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4 紅龍的賢者與罪人 安佐赫爾茲金黃色的眼瞳眨也不眨地盯著男孩,對方毫無反應讓拜修爾很不滿,就在後者忍不住想打破沉默時,紅龍開口說道。
「說了這麼多,你不就只是渴望活下去嗎?」
出乎意料的結論使拜修爾不禁愣住。
「簡直令人看不下去吶,你那鑽牛角尖的煩惱。」安佐赫爾茲打斷意欲反駁的對方,「明明渴望活著,你的所作所為卻是沿著過去自我毀滅的道路前進;因為害怕『消失』而積極尋『死』,完全把目的和目標給搞錯了,
簡直愚不可及!」
「我想我們該討論的不是我的人生態度?」收起笑容的拜修爾有些慍怒地說。
「開始這個話題的可不是我,否則方才那像是交代遺言般的自白該怎麼解釋?」安佐赫爾茲用平緩的語調毫不留情地剖析對方。「你只是希望有人給你帶來結束,就和最初誕生的意識所做的選擇一樣,你們同樣是因為感到痛苦才想藉由『死亡』解脫。你對人生目標的探尋與其本身一樣悲劇。」
「懼怕自身的『死』,懷疑自身存在的意義,甚至連自身的思想是否真是自己所屬都不確定,恐怕你是將復仇之途當成最後一場旅行吧。你其實並沒有那麼在乎你的夥伴,雖然執著於復仇但到了最後卻猶豫不決這點,就說明你害怕『活著的意義』會在完成復仇的瞬間消失──」
「夠了!」拜修爾粗聲大吼,緊握的雙拳微微顫抖。「既然知道我是這樣的怪物那為什麼還不動手!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可以成功的吧,不論是封印也好,消滅我的意識也罷,你都能做到的吧!」
正如紅龍所說的,繼承過往全部記憶的食人者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毫無自我,他的所思所為皆是依照過往的記憶來行動;無論是追求自我解脫,還是對本能的抗拒,全都不屬於自身意志,他不過是重現那些已逝之人的執念。
幸運的是拜修爾察覺到了這點,不幸的亦是這一點。
形同空殼的他在無意識中撿拾他人的碎片填補自己,但是等到那些碎片塞滿空洞後已經沒有自己的位置了。然而,倘若將其悉數拋棄的話他又還剩下什麼?
即便是虛假的存在,他也想證明自己的誕生並非毫無意義,於是拜修爾試圖在有限的生命裡留下自己的痕跡,就像記載人們生前記憶的石書一樣成為鮮明的存在。
必須做些什麼來證實自己的存在,必須做些什麼來確認自己誕生的意義。
因此商隊夥伴的遺願才別具涵義。並非腦袋裡的紛亂記憶所致,這個請託確實是對拜修爾這個個體作出的請求,實現它便是自我的延伸,否則他不會特意為死去的夥伴們復仇。縱然對強盜們的做為感到憤恨,不過弱肉強食在他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生存法則;若是沒有夥伴臨終前那番話,商隊遇襲一事便被拋諸腦後,他仍會繼續自己的生活。
儘管對此感到些許愧疚,但他終於不再是毫無頭緒地摸索前進的道路,為商隊夥伴復仇這件事於拜修爾就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桿,無論用什麼手段都得達成目標。
接近安佐赫爾茲便是計畫的一環。
與紅龍相遇前,他所追殺的一名強盜成員是魔法使役者,對方能夠憑空化出黑色長槍刺穿任何目標。曾見識過對方能力的拜修爾明白想要單憑己力擊敗那名梅爾拉姆根本是天方夜譚,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兩敗俱傷。
施加在拜修爾身上的封印令他幾乎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他唯一的優勢是不會死亡這點──嚴格地說只有肉體上是──他可以拖著無限再生的身體和對方耗磨,不過對方絕不會與他搏命,因此唯有將獵物逼進「賢者」的領地。他的目的很簡單:其一是引出紅龍,讓對方代勞自己殺死梅爾拉姆,其二是覷準機會將「賢者」吞噬。
