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無法置信的事了。
我心中明確的告訴我自己：這絕對不可能！『魔手』阿瑪迪斯應該活過了大滅絕，他與羅瑞爾屬於同一個世代，不可能是這樣的一個人。比拉摩的年紀看起來與我和亞斯並無太大差異，他分明是只是個陰險的高官，並只是想利用我來尋找真實的魔手罷了。
灰狼帶著他來救我只是為了我所剩餘的利用價值，或許他還不清楚，我已經全然的失敗了。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是一個毫無用處的人而已，即使他帶著我繼續前往北洋島舊址，我也不能再做任何事。
事實上，魔手的處境便與我一樣，他被綁在儀式台的另一組木架上，動彈不得。比拉摩若要終結掉魔手，結束塔米西政權的最後一份希望，那他最好得趕快動手；或者，他已經知道了新北洋島發生政變的消息？如此一來，我們兩者的任務都已經徹底的失去了任何意義。
遊戲結束了。
與其繼續探究他來到這裡的原因，更重要的是那些狂熱的遊牧民，雖然比拉摩所說的話暫時嚇住了他們，但很顯然的已經不再管用。這些人們看著首領，開始高聲歡呼，並且跳著雜亂的舞步。他們期待看見血光、且是由哈坎達地位最高的人親自做出的懲罰，以這兩個假神明作為血祭的禮品。
比拉摩無視著從後方一直接近的、拿著儀祭刀的首領，只冷冷地看著正要努力重新站起身的克爾利格。那把微彎的勾刃看起來像一輪新月，柄上還綁著鮮紅的羽毛。戴著頭冠、身上穿著華服的首領踩著腳步、對著身披銀白斗篷的比拉摩走去。
我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幕，人群在奪走了武裝之後隨即放開了灰狼，他掙扎著走近比拉摩，任由那些遊牧民圍興奮地繞著兩人。首領所經之處，人潮散開形成通道，接著，兩方即將短兵相接，比拉摩看起來仍然絲毫沒有要做出任何反應的意思。
「該來的終於來了。」他一直冰冷無情的金色雙眼，此時顯得充滿了痛苦的目光。
首領高高舉起刀刃，他已距離兩人只有幾步之遙。
「先知！」一道聲音響起，高聲宣佈道：「先知來了！」
數以萬計的游牧民們彷彿著了魔一般，全都立刻安靜的跪了下來。就連首領也不例外，他單膝及地，將頭顱放低，頭飾上的羽毛也靜靜地垂落著。這與聽見比拉摩的宣言時完全不同，這些人們是發自內心、徹底情願的臣服著。
場面變得靜肅起來，上萬個人低著頭，像是對某個存於自身面前的人叩首。一群穿著彩袍的祭祀者之眼的女祭司緩緩的走向人群，從通道之間穿過，中央簇擁著的是個戴了黑色頭紗的女人，並且穿著一身黑衣，看起來顯得與其他人格格不入。
在一片寂靜之中，整座廣場只剩下灰狼、比拉摩與克爾利格三人仍站立著，看著先知的到來。她與女祭司們走上前來，並且停在克爾利格身旁。
「克爾利格！」首領低著頭，說：「即使不是七印的信徒，至少向先知表達尊敬之意！」
「不用了。」先知緩緩地說，語調輕柔而細膩。「我有更重要的事。」
「偉大的先知，這些人是自稱為神明的褻瀆者，冒充的引路者已經被我們給抓住了。」首領憤恨地說：「這些新北洋島人進入我們的聚落，並曲解了妳的預言！」
「不。」她搖了搖頭，說：「她確實是我所說的那個人。」
首領抬起頭來，看著她，臉上透露著不解的神情。我也感到一頭霧水，這個先知究竟是誰？為何會知道我的到來，並且預言了這件事。
她輕輕的伸手，取下了頭紗。我再度吃了一驚，那是個紮著黑髮、瘦小又蒼白的美麗女孩，臉上掛著一雙冰冷無情的大眼睛，漆黑而深沉。
眼前的她，這個『先知』便是那曾孤身進入了官邸，刺殺我的刺客！
「席薇雅。」比拉摩看著她，說：「果然是妳。」
