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我埋沒了良知、埋沒了道德，也摧毀了人與人之間的信賴。
所有我所接受過的教條，都要我不擇手段的完成自己該做的事，無論是特務局的訓練與恩師的教導，甚至連幕僚都是這樣告訴我的。當我胸中填塞著過度的信心與狂熱，無所畏懼的想證明自己時，羅瑞爾總是會潑我一盆冷水。
他既期望我成為一個優秀的領導者，卻又不願正視我的成就，我一次次的冀望著，他眼中真正肯定我的眼神，卻又一次次的落空。當我跌倒、再度爬起時，所得到的不是羅瑞爾溫暖的手，而是他冷冷的目光。偶爾幾次，羅瑞爾會傾聽我的心事，但他的眼神卻不僅僅是看著我，更像是看著我身上的某種東西；而不是在他眼前，真實存在的我。
他的生命與新北洋島、甚至是世界的命運緊緊相連。而我，在我懂事的這些年來，幾乎就只有羅瑞爾而已。亞斯殷殷期盼著的，只不過是我對哈坎達病患救贖的謊言，可悲的是，我才是真正需要救贖的人，而任務結束後所等待我的，也可能只是羅瑞爾的謊言而已。
隨著緊迫的情緒逐漸放鬆，我的心情逐漸變得空洞而沉重。計謀得逞的喜悅很快的就成了腦海裡早已麻木的狂歡，揮之不散，虛無又寂寥。
晨光灑進機艙，照亮了所有陰暗的角落，也讓我的雙眼感到刺痛。
「醒醒，我們快到了。」我搖醒了坐在地板，靠著身子呼呼大睡的亞斯。
他伸直了懶腰並打著呵欠，面帶疲倦的看著我。我與夏琳才是整夜沒闔眼的人，接下來的降落可以說是此行中最危險的部分，或許也只有他這種搞不清楚狀況的游牧民還能睡得著。
在貨機接近山脈盡頭後，連綿的山岳轉為平緩的丘陵，這一帶全是乾草地，從高空可以看得出人煙：除了山腳下的一些木屋之外，這裡看起來是比遊牧民的居住地要先進不少，但卻遠遠沒有新北洋島與雲木谷般發達。更重要的，是遠方出現的簡陋機場，除了壓實的黃土路面之外什麼都沒有，這些人真是瘋了才會拿命開玩笑。
「我們運氣不錯，在對流層裡飛行卻沒碰上風暴。」我說。
「可惜沒稱了妳的意，這架飛機並沒有加壓裝置，進了高空我們便會昏迷。」夏琳沒好氣的問道：「妳想在這裡降落？」
「這種事應該不需要我再次提醒妳。」我說。
夏琳拉著操縱桿，並使貨機轉向，我們在空中繞了個半圓，並與遠處的跑道對齊。緊接著，機鼻開始向前傾斜，高度逐漸降低，準備降落在那簡陋得令人心驚膽跳的跑道上。
「我得先說，我沒有什麼降落的經驗。」
「如果還想活著看見灰狼，就請妳專心點。」我收起武器，並坐了下來，以減少降落的震動。
「妳會為此付出代價的。」她咬牙切齒地說。
我不理會她的氣話，當機身逐漸接近了地面，緊張的氣氛也隨之升高。當我以為我們已經接觸跑道的瞬間，一陣強烈的衝擊隨即傳來。彷彿天搖地動、貨機似乎沒有安穩的在跑道上滑行減速，而是摔落在跑道上。
「妳在搞什麼？」亞斯不斷怪叫，嚇得不知所措。我氣急敗壞的對著夏琳大吼，這個傢伙未免也太過份了。
「我明明已降放下起落架了！」她尖叫起來，我暗自猜想她到底有沒有駕駛過這種東西。
就在我還來不及責罵她時，機鼻突然拉高，然後再次重重摔落下來。巨響與震動讓人站不住腳，我與亞斯狠狠的撞上駕駛室內的物品，各種零件紛紛掉了下來，讓人完全分不清楚方向。緊接著，金屬被撕裂的刺耳聲音從外側傳來，當我回過神來時，機身已經斜向一側，並且滑上了草地。
殘骸滑行了好一陣子，直到貨機逐漸的減速了，我努力站起身來，並看見了倒在地上的亞斯。背上的傷口因為強烈的衝擊，傳來了難受的劇痛，急忙中我狠踢了他幾下。他睜開眼睛，然後倒抽了一口氣，似乎很疑惑自己還活著。接著，我急忙望向駕駛座，看了夏琳的狀況，她要是在這裡死了，可就沒了作用。
夏琳的額頭滲著血，無力的倒在儀表板上。
「起來！」滑行終於停下了，我扭身抵抗那陣幾乎令人跌倒的慣性力，對亞斯吼道：「把她帶著。」
「克莉亞小姐，我再也不搭飛機了。」亞斯嚷道。
