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個人喝啤酒，我進包廂之後就在他身邊的位置坐下；我直覺想替他倒酒，但是他把酒瓶跟杯子搶走，我沒事情做，只能到處看；我偷瞄他的臉，發現他的表情不像是在生氣，反倒比較像是在難過。他戴著墨鏡，但我從他眼角發現一點濕潤的光澤，所以他是在哭嗎？
「老闆，有些話，悶在心裡不如找個機會說出來會好過一點。」我直覺的複誦著奶奶開導我的話，他到口的啤酒突然不喝了。
他放下酒杯盯著我。我們兩個人坐得很近，膝蓋都快碰到了；我穿的短裙只足夠蓋住大腿，開衩會讓人覺得包廂裡的冷氣好冷；他瞪著我的表情很嚴肅，我也看著他，雖然我總覺得是在看自己——他的墨鏡反射著我的臉。
「妳是在對我說教嗎？」
「我只是給你建議；每當我覺得難過的時候，我奶奶會對我這麼說，然後唱歌給我聽。」我不自覺的露出微笑，「那是在我小一的時候吧……」
他聽著我講話，面無表情，忽然間，他開口。「什麼歌？」
「啊？」
「妳奶奶都唱什麼歌？」
唔？我瞇著眼睛努力想，「奶奶都唱……我不知道歌名，但是我會唱幾句……『姊兒頭上戴著杜鵑花……』」
「船歌。」他打斷我，但是這回他沒再盯著我看，而是拿起已經倒好的啤酒。「妳奶奶唱得那首歌就叫『船歌』。」然後一口喝下它。
「哦，我不知道，但是奶奶很喜歡。」
酒杯空了，我想拿起酒瓶替他倒滿，但他遮住杯口。「老闆不喝了嗎？」
他又看著我。
「喂！」
「嗯？」突然這樣叫，嚇死人啊！
「我怎麼沒看過妳？新來的嗎？」
我扯著嘴，想笑又覺得很失禮，只是放下酒瓶當作掩飾。「我來兩年了，都是上早班，老闆你平常晚上八九點才會來，我都差不多要下班了。」
他「嗤」的一笑，伸手掏了掏西裝口袋；平常總是很平貼的襯衫現在皺巴巴的，也沒紮進褲子裡……啊！他是要抽菸！我連忙抓起桌上的打火機，他很快送了一根菸放進嘴裡，示意我不用忙；彈指「叮」一聲，手上的高級打火機穩定送出火苗，轉瞬之間，煙霧繚繞。
「妳還真清楚我的作息。」
「老闆是我們這裡的常客，對我們這些小姐都很好，我們當然會記得你。」我扯著嘴角露出職業笑容；不料他看到之後立刻變臉。
「妳不要那樣笑！」
「啊？」我的嘴巴驚訝得張成Ｏ型。
他吸了一口菸，嘴角上揚，「這就對了。」然後躺進皮沙發；我不確定我是否應該要像平常一樣貼上去撒嬌，但他連我那樣笑都不行，大概也不會希望我貼上去吧？
一時間，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
「看起來這麼幼齒……妳今年幾歲？」
「二十。」
「那妳十八歲就來了嘛。」他「喔」的一聲，「叫什麼名字？」
「波蜜。」店裡面的小姐每個人都有一個花名；我直覺回答這個。
「我還果菜汁咧！本名啦！」
「玉、玉蓮！」我縮了一下，他的嗓門好大！「蘇玉蓮！」
「哪個芋哪個連？」
「玉珮的玉，蓮花的蓮。」
他吐了一口菸，「算命也會算這種名字哦？」
「不是，這名字是我奶奶取的，我也跟奶奶姓。」我注意到他手上的菸灰越來越長，隨時都會掉下來，於是趕緊去拿菸灰缸。
他看到我捧著菸灰缸時笑了一下，他這次沒拒絕。「妳被妳阿嬤帶大的？」我點點頭，他又問：「隔代教養？」
「說是隔代……」我露出了苦笑，重新端正坐姿。「不如說我是被奶奶撿到的；我沒有爸媽。」
「哇，孤兒……是喔，也是個可憐人啊。」他很快抽完一根，菸頭壓進我手上的菸灰缸。「難怪妳會一直奶奶、奶奶掛在嘴邊；她知道妳在這邊工作？」
講到這個就有點複雜，我放下菸灰缸，低著頭，「她應該知道，但是故意裝作不知道；說穿了，我也是為了還爺爺欠下來的賭債才來這邊，不然誰要來……」我忽然止住話來，「對不起！我好像不應該一直講自己的事情！」
他先是帶著笑意看著我，然後哈哈大笑；我說過他嗓門很大吧？我們店裡包廂隔音都很好，還附有卡拉ＯＫ，他不用麥克風，光是直接笑就能引來經理探頭。但我想也很可能是因為經理一直在外面，甚至耳朵靠著門，很仔細注意這裡面的動靜的關係；雖然我已經不算菜鳥，但是比起一些老手，服務起客人還是生疏的。
「妳從剛剛進來到現在就一直在講自己的事情啊，沒關係，自然一點聊天……沒事沒事！」最後那句「沒事沒事」是針對經理說的。
他又問了我一些個人的事情，我們兩個人把剩下半瓶啤酒喝掉。「現在幾點……」他拉著袖子，露出那閃亮亮的腕錶。「快五點了？」他嘆了一口氣，接著從沙發上站起來。
「妳剛剛說妳要到幾點？」
「九點。」
