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內容

8 GP

◇Code 2: Cocoon

作者：Cecil│2013-07-09 00:56:27│巴幣：24│人氣：188

Code 2: Cocoon（繭）

　　偶爾，我會夢見自己跑步的時候，在周圍搖動的風景：陽光下的行道樹，葉子沾著水、聽見路過的行人聊著瑣事、途經麵包店時，聞到剛出爐的麵包香氣、和熟識的人打招呼。

　　那些景象，至今仍十分鮮明。

　　然而，跑步時身體規律的搖晃、汗水淌過臉頰，潤濕領口的感覺、雙手為了保持平衡而擺動——曾試著回想，卻只發現一片空白，讓我越來越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過那些事。那些動作帶來的觸感，完全沒有在自己的腦海留下一絲痕跡，似乎我從一出生開始，就是像這樣躺在病榻的。

　　這個事實宛如在嘲笑，現在臥病在床，連抬起手指都辦不到的我。

　　我受騙了。我的哥哥也是，他騙了我，也騙了他自己。

　　身體剛開始不聽使喚的時候，我只當是田徑社訓練過頭，讓我有點運動傷害而已。國二的時候，我因為素質越來越差，被迫退出田徑社。那個時候，哥哥摸著我的頭，說我可以哭，但是不要哭太久，這樣對身體不好。隨著時間過去，我的動作越來越遲鈍，像是沒上油的機械一樣。做什麼都很不順利。

　　直到某天早上起來，想下床，卻從床上跌下來撞到下巴，像在演某齣搞笑劇一樣昏過去為止。

　　醒來以後，我躺在床上，哥哥握著我的手，說我患了和媽媽一樣的病：肌萎縮性脊隨側索硬化症。

　　這種病發病原因可能是中毒、可能是遺傳，但即使是在神經醫學有重大突破的現今，這種病依然是無藥可醫的。如果積極復健，或許能很好地控制住病情吧，但我即使拿出跑馬拉松的精神積極復健，這種病依然像是北國吹來的風一樣，漸漸地凍結了我的四肢、喉嚨、嘴巴。

　　我無法開口說話，是發病兩年後的事了。從剛開始到現在，哥哥一直都很關心我，一下班就來找我，陪我復健；聽說什麼關於神經醫學的新消息，就拿著報紙念給我聽；因為我很介意讓他處理我的排泄和更衣，所以請了個看護照顧我，還把我移到單人病房。我無法動嘴說話後，他花了很多錢請來工程師，替我裝設腦感應儀器，這種儀器裝設連接大腦神經元的晶片，能把我想說的話，用電子合成的聲音傳遞出來。

　　「早、安。」

　　「我、很、好。」

　　「能、幫、我、拉、開、窗、簾、嗎？」

　　像這樣，雖然很慢，卻是唯一讓我能和外界溝通的方法。

　　今天，哥哥給我念報紙，並且隨口告訴我，他最近把車賣掉了，說走路上班很健康。他說話的口氣聽起來，好像這是他終於完成了的工作。我聽見這件事，看著他用修長的手指翻書，眼窩積蓄起熱熱的水汽——他工作的地方，離我們家有十五分鐘的車程，走路的話，花上一小時都不奇怪。

　　「那、台、車、那、麼、破——你、賣、得、到、多、少、錢？」

　　「哎、好歹是日幣嘛。吶吶，妳聽聽這個——」　　

　　「哥、」

　　「嗯？怎麼了，敏？」

　　「你、上、次、說、的、那、個、松、野、姊、姊、還、有、打、電、話、來、嗎？」

　　「呃、她的初戀男友回國了，所以我們只是好同事。」

　　「騙、人。」

　　我哥很笨，他不懂得怎麼說謊。以前看到他這樣笨拙的反應，我一定會用田徑社鍛鍊出來的強健小腿，給他一個飛身膝墜，要他老實點，不要這樣扭扭捏捏的。現在，我只能看著這樣的他，想著——

　　「不、要、說、謊、了。」

　　我哥沒有因為這句話抬起頭來，而是停下翻書頁的動作，整個人僵硬著，彷彿下一秒就會崩解。

　　「把、接、線、拆、掉、吧——我、想、睡、了。」

　　我哥幫我拆掉接著腦感應發話儀的連接線，扶著我躺下。他沒有要逗留的意思，只是把雜誌和書都收進背包裡，安靜地離開了病房。

　　「明天見，敏。」

　　我躺在床上，看著黑暗的天花板。因為躺著，所以我看不見哥離開的時候，是不是已經像個疲倦的老人，用年邁佝僂的姿態帶上門。他從我媽過世的時候，就努力打工到現在，想辦法養活我們兩個。他兄代父職，已經和一根梁柱一樣，堅強地支持著我，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不管是誰，都應該要很累了。

