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該因為我而將任何一件事拒絕在外。」我低聲說。
「我就是這麼做。」他頂回來。
但我不是。
我嘆了一聲氣,喝光桌上那一小杯的龍舌蘭,酒精苦澀的後勁就如同這一切一樣,「我好幾次想將與你有關的東西收拾在一塊兒,裝進一個紙箱或什麼的,你知道,這麼做就好像……把回憶歸類一般。」
我撐著額頭,等待這杯烈酒的甘甜漸漸浮現,卻始終沒等到,「但我發現,我們兩人連封信,連張紙條都沒有。」
這很悲哀,但我覺得,如此不著痕跡的在一個人的生命裡燃燒自己,的確很符合這孩子的作風。酒終究苦澀,就連穆西不動聲色的淚痕也是;他很快地湮滅了臉上的證據,什麼都不讓我看見。
這麼多年以來,他學會了隱藏那些情緒,但我並不喜歡這樣,我不喜歡他有了出社會後的陋習,我喜歡他乾淨如同一件初雪時該穿的白毛衣。
「我終於完成了一本書,那是我那時的夢想,記得嗎?」四十歲的男人了,還有資格談夢想嗎,我自嘲的笑了,「書中的主角,我是照著你去寫的。」
穆西沒完全撇過頭來,但我能感覺到他的身體詫異又驚喜的一顫。我望著他纖瘦的背影,隨後我從大衣口袋內翻出一張邀請卡,戰戰兢兢的遞到他的視線之內。
「那主角的身份與你沒有任何關聯,但,」我像是在品嚐自家酒窖裡那年份最好的美酒一般,會心一笑,「我在這角色身上,加了一些只有我看過的你,只有我發現的你,你特別的香味,你獨有的習慣。」
「我沒有將你拒絕在外,我用這樣來留下與你有關的事。」我說,語氣近乎懇求,「穆西,下禮拜三,你願意來參加我的新書發表會嗎?」
穆西的身子完全放鬆了下來,彷彿總算不用隱忍一股他五年來都在隱忍的慾望,希望在我內心誇張湧現,我以為他會答應,但他卻用那柔軟的聲音說──
「謝了,但我想……,我不會出席。」
「為什麼?」我激動起來,甚至能說慍怒,令我生氣的不是他的拒絕,而是在我費盡心力來低聲下氣之後,他卻自得意滿了起來。
於是,我為愛卑微的假象破滅,穆西竟才在此時轉過頭來睨著我,回到了最初他剛進酒吧時,我們倆徒然對峙的模樣。
「穆西,我……」
「原來你才是那個孬種。」他不可置信的唸著,「我以為我們有共識,不管這件事對我們兩個來說算什麼,我都不覺得重蹈覆轍會是個選項。」
「我並沒有要重蹈覆轍,我只是希望……」我今晚約他出來,目的何在?居心不軌嗎?
「如果你沒辦法當那個斷得乾乾淨淨的人,就交給我吧,好嗎,狄恩教授?」
他憤而起身,拂袖而去,酒吧的門鈴因他甩上門而驚恐地叮鈴鈴響,與他擦肩而過的情侶自是莫名其妙的回頭瞪了他一眼。
我塞了張鈔票到酒杯底下,隨後追了出去,看著穆西走過已鮮有車輛駛經的道路去到對街,我拉高圍巾,抵禦沁入喉頭的冷風,邁開步伐跟上他的腳步。
「這是什麼自尊心的遊戲嗎──」我與他相隔五步距離時便不再加速,我維持著與他一樣的步調走在他後頭,強勁的風吹散了本該會悠然傳來的,他的香味,我不悅的說:「我已經在求你了。」
「說得一副我沒求過你似的。」穆西朝他自己的肩頭覷了一眼,大言不慚的朝我指控;我沒因此而動怒,我只想潛進他的腦袋,修正他那不可一世的傲慢態度──
「所以這的確是場比賽?看誰犧牲得多、委屈得多?是這樣嗎?我知道你也想要這一切,對吧!你……!」
理智削減到僅僅剩下一絲細線,勉為其難的承載著我五味雜陳的情緒,我撲過去,和穆西一陣拉扯,一方面我不想傷害他,一個我如此寶貝的珍品;另一方面我怨的是,也許我掉入了他的陷阱,讓他如願看到,他能夠把我逼急,露出彷彿戒斷症狀發作一般的醜陋模樣。
他是個癮,他一直以來都用那純潔無瑕的生命,拴著我的靈魂。
粗魯地推搡一番之後,我掐住他的手臂,往後一扳,牽制住他的行動,他臉紅氣喘地要脅我放開他,但我只是趕緊趁著四下無人,將他推進暗巷的陰影當中。
「噓、噓──」我安撫著穆西,伸出另一隻手反摀住他的嘴,「我愛你,孩子,你還不明白嗎?」我幾乎是將氣息吐到他臉上。
他的圍巾歪歪斜斜地垂掛在他的肩頭,再也沒了保暖作用;他緩著氣,炙熱的吐息在我的掌中迂迴,他一雙藍色的眼眸氣燄四射,對任何情話都早已免疫。
「哦天啊,我不能沒有你。我說過這句話對吧?那全是真的。這、這幾年來我總覺得少了什麼、缺了一塊,我希望能重新回味你在我身邊的感覺……」
我再也不去顧忌什麼,在晦暗的角落裡,沒人會看見你拋開尊嚴──除了這個男孩。他不再接受我這念頭像是海嘯一般,當我想到它時,已經無法抵禦排山倒海而來的恐慌。
就在我又要俯身去吻他,用行動代表我迫切需要他的體溫時──
「狄恩教授,我想知道,」我沒碰著他的唇,他的話早已堵在外頭,我愣怔地退縮回來,看著他那雙自負的薄唇,那早已不是我能觸及、我配擁有的;他說:「你書裡的我,落得什麼結局?」
「……與最愛他的人在一起了。」
「教授你曾說過,構思文章時,結局不能一味完美。」他面無表情,聲調冷如冰霜──「現在,你有一個受你控制的我了,你會把我怎麼樣?」
他掙脫我的懷抱,甩開我僵硬的手臂,朝暗巷的出口走去。
那男孩的背影曾經青澀無知,因為一個吻而羞得不敢回頭,曾經我能緊緊撫抱住那身軀,親吻他背上的紋路,命令他別離開我的身邊。
他走出暗巷後,回過頭來,雙手瀟灑的一攤,連揶揄我都僅僅用臉上一抹輕薄的笑容,他向我喊著──
「好好享用那個我吧,因為在你筆下,他永遠不會長大。」
我是怎麼寫他的?那個滿足我一切私心的主角,一個十五歲的男孩,不求為愛而生,只求為愛死去,在我筆下,那男孩將愛情視為他的生命,若得不到,他寧願向世界告別。
那便是我心裡的穆西,永遠十五歲,永遠是愛情的奴隸。
我不禁要想,若他也能寫我,在他筆下,也許我只是個覬覦他、令他噁心的男人,卻自認有資格對他懷有慾望。
若他不是我筆下那個男孩,那麼我便是他筆下那個男人。
我拉緊了大衣的領口,試圖走出那淹沒我的無邊陰霾。我想告訴自己,那男孩喝醉了,他說的一切都非出自他的真心。
但剛才我給他的,該死,那可是一杯白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