現在的局勢可來不及爭論這些，扭曲的機身以經破損，我立刻聞到了油料的氣味。我們的處境十分危險，貨機的殘骸隨時都可能起火，當亞斯背起了無力的夏琳後，我立刻扯著他的衣服拔足狂奔。運氣不錯，斷裂的機翼正巧把機身扯裂了一個大洞，我們急忙跳過那些銳利的金屬片，往外逃出。
我縱身從機身跳下，幾乎跌落在地。傷口還未癒合、又趕了整夜的路，這陣折騰已經快超出我身體的負荷，除了亞斯以外，我與夏琳現在都成了傷患，在其他居民趕來之前，就必須進入東方密林。我望向遠方，最接近的樹叢距離我們至少有好幾公里的距離，我們很可能來不及。貨機偏離了跑道，並滑行了很長一段距離，直到接觸了山腳的丘陵為止。這讓原本直接進入樹林的計畫宣告失敗，我們必須額外跑上很長一段路。
「我們在哪裡？」夏琳突然醒了，她在亞斯的背上掙扎著。
「下來，靠妳自己的腳走路。」我抓著她的領子，將她拽到地上。
「克莉亞小姐，不要這麼生氣。」亞斯伸出雙手，對著我做了手勢。「冷湯小姐的女兒沒有做壞事。」
「想活下去就聽我的！」我拉了亞斯的大衣，將他拉近我，幾乎是把臉貼在他面前。「我們可還沒離開雲木谷的勢力……」
我話還未說完便感覺到了身後的異狀，有某個東西碰觸了我的身體，當我急忙轉過頭來時，夏琳已經蹲坐在地上，雙手則抓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我身上抽走的手槍，並且瞄準了我的眉心。
「夠了！讓我走。」她眼中充滿了怒意。
「妳沒資格與我談判。」我吼道，立刻伸出手抓住了那把象牙色的手槍，夏琳搖了頭，接著緊閉雙眼扣下了扳機。
當她睜開眼睛時，驚訝的神情更大過於疑惑。我死盯著她的藍色瞳孔，若不是她還有用途，我可能會忍不住要了她的命。當她還沒有會意過來，我拉起她，並勾住了她的腿，狠狠甩動了瘦小的身體。
夏琳像是一片落葉般，翻了一個圈後跌落在地，她臉上的表情扭曲，似乎是痛極了。
「別把我當成妳所想像的白癡。」我抽刀抵著躺臥在地的她的喉頭，她的雙眼無助的望了我，並看著天空，留下了眼淚。
「騙子！」她哽咽著說：「妳這個騙子！」
「我是。現在，快給我起來！」我將她拉起，逼她站立。
逼著她站起身子後，遠方已開始出現引擎聲，我們沒時間了。我立刻催促她和亞斯開始奔跑，樹林的距離還有太遠，我們很可能到不了。這樣一來，所有的計畫都即將付諸流水，就只因為這個該死的人質所做的蠢事！這些乾草原並不平坦，奔跑起來十分不易，我們要逃走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我心中一邊咒罵、一邊奔跑著，當我覺得應該觀察一下情況時，我轉過了頭。幾十個駕駛著破舊摩托車的人正對著我們的方向疾駛而來，雖然我難掩心中的怒火，卻沒有任何與之對抗的工具，以雙腳奔跑的速度根本就沒辦法進入東方密林。當引擎聲越來越接近，我只得做好了與之一搏的必死準備，並用力握緊了那把刀。
就在沒命的奔跑時，身後突然發出了一陣爆裂的聲響，亞斯應聲倒地。我回頭一看，後方揚起了陣陣沙塵，一綑網子罩住了他的身子，他正倒在地上不停的掙扎，期望擺脫它們。
「亞斯！」我大叫。看著幾名騎著摩托車的敵人駛向了他，我放慢了腳步，準備轉身上前。
在我跨出一步後，某個東西卻絆倒了我，讓我重重的向前跌落。待我忍耐著疼痛睜開雙眼，確認自己沒有跌斷牙後，看見了那群前來追捕我的人們已經越來越近，而我身後則傳來了陣陣令人惱火的笑聲。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跟你談判。」夏琳的臉上掛著血水和眼淚，恨恨地說。
當那群人押著我，讓我像個囚犯一樣乖乖就範時，我拼命的大吼大叫，以各種所能想到最骯髒的字眼形容他們。這些人身上的衣著看起來都像是遊牧民，卻駕駛著機械化的交通工具，緊接著，我的雙手就被綁在身後，並且在頭上戴了罩子，並被安置在某輛摩托車後座上。