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站在比拉摩的眼前，並且拔出一把刀刃刺入了他的胸口。灰狼嚇呆了，他怔立著，看著眼前的一切，這個看似毫無破綻、冷靜而詭異的人，竟然就這樣讓席薇雅給殺了！
「妳是『無影』席薇雅‧依哈莎？」灰狼抱著自己的頭大叫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無論是克爾利格、亞斯、哈坎達的首領、甚至是廣場上的數萬人全都呆住了，目不轉睛的看著這一切。這狀況令人無法理解、無法想像、更無法相信它是真的。
「這麼一來，我便殺了你一次了。」她抽出刀刃，讓血染在銀白的長袍上染紅了一大塊。
「只要妳再多下手幾次，我便可能死了。」比拉摩面不改色的答道。
「是你派李蘇克來這裡的？」她問道。
「不，我沒有。」
眾人靜靜地看著『無影』席薇雅走上了儀式台，將那個年老的『魔手』口中的麻布給取下，並割開了綁住他的繩索。他跌坐在地面，乾咳了幾聲，笑著望向她。祭祀者之眼的女祭司們開始議論紛紛，目前的情況已經超出她們能夠理解的範圍了。
「一點都沒變呢！席薇雅。」他說。
「你倒是變了不少。」席薇雅轉過身來，看著我。「為什麼幫助這個女孩？」
「以免妳的這些人們把她給生吞活剝。」他苦笑。
「羅瑞爾的後代，那個第一個違反了『棋盤協議』的傢伙。」她走了過來，取下我口中的麻布，問道：「妳還記得我是誰吧？」
跪在一旁的亞斯抬起頭來，震驚的看著我。
「我當然記得，想取我性命的人！」我忍著痛，努力開口。
「羅瑞爾只是先看透了人性，他不認為這場遊戲能繼續下去。」老人喘著氣坐著，挺直了腰身說：「我們全都失敗了。」
「失敗？從來就沒有成功過！」席薇雅面露不悅，看著他。「自從我將七印帶給他們的第一天起，我就再也不曾干涉與影響這些人了，看看這個世界！看看這些仇恨與鬥爭！」
「嚴格來說，我才是那個最不看好這一切的人！」比拉摩冷笑著，臉上掛著沉痛的笑容。「放任的人性終致災厄，人性本惡。」
席薇雅轉身看了他，不發一語的走上前去，在比拉摩面前停了下來。
「你可知道，我對你的憎恨？」她輕聲說。
「我並不恨你。」
「你果然用了那些東西。」她在比拉摩臉上甩了一巴掌，憤恨地斥責道：「你已經與你的『孩子』們一樣了！」
眾人愣愣的看著他們三人的爭論，全都搞不清楚狀況。偌大的廣場上氣氛變得詭異，彷彿沒有人認得他們究竟是誰、究竟為何來此？
「慢著！讓我弄清楚這回事！」灰狼打了岔，他臉上的表情從來沒有如此驚訝過。「比拉摩，你到底是誰？」
「那不重要！你只要把那件事告訴她便行。」他答道。
灰狼像是突然想起了某件已經被他給忘得一乾二淨的事，他幾乎跳了起來，然後望著席薇雅。
「無論如何，聽好！」他嚷道：「不管妳是『先知』或是那個『無影』席薇雅，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得告訴妳！我可以算是凱瑟琳的前夫，就是雲木谷的那個凱瑟琳。」
「我沒有耐心。」她輕聲說，語調卻冰冷異常。
「總之，雲木谷已經決定向哈坎達宣戰，軍隊已經在路上了！」他神色緊張的說。
人群噪動了起來，議論紛紛，從來也沒有軍團進攻過哈坎達，即使是新北洋島也沒有，如果雲木谷真的發動戰爭，這將會是在榮耀戰爭過後的數十年來最大的一場戰役。
遊牧民們陷入了不安的情緒，有人開始哭叫著，有些人則憤怒的大吼，決意與入侵者們決一死戰。
「雲木谷。」克爾利格吼道：「新北洋島人，你說的是真的嗎？」
「別懷疑這個人，至少他比我還要老實得多。」比拉摩說。
「偉大的先知！」首領走上前來，張開雙手向席薇雅鞠躬。「請妳指引我們一條路。」
「你們一直以來都只依靠自己，為何現在卻需要我的幫忙？」她不悅的答道：「人們就是這樣子，即使過了五十年依然不會改變，總是為了戰爭而發動戰爭。」