　　我沒有見過爸爸，我只知道他似乎曾經和媽媽與哥哥生活過一段時間。之後，他離開了我們。幾個月後，我出生了。媽媽說，那時的哥哥抱著小小的我，說他會好好照顧我，不讓我受傷。

　　媽媽因為和我一樣的病過世的時候，我哥十五歲，我七歲。

　　那時我曾看見那樣的他：哥牽著我的手，走進媽媽睡覺的地方，坐上她床邊的椅子，握著她的手，向旁邊的我說「媽媽一定會好起來的」；但我問「要怎樣才能好起來」的時候，他沒有回答，只是把臉埋進手掌心，顯得很累很累。

　　如同給他加上一個重擔一樣，那時的我又問：「如果爸爸回來，媽媽就會好起來了嗎？」

　　我剛發病時，哥哥不只一次說過「只要好好復健就會沒事的」，等我躺在床上的時候，則變成「只要好好治療，得到妥善的照顧，等到新療法開發以後就會沒事的」。不只是鼓勵我，也像是讓他有個努力的目標一樣。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勉強自己——他拿我們的兩層樓住宅抵押、找了好幾份兼差、賣掉車子——他幾乎放棄了自己的快樂，只為了讓我活下來。

　　起初，看見那樣的他，我真的以為一切都會好轉；然而，後來我發現一件事。

　　我受騙了。我的哥哥也是，他騙了我，也騙了他自己。

　　石田醫生的鏡片，反射從窗外灑進來的午後暖陽，映出無機質的光芒。他寫完觀察報告，啪一聲合上裝著資料的夾子，準備離開。我背靠著床板，抓緊時機開口。

　　「醫、生、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

　　石田醫生停住動作，輕推滑到鼻樑上的眼鏡，發出困惑的聲音。平常，我是不會主動和他搭話的；不過我有想要問的事情，花了好幾天，在睡不著的時間內，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的問題。

　　「想要問什麼嗎？」

　　「醫、生、」我認真地看著對方。「安、樂、死……可、以、由、病、人、親、自、申、請、嗎？」

　　「敏，妳不常開玩笑，所以我可是會不小心當真的哦。」石田醫生斯文地笑了一下。

　　我更努力地看向他的眼睛，試著用眼睛傳達我的想法。「我、是、認、真、的。」

　　眼見打迷糊不能處理這個問題，石田醫生的臉色暗了下來。他也看進我的眼睛，有點苛責的味道。

　　「這個問題，妳和哥哥商量過了嗎？」

　　「沒、有。」

　　「需要我幫妳問他嗎？」

　　「不、要。」

　　「抱歉，雖然我問妳要不要問，但其實妳不得不問。敏，這並不是『午餐要吃蓋飯或烏龍麵』那樣，能基於個人意志決定的事情。嗯……至少先和我說看看原因吧？」

　　我看著醫生，他也認識哥哥。事實上，他剛當上主治醫生的時候，第一個病人就是我媽媽。他看著我和我哥哥出入醫院，和我們也有一定程度的熟悉。如果我把真正的原因告訴醫生，他一定會跟哥說。

　　我不能讓他知道，我想死的原因。

　　那樣，我的哥哥會很傷心。

　　「我、只、是、覺、得、活、著、很、無、趣、而、已。」我停頓了一下，眼睛望向停在窗櫺的麻雀，因為本來就沒辦法活動臉部，所以不用費事裝出無趣的表情，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而、且、我、遲、早、會、死——既、然、那、樣、我、想、儘、快、去、見、媽、媽。」