「安份點，否則我就得拿東西塞住妳的嘴。」某個人以奇怪的口音說著。
「你最好這麼做，否則我會拿刀塞進你最重要的部分。」我吼道。隔著罩子，我根本看不見他們的臉，我只能胡亂的宣洩著我的怒氣。
「我們好像做了壞事，克莉亞小姐？」亞斯的聲音問道。
「別逼我詛咒你。」我氣得幾乎留下淚來。計畫在最完美的部分卻功虧一簣，旅程很可能到此為止了，我也不會活著回去見到羅瑞爾。
魔手，似乎只能永遠存於想像之中，我也沒有機會看見他的真面目。要我接受凱瑟琳屈辱的審判，我寧可死，但這種狀況之下卻什麼都做不了。無論如何，他們目前還不知道我是誰，否則肯定會想狠狠羞辱雲木谷的敵人。在眼前的黑暗中，我思索著脫困的方法，卻怎麼都想不到，我也沒辦法一次對付這麼多人，更是在負傷的狀況下。
「這個傢伙，這個遊牧民是七印的人。」一旁傳出了夏琳的聲音，透著怨恨。「不要讓他回到哈坎達。」
「七印啊。」另一個聲音答道。夏琳肯定恨透了我，也將怒意轉移至亞斯身上，看來我們都凶多吉少了。
這真是最令人難以接受的結果。
「現在妳覺得妳占了上風，是吧？」我恨恨的說：「雲木谷的人們不過就是叛軍罷了，妳以為你們已經進步到可以對我們予取予求了嗎？」
「我對那些事不感興趣，我恨的是妳拿狄米屈來欺騙我。」
「我對妳的親情也不感興趣。」
幾秒後，我感覺到臉上被重重的甩了一巴掌。夏琳的怒意就只有如此嗎？我思索著，本以為還有更多的，即使再來多少我都能承受，既然是敵人，就快點無情的把我殺了。
「妳知道嗎？克莉亞女士。」夏琳的聲音逐漸轉為哽咽。「當妳告訴我，妳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時，我覺得我們是相同的人。」
「我們不同。」
「告訴我！」她幾乎是尖叫的吼著：「那些話是真的嗎？妳也不想一個人孤獨著，妳想要更多的一切。」
我沉默了，這個女孩太過天真也太過單純。在他身上我看見了自己，甚至還是幾天前的自己，我不知如何與之辯駁，當立場不同了，看待事物的角度也有所不同。我們之間相互的理解終究只是一小部分，沒有更多可以稱為交集的話題。
如果我真是以一個學者或醫生的身分到雲木谷去，我肯定會和她成為最要好的朋友。儘管身分相似背景也相同，也擁有相同的際遇，但她終究只是叛軍。兩個人的生命注定不會有重疊，有的只是被轉化成仇恨的過往。
若是可以，我好想幫助她與灰狼團聚，我好想，好想。
「是又如何？妳期望說服我什麼嗎？」
「妳為何如此無情？」夏琳憤恨的問道。
「妳又何必自做多情？」
比拉摩的想法，我似乎漸漸能理解一小部份了，或許只有他那樣子的人才真的有能力在外界安然無事的存活下來。自從與他同行後，一路幾乎是化險為夷，儘管我十分顧忌他，並極度排斥他處於團隊之中，現在卻發現獨靠自己根本就沒辦法安然的走完這段路。
總之，一切都無所謂了。
「該走了。」另一個聲音指示道，並且發動了引擎。
我被帶著，駛過這片乾草原，當聞見了油料的氣味後，我可以肯定自己正被帶往建築群的方向。那架貨機沒有起火實屬萬幸，但目前的狀況似乎沒有比被當場燒死好到哪裡去，更糟糕的是，所有的行李全都還在貨艙之中。
只要這些人前往調查，便可立即知道我的身分，雖然雲木谷不見得會將此鬧成外交事件，但羅瑞爾肯定名譽掃地。這下子反對者可有了絕佳的理由發動政變了，沒想到找尋魔手的任務竟然弄巧成拙至此等局面，說不定還會成為雲木谷在談判桌上的籌碼，更加助長凱瑟琳的氣燄。諷刺的是，克莉亞‧塔米西將不再是歷史上空白的一頁，我更可能會成為讓新北洋島劃上句點的罪人。
我幾乎快要忍不住祈禱那些殘骸突然著火、並且燒得精光。
「你們究竟是誰？」我無奈的問道。
「我們是這裡的居民。」載著我的人回答，我可以肯定他們都是遊牧民，奇怪的是，他們卻處於雲木谷的勢力範圍中。
「當雲木谷的走狗，滋味挺不錯的吧？」我出言諷刺：「如果你們全都聯合起來，根本就不必聽那些人的話。」