只要得到龍的力量(準確地說,得到其基因),梅爾拉姆便不足為懼──他還得找艾登算帳,老人可是比那名強盜更難對付──縱使有被記憶反噬的風險,拜修爾也認為大膽地冒險一回是值得的。然而事情沒有想像中順利,紅龍並沒有出現,他只得親自上陣。
費盡力氣殺了那名強盜後瀕死的拜修爾終於見到了「賢者」,沒想到紅龍卻對他產生興趣,拜修爾便順勢將自己獻祭出去,成為對方的收藏。
最後的結果雖然出乎意料,不過倒也不壞。畢竟他可以隨時找機會吞噬對方,或者在那之前竭盡所能地利用對方,亦或是──在自己的意識消失前由對方
先終結自己。
現在,耗費數年的復仇終於落幕,拜修爾的「壽命」也即將走向盡頭。最後沒有將紅龍吞食掉、能夠在消失前坦白一切真是太好了,拜修爾打從心底這麼慶幸著。自己的存在已有安佐赫爾茲見證,也在對方漫長的生命中烙下了屬於自己的痕跡,如此一來自己便毫無遺憾了。
──原本該是如此的,然而……
「如果真那麼希望我動手,你又為什麼在哭?」
直到紅龍提醒,拜修爾才發現臉頰淌滿了淚水,眼淚不斷湧出。
「明明很不甘心不是嗎。沒察覺到這點的你真是笨得不可救藥。」安佐赫爾茲邊說邊伸手揩去男孩的眼淚,在朦朧的視野中拜修爾似乎看見對方露出一抹笑容,那幾乎可以稱得上溫柔,不過將淚水抹去後對方仍是平日那副冷漠的神情。
「我說過,只有我的允許你才能死去。就算是你那奇特的體質也無法把你從我身邊奪走。」
聞言拜修爾瞠大了眼,無法克制地顫抖著。「這種事情、真的能做到嗎?」
「辦得到。」安佐赫爾茲肯定地頷首,隨即語氣一凜。「但得視你的選擇而定。」
「……什麼意思?」
「我說的很明白了,你得做出選擇,然而在那之前你得回答完我的問題。」紅龍肅穆地問:「我要知道四百年前那一晚的真相。那時候導師也在,倘若他沒出手,那麼究竟是
誰殺了裘里希斯‧托利穆爾?」
無論是講述另個星球的過往,還是自己曲折的身世,由始至終,拜修爾都沒有提過調查墜落隕石的隊伍的遭遇,亦沒有承認過那群人葬生在他的胃府中。安佐赫爾茲必須知道事實,這和他的計畫息息相關。
「唔,你口中的導師是指那個對我施魔法的金光閃閃的老頭吧。至於裘里希斯‧托利穆爾……」男孩皺起眉努力回想,最後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是指,墜落的衝擊和大火讓我的意識不太清楚,當時我感覺到有人靠近,我猜那個人想救我……不過你知道的。」
那人的下場如何不言而喻,整件事在紅龍心中已經有了底。為了確認最為關鍵的一點,他吐出蘊含魔法的字詞,赤紅色的「紋」如羽毛般輕飄飄地落在拜修爾額前。
這冷僻的魔法在從前是用來檢測那些聲稱自己擁有龍之血脈的外族,然而繼承了真龍之血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的情況下,「紋」都會碎裂消失,揭穿那些妄圖攀上龍族的假冒者,只有真正的後代才能讓「紋」────
炫目的金光猛地炸開,彷彿一顆初生的太陽從平原冉冉上升;就算緊閉著眼,強烈的光也還是刺痛了眼球。抬手遮擋的拜修爾大喊,「發生什麼事了?」
安佐赫爾茲揮手消去「紋」,男孩邊揉著眼邊嘟噥著「這魔法是怎麼回事?」,對方投來的困惑神情令他幾乎想要嘆氣。
「最後一個問題,你和教皇是什麼關係?」
「教皇?我根本不認識呀。」似乎沒料到對方會這麼問,他搔了搔臉頰。
「雖然曾經給教團押去審問過,但審問我的紅鬍子大叔只是一般的事務官。對方還挺親切的,甚至給我一杯熱茶呢!他問完幾個問題就讓我離開了,我還以為會上刑具什麼的,結果和外界的傳聞完全不一樣。」
見到安佐赫爾茲斂下眼眸在思考些什麼,深怕紅龍像個雕像佇在那兒十天半個月還回不了神,拜修爾拉了拉對方的衣襬。
「現在你全都問完了,可以告訴我『活下去』的方法了吧?」
紅龍沉吟了會,然後才緩緩開口。
「裘里希斯‧托利穆爾曾是一統天下的帝王,他失蹤後帝國被謀反的將領推翻,整個大陸再度分裂出無數勢力;戰火頻繁,強盜橫行,異能者們飽受歧視及迫害,這些亂象直到近百年才消停些。這一切你都知道吧?」