「妳還滿好玩的。」他拉著領結，我原本以為他要去上廁所，於是坐著沒動。「平常點妳的人多不多？」
「還好……其實我算是比較不會玩的那一種。」
「所以也沒人把妳帶出場過嘍？」
「帶出場……沒有耶。」我搖搖頭，仰望他，發現他把墨鏡摘下來了，「老闆你還滿帥的耶！」我笑笑著說。
「蟋蟀啦！」他自嘲，但是同樣咧開嘴笑著；那個……雖然他看起來笑得有點恐怖，不過我確定他在笑。「那妳今天就當作休一天假吧，喂！那個躲在門外面的，進來！」
我睜大眼睛，還不確定剛剛究竟達成什麼協議，只見經理慌慌張張地衝進包廂，劈頭就是一個九十度鞠躬。
「廢話少說！這個……果菜汁，剩下的時間我買了！你算一下多少錢！」
我記得在電視劇偶爾會看到有人把小姐包出場，但是現在客人把小姐帶出場的機會越來越少，不乏是因為「很貴」的關係；想想看，檯費要跟經理算，出場看「服務」要做到什麼地步則是跟小姐算，隨便都要上萬；如果真的有什麼「需要」，直接找外面解決就好，也不是非得要我們不可。
看著一疊鈔票在我眼前經過，我突然有種感覺——
我一定是陳老闆買過最貴的果菜汁。
＊
一出店門口，陳老闆看著我背一個橘色的雙肩背包，又是一陣笑意；我知道我這個樣子很好笑，店裡其他小姐都背名牌包，只有我背路邊攤，而且還是雙肩背包；別忘了我現在穿的是連膝蓋都不到的白色無袖旗袍。「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小姐背……算了算了！時間還早，妳陪我去喝咖啡吧！」
「我的時間是老闆買的，去哪裡都好。」走出店門，外面的熱意包圍著我；我撥著短髮，覺得現在的心情就像是期待遠足的小學生。
然後，我就跟著他來到瑟芙雅蒂。
「這家咖啡很好喝，店長是個美女，而且看人的功力一流。」他頓了頓，看了我一眼，「至少比起妳要好得多！」
我一點也不在意被揶揄，至少我知道老闆現在的心情已經恢復不少；他讓跟在後面的兩個小弟去放風，我則跟著他進咖啡廳。
光是店門口的旋轉門就已經很特別，一進門正面迎來的是一個漆成土耳其藍的壁櫥，上面擺著一些杯子跟咖啡器具，店面不大，連櫃檯加起來差不多頂多十坪，但是布置的很有格調，店面也很乾淨。整家咖啡廳的空氣充滿咖啡的香味，跟我們店裡的香水味、菸味、檳榔味等混合起來的氣味差很多。
我的旗袍還帶著店裡面的味道。
「歡迎光臨——」回過頭，陳老闆說的店長就出現在眼前，她穿著露肩平口上衣，胸前的皺褶好漂亮，是粉紅色的，米白色蛋糕裙還點綴著類似民俗風的花紋，重點是很有氣質！整個人素素的，只有左耳戴著一個很大的金色耳飾。
「要喝點什麼嗎？」她笑問，不只是對著陳老闆，也是對我問。
「妳看我今天適合喝什麼？」那個美女的身材已經很高，但是陳老闆足足高她一個頭，他指了指自己的臉；我也離開壁櫥來到她面前。
明明陳老闆是笑著問，但是美女店長在盯著他看了三秒鐘之後，原本掛在她嘴角的笑容不見了。
怎麼回事？
「雙倍義式濃縮咖啡。」她帶著憂慮的眼神盯著陳老闆。「這樣……真的好嗎？」
陳老闆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來，「嗯，就妳說的那個吧，來一杯！」他說完，獨自走向靠近窗戶的座位。
「那小姐呢？」
「啊？」我回過神，美女店長已經恢復笑意，指著櫃檯上方的黑板；上面寫滿了各式各樣的咖啡。大多是我不認識的。
「想喝什麼就儘管點，我請客！」陳老闆的大嗓門從座位處傳來；我則是被他嚇了一跳。
「嗯……不知道怎麼選耶。」我抓著頭，「有推薦的嗎？」
美女店長眨著眼，專注地盯著我三秒鐘之後，像是終於確定似的說道：「日本黃金曼特寧。」
除了原本我們點的東西之外，店長又個別送給我們一人一種甜點，我的是戚風蛋糕，而陳老闆則是一根長長的餅乾。
他看到店長送來那個，只是笑笑地推開，在自己的小杯咖啡裡加很多糖才開始喝；那根本不像是平常喝的咖啡，而是咖啡醬吧！
而我的咖啡聞起來有點像巧克力，但喝在嘴裡確實是咖啡的味道；好燙！其實我根本不會喝咖啡，當然也不喜歡。會來這裡全是因為陳老闆的關係。
我的座位突然變亮了；店長把燈光打開，連外頭走廊的也一起。整家店變得更有氣氛跟情調了。
但是客人卻不很多。我們進來之後，又有兩個客人來買豆子，但都不是留在這裡喝咖啡。
終於，陳老闆說話了。
「妳知道剛剛她為什麼這麼問我嗎？」
我望向他，當時的我正咬著戚風蛋糕，訝異著這裡的鮮奶油一點也不膩！「什麼？」他拿起了那個長長的餅乾。
