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瞬間有如晴天霹靂，被雷劈中的穆子晞腦袋一片空白。
「你胡說！」他差些脫口而出。
死了？他怎麼可能死了！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
「穆先生難道不記得了？」02反問，宛如陷入思考般停頓片晌，「您還記得多少？」
思緒如打結的毛線團般亂七八糟，穆子晞努力回憶穿越前的記憶，索盡枯腸卻只記得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活，以及一片漆黑……
「這樣啊……您什麼都不記得了。」
「『什麼都不記得』是什麼意思？」捕捉到02微妙的口吻，穆子晞警覺地追問，「我忘了什麼？難道除了死亡，我還忘了其他東西？」
「穆先生請稍待一會兒。」02不置可否。
穆子晞心亂如麻，但他明白慌亂並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可待他一沉下心，只覺胸口一片空蕩，彷彿破了個大窟窿，遺失眾多他根本無從知曉的東西。
他抿緊唇線，將方才的談話回顧了一遍，心道：「我的情況並不正常，是嗎？」
然而02並未回話。
沉默席捲而至，房內發悶的空氣令穆子晞愈發窒息，他坐立不安，暗自揣測這片寧謐的意思。
「根據調查，穆先生遺失的僅是一小段記憶，將不會影響您完成任務。」
一小段？穆子晞不這麼認為，那句「什麼都不記得」說明在他表明失憶的當下，02已然知道他失去記憶是怎樣的存在，何須再做什麼「調查」，又把話題扯到任務上，企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那只是一小段記憶。」02像是催眠般重複，「對您而言，說不定可有可無。」
怎麼可能可有可無！那是他最重要的東西！──
最重要？……
穆子晞一怔，渾然不知自己那瞬間的堅定從何而來。
因為知識、經驗乃是生存根本？不、應該有更重要的原因，但他想不起來……穆子晞對這份無來由的肯定感到意外，以及前所未有的焦慮。
說實在，他的人生可謂索然無味。
與方毅然大相逕庭，穆子晞從小就與「優秀」掛勾──出身上流社會、接受菁英教育，還有身令人欣羨的迷人皮囊，學經歷更是完美，自國外頂尖學校拿到博士學位後，便回到台灣，在獨佔鰲頭的T大任教。
單就這些，穆子晞就是個完美無缺的人。
但在本人看來，這真是無聊透頂。
社會上絕大多數東西，他都唾手可得，而他的人生更是一帆風順，反而平淡過頭。
也因此，他從未覺得有哪件事可謂「重要」，包括家人也不過是「養育之恩」。
而這樣的他居然出自潛意識在乎那段遺失的過往……
穆子晞難以想像那段記憶為何重要，心底卻有個根深蒂固的念頭──他不該忘記，得盡快想起來……
思至此，穆子晞擰緊眉稍。
「02，請你把那段記憶還給我。」他抿唇，面龐閃過一絲當事者不知的痛苦，「那對我……很重要。」
「辦不到。」
「既然我能得到方毅然的記憶，就意味著灌輸記憶對你而言並不困難，難道不是嗎？」
「您說得不夠準確──我並沒有灌輸記憶的能力，那是系統搭載的功能之一，而我的權限並不足以使用該功能。」02語氣略作停頓，「但系統獎勵的願望可以。」
一雙柳眉擰得更緊，「意思是……我別無選擇？」
「不，您能選擇照做，或者魂飛魄散。」02說道，話鋒頓轉，「但只要您照做，無論什麼樣的願望，系統都能為您實現。」
無論什麼樣的願望……聽起來真像唬人的噱頭。穆子晞若有所思。但這是他的救命稻草。