抱著胳膊的拜修爾只差沒給對方一記白眼,「我可是在這個世界生活四百年了!這跟現在又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了。」安佐赫爾茲像是教導不開竅的學生一樣耐心地講述:「托利穆爾家族代代都繼承了金鱗真龍的血脈,儘管越來越稀薄,但他們確實擁有不亞於龍的強大力量。而裘里希斯‧托利穆爾是這支血脈的最後一人,他的子孫沒能繼承到半丁點龍之血,如今托利穆爾家族已是名存實亡。」
「金鱗真龍席拉維恩‧托利穆爾──不,他真正的名字是埃里涅,司掌『太陽與秩序』,同三聖者皆是女神親自孕育的造物,亦是導師的雙生兄弟。」紅龍頓了頓,「關於導師的過去我並不了解,但他對裘里希斯的關心很不一般,甚至親自輔佐他登上王位,或許他將自己胞弟的身影投射到對方身上了吧,只有那個時候我才覺得導師並非和那本命運之書一樣麻木不仁。裘里希斯‧托利穆爾的死對他是一大打擊。」
「而我剛才對你使用的魔法類似於鑑定血緣,『紋』碎裂的話就表示沒有繼承到龍之血,倘若不然……」
再怎麼遲鈍的人也知道這代表了什麼,拜修爾張了張嘴又閉上,重複幾次後才把聲音擠出來。
「該不會……?」
「正是如此。」紅龍覺得有些頭疼,他揉了揉太陽穴。「當時你吞食了裘里希斯‧托利穆爾,而你──按你的說法,得到了對方的基因,也就是說你繼承了真龍血脈。先不說同族的看法,要是讓導師發現的話說不定會讓全族追殺你。」
不僅如此,殺害前帝國的帝王導致後來的種種紛亂──讓國土分裂、戰火蔓延、令人民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拜修爾可謂是罪魁禍首。
見男孩不知所措地繳著手,安佐赫爾茲一掌按上對方的腦袋瓜。
「就算你什麼都不做,帝國也遲早會毀滅。」
他捻起對方髮間的花瓣邊說道:「裘里希斯‧托利穆爾期望世上所有人能相互理解、每個人都能得到幸福,為了建立那樣的國家,他的目光永遠筆直地正視前方,追隨他的人亦是如此。然而,一昧否定人們的卑劣、貪婪,要求所有人正直善良,這何嘗不是一種壓迫?」
「人會因『你這樣才會比較幸福』的傲慢,而做出『那樣做是為大局著想』的看似無私的逾越行為;人會漸漸朝著有光亮的地方靠攏,被燒毀與同化這點和飛蛾沒有區別。裘里希斯‧托利穆爾可以是個聖人或是英雄,但他絕對不適合當王。」
「誠然,帝國內部早有諸多矛盾和爭鬥,裘里希斯‧托利穆爾的死亡不過是個引爆點。但他本來可以避免死亡的,或者說,不至於這麼快走到末路。」紅龍的語氣變得冷硬許多。
「導師知曉那一晚會發生什麼事才待在現場,因為《皇冬之書》早就展示了一切,明知這點卻還是任其發生……不,正是因為知道了才會如此動搖,可即便如此也依舊選擇世界的秩序與平衡麼。」
對方的自言自語讓拜修爾完全摸不著頭緒,但是他抓到了某個關鍵字詞。
「《皇冬之書》?那是什麼?」
男孩的問題使安佐赫爾茲陷入沉默,不過他沒等多久紅龍便再度開口,他問:「對你來說『命運』是什麼?」
「嘿!明明就是我先問的!說好最後一個問題問完就要……」雖然不滿對方一直避而不談真正的要事,但安佐赫爾茲相當堅持,他只得把剩下的抱怨嚥回肚裡。「好吧,好吧。」
拜修爾思考了會,組織好言語後才說道:「老實說,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命運這個詞。在我的故鄉,很多人感嘆自己不幸的遭遇是上天不公,明明神並不存在,那又何來命運是由上天決定的說法?把各種事情歸咎於命運充其量只是一種心理依賴罷了。」
「所以你認為命運不存在?」
「不,不是這樣的。」拜修爾皺著眉,試圖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我認為所謂的命運,就是你能夠選擇的和不能選擇的,能夠改變的和不能改變的,這些最終都會成為你的命運。」
安佐赫爾茲閉著眼仔細咀嚼這番話,重新睜開眼時眼底如一片醞釀風暴的沉靜汪洋。
「我曾經認為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但在這個世界,創世女神所寫下的『命運』是絕對的。換言之,