　　「敏，那妳哥哥該怎麼辦？」

　　像是相當不滿意我的回答，石田醫生毫無笑容地拋給我這個問題，一甩白大褂便離開病房。

　　我的眼睛轉了轉，看向沒有關好的窗戶。透過窗戶的縫隙，風微微地吹著。

　　如果在這樣的天氣跑步，一定會很舒服吧。

　　只為了我想跑而跑，並不是因為有誰在終點等待著我。

　　那樣的跑步，一定相當自由吧。

　　在我和石田醫生吐露想死的念頭以後，我哥哥從兩天來一次，變成一天來兩次了。

　　敏、妳想不想看電視？

　　敏、要不要來玩文字接龍？

　　敏、我今天忘了買報紙，不過待會我可以去跟櫃台小姐借一本她們常看的言情小說——

　　「哥、你、不、用、工、作？」

　　我終於受不了這樣的情況，於是在他努力想「籠子的子」可以接什麼字的時候，中斷了他的思考。他「哼嗯」了一聲，抬起頭來看我，模樣有點侷促。

　　「要、要啊。只是最近，輪班比較少……而且，杉山他們debug的進度也變快了。」

　　哥哥在一個遊戲公司擔任發行部職員，最近，他們長達五年的一個案子終於迎來了尾聲，只要debug（除錯）的程序結束，就可以正式發行了。

　　「翻、譯、的、工、作、呢？」

　　「趁上班的時候翻啦。」哥得意地笑了一下。「最近換位置，我那邊剛好很不受注意。這次的字幕大概今天回去再潤過就可以交件了。」

　　「哥、最、近、兼、職、很、努、力、呢。」

　　「嗯，因為有想買的東西嘛。」

　　「有、想、買、的、東、西？」

　　如果我有表情，此刻我應該是很驚喜的模樣吧。這個笨蛋哥哥，難得有想要買給自己的東西了嗎？聽到這件事，我比誰都要高興。看他像是信徒獻上祭品一樣，什麼都給了我，心裡真的不好受。我很擔心，哪天我不在了，我哥會不會突然不曉得該做什麼。

　　「想、買、什、麼？」

　　雖然以他的存款，應該沒辦法買得起很貴的東西，但單眼相機、3D介面電腦這類的電子產品，應該還是可以毫不勉強地購入的。

　　「要保密啊哈哈。」哥又笑了，然後說著要去借言情小說來念，就離開了病房。

　　在那之後，他經常來陪我，讓我除了睡覺以外，就沒有獨自思考的時間。

　　我其實很清楚，哥哥會這麼常來陪我，是因為我和石田醫生說過的「很無趣」，他想盡可能地幫助我打發時間。

　　這樣也好，他如果知道真正的理由，應該會很難受，而且一定不會答應。

　　只是，我常常想。

　　我是為了什麼、為了誰這樣活著的？

　　幾天以後，哥哥特意讓我看了晚間新聞。

　　電視上播放著搶購的畫面，記者說著「請看我們身後，這是新一代實境體驗遊戲的首發現場。經過五年的開發，這款遊戲終於在眾所期待的現在發行，由於首發只有一萬套，因此——」

　　記者在說的是哥哥任職的公司最新發行的遊戲，「Code Zero」，聽說是場景精細、而且一反許多OLG既有設計的新一代遊戲。在開發時期就有許多風聲，而且也引起駭客的注意。哥哥告訴我，網路上有許多駭客，都以成功駭到「Code Zero」的資料——就算只有幾十個字或一張圖片也好——為榮，紛紛爭相挑戰。

　　「啊哈哈，這可是讓防毒工程師非常頭痛的事情。不過，宣傳部那裡絲毫沒有遏止這種事態的想法，還是一如既往地向外面宣佈一些無關緊要的小設計，一邊宣稱『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人能駭到遊戲主要內容』，想讓它的聲勢更加水漲船高。」

　　哥哥削著蘋果兔子，這樣笑著說。

　　我看著蘋果兔子，感到很開心。以前，哥哥只要來看媽媽，就一定會削蘋果兔子給她，等到她沒辦法進食後，就都給我吃了。現在，即使我無法吃，也還是會要哥哥偶爾削削蘋果兔子，只要看著它，我就會感到少許的安心感。

　　「我們可好了，不用跟那些傢伙爭來搶去的。」

　　削好蘋果兔子，哥哥一口一個吃掉它們，一面對電視上的人群做出評論。

　　「不、用、跟、他、們、爭？」

　　「對啊。」哥哥用手帕把手擦乾淨，走到放大背包的牆邊，從裡面拿出一個扁而長的盒子。

　　「那、是、」

　　「我可是從五個月前就天天請杉山吃午飯請到今天，好不容易才能弄來一份的，雖然是半價，不過還是很貴啊。」

　　哥哥把盒子擺在胸口的高度，誇張地向我展示了盒子上印著的圖案。盒子上的照片是一個廢墟，裡面有一個穿戴裝備，左手拿著步槍的人，站在廢墟上面，微微側著頭，看向這裡。再仔細一看，他像是從身體的右半部開始變化成另一個人似地，右半邊的身體煥發銀光，而且手腳明顯和原來不同，右手還拿著一把設計特殊的黑色槍枝。

　　我不曉得這張照片有什麼意思，但它上面印著的標題，再清楚不過了。

　　Code Zero：失落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