「她不是問我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他望著窗外，長長的餅乾壓進剩下半杯左右的咖啡醬，就這樣沾著吃。
啊，對。「我不知道。」
「我爸被槍殺了。」什麼？戚風蛋糕差一點噎到喉嚨，我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被槍……什麼意思？」不會真的是被子彈打到吧？
「妳以為我跟妳開玩笑？真的呷土豆啦！」
手上的咖啡差一點灑了！「怎麼會？那……老闆你要不要……」
「來不及了！我在妳們店裡發瘋是什麼時候？」
等等，我現在腦袋一團亂……我被推進包廂是什麼時候？「呃，三……三點半。」
嚼著餅乾的他邊點著頭，一邊吐了一口氣，原本的菸味轉瞬被咖啡香取代。「他算是被處決，砰一聲，從左邊到右邊。」他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活該！搶別人地盤、斷人家財路；出來混的沒有所謂敬老尊賢這回事，平常你好我好大家好是因為沒有利益瓜葛，等到真的被人踩到頭頂，才會翻開底牌。」
「可是……那畢竟是你爸……」
「他是個瘋子好不好！」陳老闆笑了，笑得很狂野，又帶了點悲涼的意味。「我都差點被他發酒瘋幹掉了，他死了我搞不好還高興一點……我們在這附近也是競爭對手。」剩下的餅乾全部送進嘴裡，他喝了一大口咖啡醬。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捧著咖啡，縮著脖子默默望著窗外。
「就算我想救他，我也無能為力；先不說要看別人臉色，那老傢伙也不見得會感謝你。」
「那老闆為什麼要砸店？」我很小很小聲地問他。「如果你一點也不在意的話。」
他僵住不動。
氣氛變得很尷尬，我偷瞄他，同時緊張的喝了一口咖啡。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咖啡放涼之後開始冒出酸味，我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喜歡，但是那酸味卻很柔和，同時嘴巴裡透出淡淡的焦糖香。明明一開始的味道不是這樣的……好喝！
「因為不是我親手幹掉他啊。」他插著口袋，仰頭把剩下的咖啡醬都喝掉，然後大大的打了個嗝。
騙人……我不這麼認為但是又找不到合理的反駁理由；不過……我忍不住往後瞄了美女店長一眼。
為什麼她知道陳老闆心中的秘密呢？
「對了，妳點什麼？」
「黃金曼特寧……我請店長推薦的。」
他「喔」的好長一聲，隨手往店長的位置一指。「妳沒問她為什麼？」
「有……有原因嗎？」我的心臟突然跳了一下，也跟著回頭。
「妳難道沒發現她推薦妳的東西跟我的不一樣？而且她沒有說幾個選項讓妳挑，而是直接說妳適合哪一種。」陳老闆搓著鼻子，「她是個很神奇的人，我會來這裡喝咖啡，就是因為有她在；她在我才願意來。」
是嗎？有她在……店長在櫃檯裡忙碌，像是整理東西；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發現我的注視，她緩緩抬起頭，對我露出笑容，坦率大方的態度反而讓我覺得自己偷看被抓包，只能尷尬的移開視線。
「好喝嗎？」
我點點頭，只聽他又說：「喝完就去吃飯吧！」
「嗯。」望著剩下半杯，微溫的咖啡，我猶豫了一陣，終究是豪邁的一口喝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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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具故事性的一篇ＸＤ
酒店小姐的部分，先聲明，我根本沒去過那種地方蛤ＸＤ之前上班的時候有些同事喜歡去酒店玩，當時利用機會問的；話說以前在工廠裡面工作真的龍蛇混雜，身上刺青的、混過的、金盆洗手的都有，尋歡作樂踩酒店在那邊還算是「平常娛樂」，我也從他們身上得到不少我不會去體驗的東西。
但是之前也講過，就當作是題材，我也不會寫得太深入（避免上車），大家就當個參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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