席薇雅悍然拒絕了遊牧民的請求，他們本身的力量絕對無法擊敗雲木谷，人們開始情緒躁動。先知遺棄了這些信仰七印的信徒們，不願意伸出援手，事實上，任何人都不可能獨自抵擋一整個國家的武力，即使是神話傳說都不行。
某個人突然站起身來走向前去，在所有信仰七印的人中，他是第一個站在先知面前，抬頭挺胸的望著她的人。他身上破爛的衣服與頭頂的黑色亂髮，因為微風的吹拂而輕輕的擺動著，我再次看著他的背影。
「有人告訴我，我不是聖人！」亞斯以堅毅的口氣說道：「我總算明白了！我確實不是。」
「小子，你想要什麼？」她答道。
「為什麼妳將七印帶給我們，讓我認識那些神明呢？如果神明只是凡人，我們所信仰的又是什麼？」
「信仰？」席薇雅看了他，冷笑道：「信仰是你們選擇的機會，這是你們自由的抉擇，而你們與新北洋島之間的仇恨也是你們之間的抉擇！所有能夠選擇的道路，全都走上最糟糕的方面去了，你有什麼資格告訴我，你們所信仰的該是個神聖的目標？」
亞斯不發一語，像是在思考著些什麼。
「無論是新北洋島人、雲木谷人或是哈坎達人，在原本全部都是『大滅絕的倖存者』，你們現在的立場只證明了人性的卑劣！」她發狂似的吼道，眼中滿溢著悲痛。「原本可以和平共處的你們卻彼此敵對著，並把從前的戰火延續下來！」
「席薇雅，這麼說太過份了。」老人制止她。
「你和羅瑞爾兩人就是徹底的理想主義者！看看現在擁有的是什麼？」她轉身大叫，把怒意全發洩在他身上。「一個親手摧毀了自己所相信的完美國度，還淪為篡位者的玩物；另一個則浪漫得無可救藥，總是相信每個人都會變好，你所謂的國家只是一個釀酒的小鎮，還是屬於雲木谷轄下的自治區！」
「妳想要什麼？」我忍不住開口問道：「妳創造了七印的目的又是什麼？」
「宗教的善惡全取決於信仰它的人。」她面露鄙視的看著我說：「妳現在的處境還需要我多做說明嗎？」
我無話可說了，如果各方勢力原本都只是一枚小小的種子，為何在成長之後卻成為了徹底的敵人？究竟又是什麼逼著我們相互殘殺？『棋盤協議』本身並沒有任何的企圖，是我們分別以自己心中的意念強加諸在它上面，並各據一方、從此水火不容。
人性，真的就是如此嗎？
「讓他們來吧！」克爾利格大吼著，中了兩槍仍能站起的他簡直超乎常人。「即使要同歸於盡，哈坎達也不會白白陷落！」
人群爆出歡呼，遊牧民們的狂熱情緒重新被激起，全都站起身來。只有首領和亞斯不為所動，沉寂地看著他們。
「愚蠢，你們全都會死的。」灰狼喃喃自語。
「沒有什麼能夠阻止我們的榮耀！」他高舉粗壯的雙臂，仰天狂嘯：「我們要打一場痛痛快快的戰爭！」
全哈坎達的人彷彿剛打完一場勝仗，歡欣鼓舞著，絲毫沒有考慮太多。他們跳著、高呼著勝利的口號，全都欣喜異常。地面都能為之震動，這麼大的一個聚落，卻沒什麼能夠對抗雲木谷的武力，即使敵人的規模並沒有新北洋島那麼大，但仍可能會成為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席薇雅默默的看著這一切，眼中含著淚光，低下了頭。
我身旁的老人站起身來，替我解開了繩子，將我緩緩的放下來。我感到右臂與背上的傷口都已經麻木，幾乎沒有太多痛覺，或許是我身上的傷已經多得數不清了。
「這就是人啊。」比拉摩笑了。
「就跟五十年前的一樣愚蠢。」老人搖了搖頭，逕自解開其它人的繩索。
這場戰爭已經無法阻止了。
「所以，你們全部都放棄了？」灰狼高聲叫道：「你們可知道，我剛目睹了一場奇蹟！接著卻馬上全都放棄？這算什麼？」
「奇蹟？你說奇蹟？」比拉摩看著他，說：「你相信奇蹟，每個人都想相信奇蹟，這世界哪來這麼多奇蹟？」
「為什麼，你不相信我們呢？」亞斯無奈的問：「比拉摩先生，如果你真的是『魔手』，為何不相信我們這些信仰你的人們？」
「因為你們正重演著半個世紀前的悲劇，一步一步走上那樣的道路，叫我如何相信你們？」他像是看著一隻蟲子那樣的看著亞斯，不悅的答道：「即使席薇雅摧毀了新北洋島的塔米西政權，所導致的依然是另一場戰爭，我們不管做什麼都沒有用！」