「……我知道了，告訴我該怎麼做吧。」
「好的，馬上為您發布任務。」
語畢，一個透明屏幕驀然顯現，與此同時，韓旭恍如有所察覺，突地抬起臉來。
穆子晞心神一緊，鎮定地與之相望。
見韓旭的視線明顯貫穿屏幕，他鬆了口氣，緊接而來的陣陣刺痛卻令他重新繃緊神經。
「看來傷口沒我想像中深，真是太好了。」韓旭溫和一笑，持著大號棉花棒塗抹優碘，聽見抽氣聲，手裡動作隨即輕了些，「忍忍，一下子就結束。」
穆子晞悶不作聲，將注意力拉回透明屏幕。
上頭是一張地方報紙，絕大部分做了模糊處理，唯獨一篇以「D大宿舍傳自縊身亡事件 室友：來世再做同學」為題的社會新聞例外。它篇幅極小，大意是一名楊姓大二生於宿舍內上吊身亡，其室友在匿名粉絲專頁表示遺憾。
報導時間是今年六月初。
腦中隱隱浮現同學們在教室內議論紛紛的畫面，內容不甚清楚，宛如方毅然與其他人之間隔了層濾鏡，聽不清、看不清，唯有手裡小說的字體清晰到彷彿破紙而出，甚至言猶在耳，不斷迴盪。
可我還是愛他。性別、年齡、樣貌或者其他什麼，都無法阻止我愛他……
比起同校學生自殺，方毅然大概更關注當下那本小說的內容。
穆子晞繼續看，報導下方的空白處是兩行娟麗工整的手寫字，似乎是同一人所為。
二零一九年六月四日，那是個晴空萬里到會想蹺課去看海的好日子，可我的時間卻永遠停在了那天。
我對不起你。
讀完整張報紙的瞬間，穆子晞耳裡忽然傳來「叮」的一聲。
「任務目標──查清楚是誰害死楊襄延。」
楊襄延……看來是報導中自縊者的名字。穆子晞感到無來由熟悉，可當他試圖回想，太陽穴驀地傳來電流似的陣痛，也不知怎麼一回事。
「好了，這樣貼起來就沒問題了。」穆子晞出神時，韓旭已將擦傷處理得妥妥貼貼。在蓋上一片人工皮後，他用媽媽叮囑孩子的口吻柔聲說道，「盡量不要去碰傷口，知道嗎？還有，要是這片變得白白的，就要提醒我幫你更換喔！」
迎著雪亮的黑眸，穆子晞百般無語地點頭。
韓旭垂首收拾醫藥箱，忽然啊地一聲，猛然抬起頭來，「話說回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穆子晞下意識回答本名，動了唇卻宛如音帶遭人控制似，發不出半點聲音，他當場愣住。
「穆先生，這是系統禁制，您不能將真實身份透露給他人。」02解釋道。
「透露了會怎麼樣？」
「我們指導員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防止類似事件的發生。」
得到拐彎抹角的回覆，穆子晞一怔。
本以為「系統與指導員」是一套搭載人工智能的軟體，可如今看來，02似乎獨立於系統之外。他說話有情有調、思想富有彈性，比起人工智能更像是變了聲的人類……？
可假如02是人工智能，那他的智能高度可怕至極……現在科技已經發達到這個地步了？
不對，這個時代的人類科技可還沒法搞出回收死人靈魂再利用的黑心生意，莫非是更先進的外星科技文明？
穆子晞想起曾看過的科幻片，高中時期曾著迷一陣子。
他回神，緩緩回道：「……方毅然。」
韓旭興致勃勃地追問：「毅然？是毅然決然的毅然嗎？」
「嗯。」
「意思是希望你能有顆堅定的心，遇到問題永不退縮？」
「可能吧。」
穆子晞緩緩起身，拎起門口的寢具組，放在二號與四號床中間的樓梯，韓旭見狀，搶先將七零八落的東西一一撿起，替他拿到位上。
於是，待穆子晞鋪置好寢具，一回頭便撞入一雙閃閃發亮的星星眼，宛如無聲嚷著「快誇我快誇我」。
穆子晞沉默兩秒，決定當作沒看見。
