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自己身旁，頭沒有轉過來，而是和他一起望著同樣的方向。那是故鄉的所在。「還在擔心嗎？關於布爾德冰原的事。」
「嗯。」他承認。「但也沒有退路了，我會繼續前進。」
「那就好。」
他們又沉默了。艾洛有些狐疑地皺起眉頭，以前艾蜜莉總是聒噪的很，雖然在有了朵拉以後變得比較沉穩，但只要他倆聚在一起還是會有說不完的話。但今天卻沉默了許多。
「妳怎麼了？」他問
「我？沒什麼啊，只是覺得好冷。」她抖了一下，然後把獸毛抓得更緊。「想起了冰原呢，那如今被稱為寒霜禁地的地方。」艾蜜莉莞爾一笑。「雖然是這樣，但我還是很好奇那裡變成了什麼樣子。」
艾洛詫異地張開嘴。「我以為妳不想回去。」
「如果我不想回去，又何必一直幫你做這些事？第二次行動可是我主導的呢。」她有些好笑地說著。
「畢竟那是我的主意，所以妳也不得不幫忙，不是嗎？」
「當然不是。」艾蜜莉笑出聲來，而這居然讓艾洛感到十分懷念。「你怎麼會這樣想？我看起來像是會對丈夫言聽計從的人嗎？不是，那才不是我。況且如果想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你也知道後果是如何呀。」
艾洛愣了會，這才含笑點了點頭。沒錯，艾蜜莉一直以來都十分地有主見，也有能力去做很多事。有幾次都是自己犯蠢，然後被她救了回來，而自己若因故不在時，艾蜜莉也總能召集他族的盟友來幫助他們。
各方面來說，這妻子都遠比自己還要優秀得多。
所以，也許──
「艾蜜莉。」
「嗯？」她疑惑地轉過頭來。
「這次行動……一樣交給你吧。」
夜風刮起了妻子那橘紅色的長髮，於銀白月光的拂照下，她裹著的白色獸皮看上去又更加耀眼。細白短毛和她的髮一起順風搖盪，即便這次是如此地突然，但艾洛在妻子的臉上卻看不出一絲驚訝。就好似預知了這一切那樣，她只是沉穩地點了點頭。
「這次行動是你主導和參與討論的，你確定？」獸皮下探出了一支手，她撩起自己的頭髮後說道：「陣前換帥這種事，不管怎樣都是大忌。」
艾洛低頭望著自己按在矮牆上的那雙手，粗曠、年邁且佈滿傷痕。「嗯，妳來做會更好。」
「怎麼說？」雖然看不見妻子的表情，但此刻她表情一定不是很好吧。
「我沒有怯戰，艾蜜莉。相反地，我認為這是我餘下最後一哩路所能做的最大極限。」艾洛抿了抿嘴唇，直起身子，鼓起勇氣轉過去看著她。「我要妳記得，如果我死──唔！」
艾洛嗚咽一聲，眼睛瞪得老大。他感覺身體不能動──或者說被某種東西給束縛了。他吃痛地低下頭，有某種東西正在流動，它們像繩子一樣綁住了自己，而且力道完全不含糊。
「原來你這些日子都在想這種事啊？」艾蜜莉冷冷地盯著他，也許是因為暴怒的緣故，臉頰稍稍有了些紅潤。「怎麼？我倆這幾世紀度過的種種危機還不夠讓你信任我？嗯？」
他沒有說話，但這反應反而讓她更怒了。
「你還能說話吧，不要裝死。」
雖然她這樣說，但艾洛還是感覺力道稍微鬆了點，可還沒到能讓他掙脫的地步。一直以來艾蜜莉總是跟在他身畔四處征戰，就這方面來說，最不應該樹立的敵人就是她了。
「我是有理由的。」他艱難地說道。
「哦？所謂的理由是指『如果你死了，我跟朵拉要好好活下去』這種屁話嗎？」艾蜜莉挑眉。「你真的是老了耶，艾洛。過去年輕的時候衝在第一線的明明都是你，我都來不及抱怨跟擔心了，結果現在反而是你在害怕？不覺得很不公平嗎？」
那力道又收緊了，艾洛低吼一聲。「我是為了你們好！」
「放屁！如果真的是為了我們好，那你就不應該說這種話。」盯著丈夫年邁的面孔，儘管失去了年輕的面孔與衝勁，但那些日子以來經驗卻總能讓他於瓦安城裡立於一個特殊的位置。「這裡的每一位戰士都是以你為榜樣在前進的。『英雄之子』的稱號太沉重了嗎？你想逃避？逃不了的，艾洛。因為在爸死後，你就已經是英雄了。」
想起了已故父親凱瓦爾的臉，艾洛莫名地感到羞愧。「那跟這個有關係嗎？」
「有，因為既然這計畫是你主導的，那你就必須擔任指揮官。我做不到統馭這種事。」
「妳做了！過去那幾次妳明明做得很好，為什麼現在不做？」
「因為那是建立於你不在的情況下。」
「那如果我上前線──」
艾洛被暴風給狠狠地推了出去，他狼狽地在地上滾了幾圈，身體傳來了猶如抗議般的痛楚。他用手撐起自己的身體，抬起頭望向艾蜜莉所站的地方。
