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與蝶》 -- 1

　　──又是那個夢。

 

　　漫天飛舞的巨石在城垛上炸開，半人馬嘶啞的叫聲令人膽顫心驚，煙硝瀰漫在法琪雅的周圍，而她，就和當時一樣無助又無力。她的四周都是屍體，黃皮膚的山本是一個愛笑的凱珊人，他在神聖流域的家成了塌陷區後加入班迪，不過現在他再也笑不出來了；他殘破不堪的身體估拎拎地斜躺在貨車的邊上。歐雅有一身如黑珍珠般迷人的膚色，她的牙齒則有如白色的珍珠點綴著，她雖然口不遮攔，但還是整個隊伍裡最熱心的，總是會和大家分享她親手烹飪的佳餚，還有她唱歌的時候更是特別，總能將歌詞押韻，並且用特有的鄉音腔調來唱；但現在她渲染了整身不屬於珍珠般黑與白的血紅色，她再也聽不到她唱歌了。小氣的提瑞是從凱席斯山過來的鄉下人，他加入班迪是為了掙點生活費，為得是他那個有點太小的十三歲老婆和當時不滿周歲的雙胞胎孩子，可惜他的家人再也見不到他了，他手裡還緊緊握著剛才從堡壘內扒來的錢袋子，下半身卻不見了，壓在那上面的是一塊又大又醜的石頭。

 

　　法琪雅能聽見那些熾天使士兵的號角聲，她們這些小賊被困在戰場上了────嚴格說來，是〝她〞這個小賊，其他人死的死，傷的傷；原先老大只說要趁天黑前把要塞內偷來的物資給送出來，讓半人馬有優勢攻下這個該死的夏恩摩要塞，可是她們的車隊都還沒離開夏恩摩要塞的領土，半人馬就突襲而來。

 

　　夏恩摩物資短缺、遭受突擊，法琪雅還沒蠢到不明白自己陷入了什麼樣的局勢之內，她的老大不只要夏恩摩陷落，還要讓她們這群班迪死在這兒，因為不管最後是半人馬贏了這場戰爭，還是人類獲得了勝利，她們都會死在這裡，或深不見底的黑牢中。

 

　　法琪雅就算知道自己的處境，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她被貨車的木屑刺傷了腳踝，她的身體靠在車輪旁，任由腳上的痛楚侵蝕著她，她的視線裡盡是她們悲慘的終末，她想起了自己小的時候，如果那一天沒有拒絕接受孤兒院的善意，她是否會走向不同的人生？她是不是根本不需要加入班迪這種充斥的陰謀的組織，而是會和某個獵戶結婚，過著不富裕也不貧乏的生活？

 

　　──她露出苦笑，淚水濕潤了她的眼眶，她從不知道自己這麼怕死，在死前還會像個貴族小女孩那樣掉淚，悲傷、悔恨、無助等情緒湧上她的心窩，更勝過腳邊的痛楚。

 

　　可是她知道自己還活著，而眼淚從來沒讓她溫飽過。所以她強忍著心裡和身體的痛楚，朝著溪流那兒攀爬，運氣好的話，她還有機會從戰場上逃開，她冠冕堂皇地說服自己要為同伴們報仇，她要在被半人馬踩死，或是被熾天使逮捕前，幹掉她的老大，或許還能幹掉她老大的老大，誰都好，她要幹掉下這道命令的混蛋。

 

　　一股強勁的颶風在戰場上呼嘯而起，飛沙走石嗆得她不停的咳嗽，法琪雅聽到熾天使士兵的叫喊聲及半人馬的咆哮聲，她無暇去看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周圍的細枝被這陣颶風捲走，她只能抱著一顆石頭才能保護自己不被捲入其中，她看向颶風的源頭，兩隻巨大的手臂從泥土中迸出，引導著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惡毒巫術，半人馬的術士一邊大笑著，而夏恩摩的士兵則正努力地和其交戰。

 

　　只要一鬆開雙手，法琪雅就會飛的和那雙十來尺的手臂一樣高，她已經沒辦法再爬了，她緊緊抱著眼前那顆石頭不放，眼巴巴地看著石頭旁的沙土慢慢地被拋飛，呼嘯的風聲像是死神古蘭斯的耳語，不相信六神的她讓復仇的心占據自己的思考，她告訴自己得努力的活下去，絕不能死在這裡，絕不能去聽那個聲音。

 