你所選擇的即是不能選擇的,能改變的即是無法改變的。」
「創世女神留下的《皇冬之書》記載了世界的始末,所有事物的軌跡皆由它劃定──為它生,為它死,就是我們的『命運』。」紅龍抬頭仰望蒼白的圓月,「儘管龍族是僅次於女神的存在,我們仍無法擺脫命運的束縛,即便自許為世界的管理者,可也不比籠中鳥自由多少。」
「我們順從命運太久了,久到認為這就是常態、是我們必須接受的莫可奈何的事實,但這是錯誤的。」月光為安佐赫爾茲的身影鍍上一層銀白色光暈,本該柔和的色彩卻宛如刀鋒上冷澈的寒芒,他鏗鏘有力的聲音同鋼鐵般毫無迷惘。
「就算無力去改變,我們也必須清楚地認識到一件事──這個錯誤不該姑息放任,此等荒謬之事不該延續下去,我們並不是為了這種毫無道理的『命運』才誕生的!《皇冬之書》也好、創世女神也罷,這個世界不需要它們來指手劃腳!」
被紅龍的氣勢震懾住的拜修爾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心臟隨著這番話語用力跳動著。
「為此我需要你。」
拜修爾眨了眨眼,「……我?」
「是的,和我締結契約成為王,然後──
除掉創世女神。」
「等、等一下?!」突如其來的要求令拜修爾頭昏腦脹。這實在太瘋狂了,這就好比是別讓太陽升起或是要海洋枯竭殆盡,然而安佐赫爾茲竟用理當如此的口吻說道,並且以不容許拒絕的姿態強迫他應允。
「先不提成為王是怎麼回事,要我殺掉創世女神……難道這不該是你做的事嗎?」要說這世上有誰能與創世女神比肩存在,除了龍以外別無他想。自己怎麼可能做到呢?
「很遺憾,礙於世界的法則我沒辦法出手,」直白地坦承自己有弒神意圖的安佐赫爾茲用波瀾不興的口吻繼續說道:「但是你不一樣,你並非這個世界的住民,『命運』無法影響你。證據就是女神賜予導師的魔法雖然對你起了作用,但『環』卻無法將你淨化。不容於世界河流的存在等同於不被女神約束。這意味著,你是自由的。」
「就算如此我也沒辦法殺掉女神,老頭子的魔法失效也不行。」
「或許吧,但是你能
吃掉祂。」
男孩張大嘴巴的呆愣模樣令紅龍挑起一邊眉梢。「只要是活物都能吃,這是你說的不是麼。」
「呃、我覺得物種層級一下子跨越太多了……」
「喔?你不是本來打算吞噬我嗎?」安佐赫爾茲捏住拜修爾的下巴,迫使他將視線轉回來。「和世人所想的不同,神並非永恆不滅的存在。創世女神說穿了不過就是比龍族再強大點的生物,以你的『食用標準』來衡量尚在範圍以內。」
「只有當『歷史』的進程走到最後,女神才會降臨。屆時所有生靈將回歸生命的河流,然後世界會被重新創造,如此反覆輪迴。想要打破這個規則就只有一個辦法──在末日來臨的那一天,由你弒神。」紅龍鬆開手,金色的眸子閃了閃。「讓你成為王以後整座大陸勢必動盪不安,戰火的焚燒將加速『歷史』的腳步,世界毀滅的那一刻會如我所預期地提早到來。」
拜修爾忍不住咕噥一句:「這種邪惡大魔王的台詞從你嘴裡說出來可真是一點違和感都沒有……」他輕輕按著胸口,壓抑住被煽動的激動之情讓自己冷靜思考。
儘管安佐赫爾茲的立意是好的,但是又有誰能夠贊同他的理想與他一起同行?他的做法無疑是將所有人推向死亡的懷抱,沒人知道這計畫究竟可不可行,失敗的下場就不用說了,成功之後這世界會變得如何無人知曉。
安佐赫爾茲要帶來的革命與改變只會讓所有人恐懼不已,他會被貼上瘋子的標籤,遭人撻伐。他的敵人不只是神,還有整個世界。紅龍的賢者昂首前行的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荊棘之路。
「不過這很弔詭不是麼,『命運』無反違抗,卻又讓你反抗?這是什麼惡趣味的神……再說龍族是世界的管理者吧?你這麼做是被允許的嗎?」
「只要別讓整座大陸沉沒,同胞們不會管我做了什麼。」
雖然安佐赫爾茲這麼表示,但倘若要得到自由必須將大陸沉入海底的話,恐怕無論是誰都攔不住他的吧;同理,如果需要安佐赫爾茲獻出性命,他也決不會有一絲猶豫。拜修爾暗自想道。為了成就偉大的事業,究竟要犧牲多少人呢?