雪白的狼皮從那纖細的身體上掉落，月光映照的不再是美麗的臉，而是爬滿淚痕的面孔。艾蜜莉緊握著方才自己伸出去的手，儘管那眼睛流露出來的是深切的怒火，但直擊艾洛內心的卻不是惹老婆生氣這件事，而是自己的不善言辭居然讓她哭成這副模樣。
艾洛怨懟的是自己如此地不懂得溝通。
「……你上戰場都以戰死為前提是不是？」她哽咽地問道。
他沒有答話。明明是如此簡單的答案，但他卻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因為我只是希望你們能好好活著。
艾洛站起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直直地望入妻子的雙眸。曾經，他以那美麗的眼眸屬於自己──或者說以這個人願意選擇自己為傲。可是她在跟隨自己的這些年以來都過得很辛苦，如果可以，他希望在最後的最後能還給她清靜。
原諒我，艾蜜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下定決心。「我會作為探查隊的隊長上前線，妳知道這代表什麼吧？」
艾蜜莉皺起眉頭。「你要去面對那頭黑色猛獸？就一支小隊？」
「是。我們的目的是探查，但不管怎樣這條路都會危機重重，而我並沒有多少人。」艾洛雙拳緊握。「明白了嗎？艾蜜莉。我之所以希望妳擔任指揮官，但並不會馬上發表，而是在我死後，妳會是所有人之中第一順位的選擇。」
「探查隊明明就沒有把你編制在裡面吧，為什麼？」
「這是我的責任。」面對妻子的哭臉，他沉痛且堅定地說：「這是我背負英雄這一名號的責任。」
他身後傳來了急促且繁雜的腳步聲，顯然是因為方才艾蜜莉將自己轟出去的聲響把他們引來了吧。艾洛回過頭去迎上那兩副緊張的面孔，他揮揮手，示意要他們回到各自負責的崗位上。
「沒什麼事，回去吧。」他淡漠地說著。
「是，大人！」
待那幾位戰士離開以後，艾洛才又正視艾蜜莉，但她卻已經沒有看著自己，而是撿起了掉在地上的獸皮，表情有點木訥。
老了的不只我呀，艾蜜莉。過去妳那總是動得飛快的腦筋，如今也因為時間過去而變得遲鈍了。艾洛欣慰地心想。
「我知道了。」她看著手上的獸皮過了一段時間才說：「但如果這是你的願望，那我有一個條件，你死後瓦安城必須歸我。」
「現在城主是──」
「嗯，是奇克的兒子艾丁在處理的，對吧？但那又如何？反正你都能調整這次遠征的指揮官順位，立個遺囑給奇克也行吧。」艾蜜莉的語氣十分淡漠，那是他不曾見過的她。「把瓦安城給我，這就是我接受你這荒唐計畫的唯一條件。」
艾洛眉頭皺起。他想不出任何一個會讓艾蜜莉如此執著這座城的理由，以洛索達來說，他們早在過去就和精靈結下了友好盟約，那歷經了數百年的時間都未曾變動過。即使現在洛索達人佔據這裡，但精靈依然可以暢通無阻，或是進行貿易。
精靈沒有需要強奪瓦安城的理由，所以就艾蜜莉而言也沒有。用這種手段當上城主有什麼好處？除了遭到城內戰士或百姓們的撻伐以外，也許精靈那邊也不會支持這種動作吧？為什麼？
他張開嘴，但卻被妻子給搶先。「不然你就乖乖地待在後面，把我編進偵查隊吧。」
「說什麼屁話？」艾洛有點怒了。
「那你剛剛又在說什麼屁話？」她反問：「如何？知道我為什麼這麼生氣了嗎？讓我跟朵拉好好生活？少了一個父親、一個丈夫，你覺得這個家會完整嗎？」
艾洛咬著牙，但事實上自己卻不能去爭辯什麼。以種族年齡綜觀來看，他可能再過幾十年就會死了，而這些時間他都希望能用來重建布爾德冰原，建立一個能舒適生活的環境。這是他想給予的。
假設他戰死了，那也會有其他人接手這件事。不管怎樣，這份未來藍圖有兩個最關鍵的人，那就是艾蜜莉和朵拉。這是不能少的。
他握拳。「知道了。」迎上妻子的臉。「我會在這幾天裡處理好這件事。」
她哼了聲。「那你最好說到做到，艾洛。」
之後艾蜜莉走到他面前，把獸皮塞進了艾洛的雙手裡，之後看都沒看便從他身旁走過。艾洛望著手中的冬狼皮，那是結婚時自己送給艾蜜莉的證物……洛索達人失去的傳統之一。
我就是妳的劍、妳的盾。艾洛想起了過去的誓言。雙手緊抓著那張皮。這冬狼皮就是我對妳這輩子的真切誓言……
永遠不會改變。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