那個人嘆了一口氣，並不贊同我的說法。這在我料想之內，我本來就不冀望能夠改變什麼，遊牧民的愚蠢要是用對了地方，簡直是好用的不得了的武器。凱瑟琳不知道給了些什麼好處讓這些人乖乖聽話，並心甘情願替她辦事。
「你們都一樣。」他淡淡地說：「全部都一個樣。」
「我們和雲木谷可不一樣，你們這些人坐視著凱瑟琳對七印的屠殺，卻冷眼旁觀。到了現在，還在替他們工作，叫我如何不鄙視你們？」
「妳可能搞錯了某些部分。」他欲言又止，接著，像是吐出了他原先不願意訴說的句子：「我所信仰的便是七印。」
「這真可笑！」我吼道：「你甚至比那些人更卑劣！為了一點蠅頭小利來屠殺自己的族群。凱瑟琳給了你們什麼？金錢、權力或者是科學嗎？或者只不過是餵了你們一點酒，就可以讓你們這些人卑躬屈膝了？」
或許我刺中了他們的痛處，這番話似乎讓他無言以對。
「妳知道，這裡所出產最名貴的酒，便是灰燼莊園。」
「可不是嗎？瞧你們滿足的樣子，真令人作嘔。」我說。
「凱瑟琳從來沒有到過這裡，她只會利用那架航班來載走大部分生產出來的酒，很多年過去了，情況從來沒有任何改變。」
「這不就是你們奉若上天的人嗎？」我冷笑。
「所以我說，你們全部都一個樣。」他重複道。
我愣住了，這個人似乎想說些什麼？無論如何，他要將我帶回去，此點是不會改變的。但對於凱瑟琳的統治，他卻有不同的看法，他們與雲木谷似乎並不是我原先所想像的關係。
「無論是酒也好，信仰也好，族群也好，你們的想法就只有如此罷了。」他不屑的回答著我：「凱瑟琳也是一樣，她想要的太多，能做到的卻太少，最後便躊躇不前。現在充斥她心中的，除了這些酒產之外，就只有雲木谷那個小世界，或許還有埋在這裡的某些東西而已。」
「這可不像一個雲木谷人該說出口的話，是吧？」我問道。事情有些不對勁，雖然看不見四周，但夏琳肯定也在某個人的車上，若不是風聲與引擎聲蓋過了多數談話，她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這也不像剛撿回一條命的人會說出口的話。」他答道。
雖然演變成如此狀況，我又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說不定還有轉圜的餘地。雖然我不太可能說服他，但仍有機會套出些蛛絲馬跡，並準備下一步的進退。儘管如此，這次我可能已經幫不了亞斯了，想到這裡我的心中突然湧現了一股愧疚，他實在是個好傢伙，但這場旅途真的不適合他。
「你說，你們是這裡的居民？」我以平穩的語氣問道。
「有什麼問題嗎？」
「什麼樣的游牧民會住在這種地方？」我繼續諷刺著：「你們不會是被七印給趕走的可憐蟲吧？」
「山脈歡迎所有人，並非只有七印。」他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們來自很多不同的地區、不同的族群。」
我起了疑惑，這和意料中的大相逕庭。不同的部落竟然彼此容忍對方出現在雲木谷的領地，這種事也太詭異而不合常理。光是看見其他聚落與七印的劍拔弩張之勢，非要你死我活才肯罷手，他們根本就不可能理性的坐下來對談。
我們又何嘗不是呢？
「夠了，我知道你們不會把我帶給凱瑟琳。」我終於忍不住了。「你們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妳和從前的凱瑟琳很像，或許他會感興趣。」他說。
「他？」我心中倒抽了一口氣，雖然他真的不是把我帶去見凱瑟琳，但似乎是另一個與之關係密切的人。這樣的結果根本不會好上多少，說不定，比我所想的更糟糕。
「他是我們真正願意追隨的人。」他語帶敬重地說：「他是凱瑟琳的父親。」
創作內容
天青石之女 - 18 群山的游牧民
Era of Apocalypse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