　　──畫面一轉，風暴止息，人們的叫喊聲響徹雲霄，她知道半人馬失敗了，她摔在泥上，弄得滿身泥濘；法琪雅知道接著什麼在等她，要嘛就神聖流域的黑牢，或著直接被熾天使就地正法也不一定。想到這兒，她就咬緊了牙關，繼續她的爬行。

 

　　她眼前出現了一雙小羊皮製的短靴，靴口還用柔軟的羽毛點綴，羽毛潔白中帶點冰藍的色澤，完全不像是出入戰場的一雙鞋，法琪雅的視線只能見到鞋子主人的一雙長腿，手工編織的蕾絲花紋長襪沒染上半點的淤泥，陽光和落下的沙塵有點刺眼，她沒法抬起身來看清這些東西的主人長什麼樣，就被幾件布料蓋過了視線。

 

　　「妳是誰？」法琪雅拉起蓋在身上的布料問，那是一件大衣，如果法琪雅沒搞錯，很可能是她那台小車上面的〝戰利品〞。

 

　　「這是隨手抓來的衣服，班迪。熾天使的人正在搜索戰場，妳想活下去嗎？」

 

　　「為什麼要幫我？」法琪雅猜想眼前這雙鞋的主人不會是個熾天使，至少她的穿著根本不像，而且她可不曾對有錢人的衣服看走眼。

 

　　「我因為某些原因需要能為我出生入死的人，而麗莎正引導著妳我，當然做出決定的仍是妳，告訴我班迪，妳想活下去，還是被熾天使帶走？」

 

　　法琪雅感到一陣鼻酸，她從沒像現在這樣渴望被拯救過，她自認自己的人生充滿了背叛和恐懼，自從她逃離叔父那兒的時候、自從她錯過了女王之心孤兒院裡那些好心的祭司們的時候、自從她被遺棄在這裡後；她曾以為班迪是她人生最後的歸屬，卻被她們視為兄長的老大背叛，她一直在失去一切，像她這樣如同陰溝裡的鼠輩、赤足在路上遊蕩的獸類。她為非作歹、偷拐搶騙，她不曾覺得自己能被救贖，而機會又一次在她眼前出現，當然這很有可能又是另一次的背叛。

 

　　──可是她還是想活下去。

 

　　「救我。」她哭著說，她好久好久沒有像現在這樣真正的哭了，淚水和鼻水夾雜她口中的血沫弄髒了她古銅色的皮膚，她的頭髮滿是泥水，衣服又破又爛、滿身都是傷痕，現在的她根本不像是一個人類，甚至她自己都這樣想，如果能活下去，當隻為主人賣命的狗又如何？

 

　　「麗莎總是做出正確的引導，由命運主宰，我的朋友。」一道無型的能量掃過她的身軀，她和眼前的那個人就像是消失一般地融入了周圍的景色，法琪雅瞠目結舌地看著這種從未見過的法術，一邊摸索著自己也透明了的身軀。

 

　　「妳叫什麼名字？」

 

　　「────法琪雅。」

 

　　「換上衣服吧，法琪雅，從今天起妳將做為我的貼身侍女，保護我的人身安全，妳在半人馬的侵略中為了盡妳的責任英勇地負傷；而我，諾娃‧安納琪亞，妳的主人將帶妳去接受戰地醫院的治療，記清楚了嗎？」

 

　　「清楚了。」她扔去象徵班迪的紅色領巾，和那件不大合身的馬甲，穿上一件看不清顏色的大衣。

 

　　「很好。」術法從諾娃的身上解除，一雙手朝著法琪雅迎面而來，法琪雅從沒見過這樣美麗的女人。她的長髮細如金絲，藍色的眼眸像是藍寶石，淺紫色的華服搭上細緻的蕾絲，就像一件珠寶的工藝品，甚至比那更好。她下意識地跪起身子，好像無傷無痛地那樣跪著，朝著那雙手親吻。

 

　　「赴湯蹈火，我的主人。」

 

　　法琪雅緩緩地睜開了她的雙眼，拭去因夢魘而流的汗水，壁爐裡的火正霹啪作響，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的光源。優雅的紫色絨布落地窗簾無法透進任何光線，不過她的身體知道天才正要亮而已，於是她換上那身淺綠色的管家服，將腳伸進靴筒裡，戴上馴鷹用的厚粗手套，她看了手套上繡的金邊青蛇，發出淺淺的微笑，這是她從前身為班迪時那幫兄弟姊妹給他取的外號，名叫『蛇咬』。她不會忘記這個圖騰、這個代號對她而言算得上是緬懷那些兄弟姊妹們唯一的依據了，自從服侍安納琪亞家族後，忙碌的身活讓她一直無暇實現當時在夏恩摩的心願──復仇。