縱使內心感嘆連連,即便還有許多懸而未解的疑惑,拜修爾最為關切的就只有一件事。
「假設,假設真的能辦到好了,達成目標的前提可是我還『活著』這點喔?」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和你簽訂契約的原因。」
安佐赫爾茲化回原形,巨龍展開翅膀,輕輕一搧便颳起一陣旋風。
「與龍簽訂契約的王所創立的國家會被世界承認並受到祝福,除非其中一方死亡否則不會毀滅,這是連創世女神都無法推翻的世界法則。這個契約可以讓我和你的精神意識連結在一起,只要我不死你也不會消失。你苦苦遍尋不著存在的意義與目標,就由我來替你決定──」
紅龍如此宣布:
「成為王以後建造一個你喜歡的國家吧,讓每一吋土地永遠銘記你的名字、彰顯你的存在;讓你的人民高聲歌誦你的名字、將你的事蹟傳承一代又一代。你將成就歷史,永恆不滅。為此,即便成為世界的公敵與罪人、就算將成千上萬人推進萬劫不復的地獄也在所不惜。」
「為了你的願望以及我的理想,與我簽訂契約吧。」 久久無法言語的拜修爾面露複雜的神情,他彷彿在掙扎什麼似的,最後他以細如蚊蚋的音量輕聲問道:「你知道和我的意識建立連結意味著什麼嗎?就算被病毒感染也無所謂麼?」
安佐赫爾茲嗤了一聲。「說得好像你會放棄這個機會似的。」
「的確不會。」這誘惑實在太大了,拜修爾根本不可能拒絕,不過他還是問道,「可要是我不答應的話你會怎麼做?」
「雖然麻煩了點,但是操控意識這方面的魔法我還是辦得到的。對我來說這些不過是手段而已,只要你活著就行。在你還有價值之前我不會放棄你的。」
「安赫爾,你真是個混蛋。」男孩彎起的眼睛晶晶亮亮的,他笑著朝紅龍伸出雙手。「如果我死去,至少還有你陪著我。」
安佐赫爾茲不置可否地哼了聲,垂下頸子讓拜修爾抱住鼻尖。
「如你所願,我的王。」
憑空出現的液狀物體環繞在他們週身,伴隨著迴旋於胸腔的地鳴,隱約可見的紅逐漸升溫,越來越亮的火光如漣漪般一波波地盪漾,就像剛剛出鑪的鋼水火紅而熾熱。那是岩漿。
「吾安佐赫爾茲,在此與汝締結契約。」 紅龍的話語就是魔法,紅色與橙色的火光漸漸過渡成藍色,在轉成金黃色後又迅速染為純白。草原上盛開的花朵以及翠綠的草地在燃燒前就已經化為灰燼,很快地,紅龍以及男孩所站立之處成了一片焦土。猛烈的狂風刮起,唯有安佐赫爾茲的聲音始終清晰。
「吾安佐赫爾茲,與里拜亞修恩締結契約,奉汝為王。自今以後,吾必守助汝、吾必忠誠於汝直至終身,直到死亡將吾等分開,在世界的戒律中,吾向汝起誓。」 呼嘯的風浪令拜修爾睜不開眼,他感覺到有一股熱流在體內不斷升溫,彷彿他的血管流動的不是血液而是火焰;那團火焰焚燒他的內臟、嘶吼著要衝破皮膚,他咬牙忍受宛如全身燒起來的痛楚,當額上開始浮現鮮紅色的印記時,他疼得幾乎想扒開自己的腦袋。
「吾以此印為記與汝誓約,吾以吾之身心獻於汝,為汝奉上榮耀與勝利,在世界的見證下,吾向汝宣誓,不違其約。」 最後一個字詞終於結束,張狂的風停止了,白色的滾燙岩漿從空中淋了下來,想像中四處飛濺的火光並未出現,反而令焦黑色的土地冒出嫩芽,新生的草地帶著特有的柔軟,眨眼間便鋪滿整片平原。空氣中瀰漫著青草的沁涼芬芳,方才的煉獄景象就如同幻覺般。
「這樣就結束了……?」
拜修爾吸了吸鼻子,眼眶還濕潤著,他摸了摸剛才疼得要命的額頭。印記已經褪去,席捲全身的灼燒感也平靜下來,除此之外他沒發覺到什麼特別之處。
