專心防守,等到集結一定人手之後,再一舉發動總攻擊。」
「原來如此。」愛緹拉沒有跟著拉開椅子。「那我就先過去了。」
「等等,我想跟妳聊聊。」維爾哈克叫住她之後,轉向陶德。「陶德,你先去……嗯……」
「先去招待馬伕。」愛緹拉接話。
陶德舉起雙手,一臉賊賊的笑,緩緩起身。「好、好,我就不打擾你們了,結束了再來叫我。」
一等到看不見陶德的身影,愛緹拉就率先搶話問道:「為什麼要安排他在這裡?」
「妳也知道他剛加入不久。」維爾哈克擺手示意她坐下。「有膽識和衝勁,但正確判別戰場情況的能力還不夠,這樣的性格組合比什麼都不懂的新人更危險。」
「只是被動防禦真的就夠了嗎?」
「現階段而言是如此。」他的眉頭深深皺起。「我擔心的是無論怎麼樣我們都必須有所犧牲,巨大的犧牲……那麼我們還不如在總攻擊中帶走更多的魔獸。」
他使用「帶走」這個詞,暗示了所謂的總攻擊其實只是討伐隊的最終手段,是一種不把未來計算在內的策略。
也就是與魔獸們同歸於盡。
「……狀況糟到這種程度嗎?」
就算是愛緹拉也不免感到驚愕,如果前線士兵加上討伐隊的戰力,仍舊讓他們不得不執行這樣的策略,聽起來彷彿就像是在判決這個王國的死刑。當總攻擊的效益不如預期,防線後方的人民們就不再有保護,魔獸會肆虐整個王國。
愛緹拉不禁因自己過去這段時間都只一心關注自己的私人事務而湧起罪惡感。
「先不說這些了。」維爾哈克的語氣一轉,精神振奮起來。「妳的假期過得如何?在旅途中有發生什麼事嗎?」
「你應該有收到我的報告書才對。」
「妳的報告書上都只寫著時間、地點,還有附近魔獸棲息的狀況。」
「我的旅途就是這樣,有什麼問題嗎?」
維爾哈克單手扶額。「……算了,沒什麼。那麼那個人呢?叫做宙伊斯的,聽萊迪亞說是那時候請到的月男之一。」
正想著維爾哈克怎麼把那個男人的名字記得這麼清楚,沒想到萊迪亞還告訴了他這件事,愛緹拉差點嗆住,語氣有些急地解釋。
「我們只是締結了暫時的旅伴關係,現在已經結束了。」
「是這樣嗎?」
維爾哈克的情緒微小地變化著,先是驚喜,又是惋惜,接著露出一絲愧疚。
經過一小段沉默之後,維爾哈克突然說:「不過妳變得不太一樣了。」
「是嗎?」
「剛才看見妳對陶德說話的樣子,我很意外,感覺是第一次看見妳那樣教訓人。」他笑著打趣道:「很有前輩風範。」
經維爾哈克這麼一說,愛緹拉才開始認真回想,雖然陶德是能直率地向他發火也不會惱羞成怒或記仇的個性,但她確實是第一次以那樣的態度對他。
再仔細一想,她發現自己根本不記得除了在這趟旅行出發的前一天之外,她還有什麼時候與陶德對話過。畢竟,她平時幾乎不與討伐隊的其他隊員互動。
「而且妳還說坐了馬車。」維爾哈克的語氣稍微沉了下去。「我以為……妳應該會擔心。還是說有誰和妳一起嗎?」
「不,只有我一個人。」
她當然不想一個人乘坐馬車,但是以最快的速度趕來前線是那時候的第一優先,總有不得不做出含有風險的選擇的時候。
……關於前線目前的狀況,似乎也存在這樣的選擇。
「隊長……在我待在前線基地的時候,你打算怎麼做?」
維爾哈克的神情變得嚴肅又憂傷。「不怎麼做,一樣編入小組裡,等待總攻擊的時機到來。」
「我能提出一個要求嗎?」
他看起似乎非常想說不。「……妳說說看。」
「讓我待在防線外面,這樣萬一的情況發生的時候,關起城牆,我就會去消滅魔獸。」
如果詛咒在她待在基地中的時候發作,隊員們會依照以前定下的約定當場殺了她吧,但無法保證在過程中不會有隊員受傷。如果讓她待在城牆之外,其他人只要退回安全的地方,把她隔絕開來,受戰鬥衝動驅使的她就會自動朝著有魔獸在的火山而去。
維爾哈克深深嘆了一口氣,低下頭。
「……我不能再那麼天真,對吧?」
「我相信隊長會做出正確的判斷。」
「真是狡猾的說法……我知道了,就照妳的意思做吧。」
在這種緊要關頭,就算是維爾哈克也沒辦法憑著感情而棄最重要的事情於不顧吧。
愛緹拉放鬆下來,是心裡因為對周圍的人能夠信任而產生的安定感。這下子,他們所需要面對的問題,就只有與魔獸戰鬥這件非常艱險但單純的事情。
她突然想到宙伊斯,即使他真的把那個傳說中的解藥送來,也只是替她消除了誤傷隊友的風險而已吧……她很有可能會和隊員們一起葬身在那座火山之中。
想起他露出那樣堅定的神情保證自己會遵守約定的模樣……愛緹拉把那副畫面趕出腦中,那對現在的她沒有任何意義。
不過,她順帶想到了其他的事情。
「對了,有找流浪騎士來支援嗎?像是住在基地附近的那一個。」
在前線的第一道關卡之後,本來是禁止任何人靠近與活動的,更別說是居住了。但那名流浪騎士在十幾年前就來到這個地方,不知道用什麼方法說服了當時的守衛們,就這樣一直定居在那片什麼也沒有的荒蕪地帶。
「我有盡量在各個城市留下訊息,希望有心的流浪騎士們可以加入我們。至於路透先生……」說到那名流浪騎士,維爾哈克露出相當傷腦筋的表情。「他說他不和人一起戰鬥,所以只會待在後方觀察情況。」
「那個人總是一個人對付魔獸嗎?」
「是啊,沒有人見過他戰鬥的樣子,但魔獸的屍體是千真萬確的證據。」
「……不覺得有點像嗎?」愛緹拉壓低了聲音。
這個人的情況,簡直像極了身懷虛月詛咒的她。
維爾哈克聽出了她的意思,但只是冷靜地搖搖頭。「根據他自己的說法,虛月之夜的時候他整晚都待在酒館裡,和人聊著西方國家的消息,他說他的故鄉在西方。」
據說虛月之夜時待在室內的人便不會受到影響,在愛緹拉的記憶中,確實一切瘋狂混亂的事情都是在月光照耀下的室外發生的。
「但他的意思是他不打算幫忙消滅魔獸?」
「我們畢竟也無法強迫他。」
「我想和他談談。」
維爾哈克瞪大了眼。「什麼?為什麼?」
「只是想確認他擁有那麼強的力量到底是想用在什麼地方。既然他有那樣的實力,對付我應該也不成問題,我自己去就行了。」
「這樣的話……好吧,我告訴妳位置。」維爾哈克盯著她看了許久,最後緩緩地說:「妳真的變得不一樣了。」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當然是好事。」
愛緹拉和維爾哈克一邊交談著,一邊走出要塞,準備越過這道他們很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的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