 

　　法琪雅用最輕的力氣推開房門，深怕驚醒仍在床上的諾娃，她的主人；儘管下僕和主人同房就寢是非常詭異的事，但這是主人諾娃的要求，其他家族的下僕也就不怎麼當一回事，雖然最近有些奇怪的耳語在市井上流傳，不過她的主人諾娃從不曾在乎那些流言蜚語。

 

　　房間外的宅邸此時此刻就已經活絡了起來，她伸直了腰趕走剩餘的惺忪，安納琪亞家宅的壁紙充滿了代表麗莎的紫色色調，溫暖的火燭正虛弱地搖擺著身形，她眼前的長廊在微弱的火光下略顯淒涼，臥室前的走廊不同於大廳那個主要長廊，那兒每一個燭台之間都有銀鏡，火光看起來溫暖又明亮，郎柱之間則是鑲著雕刻華麗的木板，若是以前的她，或許會想要拔一個下來賣錢，不過現在這裡也是她的家了，她當然不會這麼做。眾多僕人在宅邸間忙進忙出的模樣填補了有些淒涼的長廊，她順著香味撲鼻的甘菊香穿越長廊來到廚房取些肉末放進一個小小的陶碗裡，順帶摸走兩條麵包，輕巧地像條捕獵時的蛇，然後置身事外般的離開廚房，闊步踏上塔樓的階梯。

 

　　在幾番迴旋之後，法琪雅到了宅抵的塔樓頂端，這裡是飼養信鴿的地方，視野極佳，幾乎可以眺望整個薩爾瑪行政區，抬頭可眺神聖流域美麗的上層花園區，天空像是蒙上一層灰色的薄紗那樣灰藍，不過來此飼養這些小鳥和看風景都不是她的目的，她搭起右臂，吹起響亮的口哨。

 

　　雪白的渡鴉張開雙翼，精準地落在法琪雅的右臂上，牠尖銳的啄將主人手上的生肉吃個精光，紅色的鴉眼倒映出法琪雅自己的樣子，她順著羽毛輕輕地撫摸白鴉的身子，並悄聲道：「早安，冬天。」，就像做出回應似的，冬天在她頭頂盤旋了一圈又一圈，然後再度停靠在她那雙馴鷹手套上，法琪雅感覺的到冬天尖銳的爪子陷入皮革的觸感，她又將碗內的生肉餵給冬天。

 

　　直到陶碗被吃個精光，法琪雅的一天才算真正地開始，她吃掉那兩條從廚房摸來的麵包，把剩下的麵包屑灑給那些信鴿，而後踏下高塔的迴旋梯，穿越熙熙攘攘的長廊，回到廚房將她主人的早膳端回房裡，並將一整天要換穿的衣物準備整齊，當然這些動作都建立在不驚醒她的主人為前提下達成。這突然讓法琪雅感到會心一笑，她想起剛到這座宅邸時，她連托盤也拿不穩，卻被指派為貼身侍女，這也是為什麼她通常不和其他僕人一起用餐，也難怪會有這麼多的異樣眼光看待她和做出這種決定的諾娃本人。

 

　　雖然我從來也沒搞懂她。「總比在街頭受凍要好。」她告訴自己。

 

　　「怎麼，妳嫌宅邸的火爐不夠旺嗎？」她當然認得那聲音，輕細如絲，那是她的主人，她的救命恩人，諾娃已經醒了。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趕緊準備好自己的工作，她點亮房間的所有燭台，然後把溫暖的羽絨被單褪至諾娃的大腿，接著將床板下的鑲著金邊的黑檀木托盤拿出來，將早餐在上面排開，最後從壺裡倒出一盆熱水，隨時供主人梳洗使用。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小姐。」諾娃笑著說，不過那不是嘲弄的笑容，「雖然妳動作沒這麼粗魯了，但妳得好好學著怎麼說話。」

 