高架床之間的樓梯走起來並不安穩，像是隨時都可能踩空，穆子晞步伐謹慎，膝蓋上的傷口隱隱作痛。
目光投向那堆零零碎碎的小東西，穆子晞眉頭一抽，決定先將桌面擦乾淨，再來考慮如何處理。
才轉身，韓旭佇立眼前，手裡遞出一條乾淨的濕抹布。
這人是不是會讀心？穆子晞略作遲疑，終是接過，「謝謝。」
「你的話好少喔。」可能是初次遇上如此冷淡的人，碰了滿地釘子的美男子面露苦澀。
一個人話少就是希望旁人別自討沒趣。穆子晞心想，但看來韓旭不打算放棄和他交談。
「你是哪個科系的啊？等等、你先不要公布答案，讓我猜一下……」韓旭手掌虛握，食指第二指節輕碰下顎，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應數系？」
「不是。」
「物理系？」
「不是。」
「那是……化學系？」
穆子晞不由掃他一眼，「為何只猜理科？」
「因為你看起來絕頂聰明，很像電視裡的理科高材生……」韓旭撓撓髮，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看你這副表情……所以不是理工學院？反正一定不是教育學院吧？那……財金系？」
穆子晞心一跳。這倒猜中他的老本行了。
「嗯……也不對嗎？」黑眸骨碌一轉，韓旭又問，「歷史系？」
穆子晞嘆口氣，「社會學系。」
「這麼巧！我也是社會學系！」韓旭猛然捉住穆子晞的手，激動地上下狂搖，「太好了！以後我們就是同學啦！」
穆子晞試圖抽手但沒成功，只得繼續聽韓旭口沫橫飛，嚷著自己初來乍到十分擔心交不到朋友，沒一會兒又兩手一齊捉緊他，誠懇地說了句「以後就拜託你了，我的好友」。
穆子晞差點職業病上身，一句「自己的作業請自己完成」衝上唇，最後關頭勉強吞了回去。
不過，這人居然是大三轉學生……
穆子晞不住打量笑容開朗的青年，只覺不可思議。韓旭看上去不像找不到志向、對人生感到迷茫的類型，怎麼會拖到這個時間點才轉學？
不、他確實看過很多學生讀到大三、大四，才因為即將出社會而發覺自己走錯路，其中甚至包括那些過去志向明確的學生。
只是……穆子晞瞟了眼說到口乾舌燥而轉去喝水的韓旭，默默擰眉。總覺得這人不在範疇內。
室內歸於寧謐，穆子晞垂下臉，將方毅然的家當分類、擺置，建立起狹小的舒適圈。
至於那些損毀的小電扇、吹風機，也就只能丟棄重買了。
然而沒過半晌，清亮的嗓音再度響起。
「毅然，我肚子餓了。」大型犬反身坐著，雙手交疊趴在椅背上，用無辜可憐的表情呼喚他。
穆子晞輕嘆一口氣，放下手邊的工作。
「你想吃什麼？」他輕聲問。
距離宿舍最近的選擇是三百公尺遠的集賢館（集餐廳、K書中心一體），但現在還不算正式開學，餐廳有沒有營業他不確定，便利商店或許開了。
不過，微波食品從各個層面來看，都不是好的選擇。
從Ｄ大後門出去，有一條志學街，長約800公尺，兩側開滿各式餐廳，諸如便當店、鍋貼、關東煮、小火鍋、滷味、炸物，以及數間手搖杯，除此之外也有影印店、文具店、生活用品賣場，總之該有的都有，機能尚可。
若比較挑嘴，就得往花蓮市跑，車程約二十分鐘，勝在選擇眾多，麥當勞、肯德基、星巴克等等也只有市區才吃得到。
他一口氣將校內外用餐地點介紹完畢，全程見韓旭「嗯」加點頭，也不知是全聽進去了、還是全都沒聽進去，但見那雙黑眸直盯自己，光芒瞬動，讓人無法懷疑裡頭的認真。
穆子晞一語畢，韓旭刷地披上外套，扔下一句「我去帶好吃的回來，你乖乖等我噢」，飛奔出門。
這下真的安靜了。
創作內容
日常 (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