「妳策劃了這場政變？」我望向席薇雅，無法相信我的耳朵所聽見的事。
「我對妳的刺殺，便是為了逼妳離開新北洋島，有什麼問題嗎？」
「妳把我們害得那麼慘！」我用盡全力大吼道：「還敢問我有什麼問題！妳才是始作俑者！」
「即使羅瑞爾沒有下台，戰爭依然無可避免，這不過是讓新北洋島與雲木谷之間的戰爭暫緩，並轉移至哈坎達罷了。」她冷笑。
「胡扯！妳不知道羅瑞爾為了穩定局勢做了多少努力！」
「囂張的小鬼！」席薇雅吼道：「當雲木谷與哈坎達兩敗俱傷後，至少新北洋島還能繼續存在，這已經是最糟糕的情況下所能做的唯一方法，大議會遲早會把他拉下台，讓人們有了自由意志後所選擇的道路就是墮落，妳還昧著事實對我信口開河？」
「妳憑什麼這麼做？」我氣急敗壞、沮喪的說。
「妳永遠都只想到自己！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羅瑞爾和他的塔米西家族，你們的消失可以讓活下來的人多一點。雲木谷的和平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妳能想像在與七印簽署同盟協議後，聯合對新北洋島發動戰爭的情況嗎？那會是新的滅絕末日！」
我氣得流淚，她對我們的批評讓我覺得自己一敗塗地。無論怎麼努力都拯救不了這一切，為了新北洋島的所有人，我與羅瑞爾真的是該被犧牲的棋子嗎？
「我父親曾說，不要對還沒發生的事情下定論。」
眾人望著亞斯，閉口不語。
「人生是痛苦的，孩子！」比拉摩臉上掛了淡淡的笑容，說：「你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
「我不怕開戰，我只想做對的事。」他走向我身旁，說：「克莉亞小姐讓我相信了很多事，我依然相信她會兌現那些承諾。」
「她辦不到。」他冷冷地回應。
我坐臥著，伸手抓著亞斯的手，搖了搖頭，他轉頭看了我一眼。
「如果真的開戰了，你們會怎麼做？」
「離開，重新從這世界上消失。」席薇雅說。
「拜託別這樣！」灰狼抓著比拉摩的肩膀。「你要我告訴他們戰火的消息，只是想讓他們備戰，搞得兩敗俱傷？」
「當蠢人都死光了，這個世界才會有和平。」
席薇雅與老人大笑了起來，彷彿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笑的笑話。
「我沒有新北洋島人那樣聰明，可是我依然想要和平，即使他們是我的敵人。」亞斯說，語氣平靜。
「戰火已經無法避免，但在那之前，我還有些事要做。」比拉摩緩緩吐出一口氣，似乎在計劃著某些事。
我可以聽見那些遊牧民們開始往四周散開的聲響，並呼喊著戰嚎，克爾利格真的打算帶領他們抵禦雲木谷的襲擊。那些人已經不打算理會我們，與其抱著這些信仰不放，他們更寧願去處理眼前的危機。
「你能救我們嗎？」首領終於開了口，乞求道。
「我救不了註定得死之人，不過或許幫得了一些命不該絕者。」
席薇雅跨了一大步，伸手扯住比拉摩的斗篷。
「這已經是最佳情況，我不許你再破壞『棋盤協議』，你不准出手阻止雲木谷與哈坎達之間的紛爭。」
「我只是想回北洋島舊址去看看情況，順便拿回屬於我的東西。」比拉摩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席薇雅的臉。
「你有什麼忘在那裡？」老人問道。
「某些回憶、好時光。」他輕笑著，我從來不曾見過他臉上出現那樣真誠的笑容。「我想回去看看我的『孩子』們。」
創作內容
天青石之女 - 24 立於神之名下：無影的傷痕
Era of Apocalypse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