　　法琪雅感覺自己漲紅了臉，「是的，非常抱歉，我的小姐。」她幫諾娃撕開麵包，塗上果醬，並斟滿空蕩的茶杯，整間房間現在全是甘菊茶的香味。沙拉裡有蘋果、堅果、葡萄乾和起司片，並淋上香濃的橄欖油；另外還有一顆半熟的蛋，法琪雅在她的主人用餐時她的責任就是趕緊將衣服準備至隨時能穿的狀態，她將衣服按照著裝的順序一字排開，並仔細檢查上面有沒有任何多餘的皺摺或是髒汙。

 

　　「今天我們就得出發，我們得提早到甲蟲鎮(Beetletun)。」諾娃先是啜了一口甘菊茶，看起來很滿意似的點了點頭。

 

　　今天？法琪雅有點困惑了，可是舞會還有將近一個星期才開始。她這次沒說出聲，或許她還不是個稱職的貼身侍女，但她非常明白貴族的決定下人不需要過問和理解，只要做就對了。

 

　　「我知道，親愛的法琪雅，我知道。」她送給她一個神祕的笑容，「但寇蒂卡斯的莊園可不是一面鼓這麼簡單呀。」

 

　　法琪雅對這種被猜透想法的感覺已經屢見不鮮了，她有的時候很懷疑她的主人會讀心術，在諾娃面前她的思想好像是號角聲在耳邊吹響似的顯而易聞，所以法琪雅只是默默地將用完的早餐收走，並擦擦手，替主人更衣。然後獨自煩惱她主人口中的一面鼓是什麼意思。

 

　　「聲音響亮、裝飾華美、體積龐大。」法琪雅終於還是受不了她的迷語了，「哪一個是正確答案，我的小姐？」她一邊問，一邊替主人整理袖口的波浪褶邊，這是一套簡便的洋裝，黑色的緞布馬甲上披掛著湖水綠的短掛洋裝，三層的百摺短裙和馬甲同一色系，看上去層次分明、而且綠色更是搭配她金黃的髮絲。

 

　　「都對。」她甜美的笑容就比任何獎賞還要迷人了，「可惜妳把大鼓打開來一看，裡面什麼也沒有。」

 

　　什麼意思？這四個字卡在法琪雅的心裡，她的主人從不直接說答案，或是老愛這樣隱喻，而且她也不曾直接給過解答，甚至要求法琪雅自己先想好在提問。她不懂諾娃的把戲，或許跟她是個幻術師有關。

 

　　「我立刻去準備出發的東西，您要帶多少個下人去？」

 

　　「就妳一個喔，親愛的法琪雅。」

 

　　這讓法琪雅有一點慌了。「主人，隻身兩人穿越昆士黛爾到寇蒂卡斯的莊園有一點不安全。」

 

　　她沒撒謊，先不論本來就在生長在昆士黛爾裡的那些野獸，自從夏恩摩之戰結束後，整個昆士黛爾到處都是半人馬的殘黨，更別提法琪雅自己也很清楚的班迪，她以前也在昆士黛爾搶過劫，她還記得那個可憐的紅髮貴族女孩被她們拔到只剩一件內衣，哭著跑回夏恩摩鎮。

 

　　「可惜我要做的事情比這還不安全。」諾娃在銀鏡前面確認自己的衣著，滿意地點點頭，「去準備我們兩人的行李，中午前出發，舞會當天我要穿紫色絲綢的那一套禮服，手套上配用白色的蛋白石，然後選幾個搭配的金飾，還有別忘了我的金杯和法杖；行裝現在這套就行了，其他的妳就幫我打點吧。」

 

　　法琪雅沒有拒絕的權力，所以她只是點了點頭，用最快的速度記好主人的要求。

 

　　「還有一件事，法琪雅。」

 

　　「是的？」

 

　　「妳會懷念班迪的人嗎？」

 

　　「不。」法琪雅即答，完全沒有一點遲疑，「我的小姐，夏恩摩之戰後我和那群人就已經死了，妳說過是麗莎將我從古蘭斯手中奪走，所以我才在這，我已經宣示效忠於您，或許卑賤如我這等人的誓言不算什麼，但我願向六神發誓我的忠誠，恕我直言，我沒讀過什麼書，不曾上過教堂，但我很清楚救了我一條小命的人是誰。」

 

　　「那就帶上妳順手的武器、準備好妳的護具，我們不僅僅是去舞會這麼簡單。」她的主人看上去相當滿意這個答案，但法琪雅卻從她的眼神裡看見一抹憂傷，她雖然好奇那陣憂傷是送給誰的，但她不敢直問，所以她向諾娃輕輕地鞠躬並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