「不然你以為還有什麼?」安佐赫爾茲抬起頭,有些無法直視不死心地確認身體有何異狀而撩開破布般的衣物的男孩。「雖然你感覺不到,但我們的意識確實是連結在一塊──不用檢查了,這裡唯一有問題的就只有你的腦子。」
「嘿!怎麼說你都認我為王了,就不能對我敬重點麼?」
「如果你不表現得那麼蠢的話。」要是安佐赫爾茲現在是人,他的白眼肯定翻到腦後。
「……你果然是故意的吧?」拜修爾狐疑地盯著巨龍。「我從沒聽說過有哪個契約建立時會讓當事人痛得腦袋差點裂開。」
「就算裂開了你也死不了不是麼。」
這話引得腳邊的男孩尖聲叫嚷著「你這小心眼的大蜥蜴!」邊拳打腳踢,不痛不癢的攻擊讓紅龍無動於衷。
當然,安佐赫爾茲並不是故意的。這項契約會使龍體內的魔法與元素流向契約者,建立雙方靈魂的連結;外族通常都無法承受龍族的龐大魔力而令身體燒成灰燼,也只有拜修爾的特殊體質能熬過來。這一點他覺得沒必要解釋。
此刻安佐赫爾茲正迅速規劃未來的策略,並調整幾個正在進行中的計劃;畢竟最重要的棋子(國王)已經到手,甚至比原本的候選者更加合適,不如說,有了拜修爾可以說是事半功倍。安佐赫爾茲為此相當滿意。
不用多久他就得為在奧舒茲引起騷動一事前去龍族議會接受審判,他並不擔心結果,但倘若能藉此說服他的同胞加入自己,便能更快推動『歷史』。這是一個不容錯過的機會。
「安赫爾!」
男孩的大喊讓紅龍從思緒中回過神,對方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雖然我們是為了各自的利益才締結契約,不過為了理想而犧牲自己這樣的事我果然辦不到,我可以為你的理想奮鬥,但比起為了某個崇高的念頭而死,我更想好好活著。」
「可是安赫爾是那種為了自身信仰、把奉獻性命當作是義務的殉道者,這就注定我們往後會為這件事產生分歧。但是在那之前我會努力改變你的想法,讓你變得更貪心更自私,因為我喜歡你,不只是因為我需要你才能活下去,我不希望你死。」
語罷他頓了頓,接著以無比莊重的神情這麼開口:
「如果你的命運是為了世界的自由而戰,那我的命運就是為了遇見你而誕生。」 他的語氣肅穆的像是在闡述一個世界真理,安佐赫爾茲從沒想過自己也有啞口無言的一天。明明能輕易地駁斥這番一廂情願的話,但卻連一個詞也說不出。
因為發自內心的聲音是沒有半絲虛假成分的,你沒辦法反駁真實。
男孩似乎沒意識到自己說了多麼煽情的話,他以輕浮的口吻笑嘻嘻地說道:「話說回來,那個契約內容怎麼看都像是結婚誓詞呢?現在想起來真是讓人害羞啊~」
紅龍的眼角抽了下,胸口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被你一本正經地說出來簡直像在宣戰,根本一點兒也不浪漫,要是以後遇到喜歡的對象可該怎麼辦……哇!咳、咳!……咦?你怎麼突然飛起來了?你不是打算把我丟在這裡吧?」
「你怕高不是麼,放心吧,往西南方走三個月就能走回龍巢了。」紅龍冷冷地說。
「我剛才只是在開玩笑而已,你也太沒幽默感了……唉呀?真的飛走了?我真的要走三個月嗎?等等我啊!喂安赫爾──!!」
男孩鬧騰的聲音漸漸遠去,草原被晚風撫過,鮮紅色的花朵恣意綻放著,輕輕搖曳。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