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忍著想咳嗽的衝動，勉強地再吸進最後一口後，就迫不及待地將還有一大截未燃盡的香菸用石階上的殘雪給弄熄。
「媽的，真難抽。」
他洩氣地坐在神社的階梯上，從一旁的樹叢縫隙間往下看，從這裡能看見整個城鎮被一層薄薄的白雪給覆蓋。
悟看了一回兒，然後拎起放在身旁書包，儘管心有未甘，但還是俐落地從陡峭且冗長的階梯拾級而下，他在底下的鳥居外重新騎上了自己的腳踏車，沿著宮川的河堤繼續往學校出發。
教室內，老師在台前口沫橫飛，同學們無不奮力振筆急書，但悟卻是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他的成績原本在班上還算是中上的程度，但最近卻開始滑落，他的心裡當然也煩的不得了，但沒想到父母卻比他還要焦慮，母親甚至在上週五還親自到學校拜訪班導，悟覺得這實在有夠小題大作。
自己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悟也搞不清楚，只是覺得在升上三年級後，上學這件事就變得不再那麼有趣了，所有的一切都因為之後的大學入學考試而改變，一、二年級時都還會做做樣子的班會時間，如今全挪作自習或是進行總複習考之用，而原本會和自己一道走的回家社社員們，現在則是一放學就直接往補習班或K書中心報到。
大家為什麼都能這麼順理成章地接受這樣的改變？難道，只有自己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不合理嗎？
悟有種被背叛，又像被遺棄的感覺，就好像，如今在世界上還不知道要努力的，就只剩下自己了而已。
悟用不會被其他人注意的音量，用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並告訴自己不能再想那麼多，他試著集中精神注視著前方的黑板，但上頭密密麻麻的文字卻像是故意和他作對似的全扭曲成一團，悟突然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想抽煙的慾望在這個時候又突然浮現，他忍不住偷偷摸了藏在褲頭內袋裡煙盒，接著，他就決定待會一到下課他就要到屋頂去抽一根。
「真是無聊透頂的人生。」
翌日，
悟受不了母親在飯桌上對自己成績的窮追猛問，父親在一旁雖一句話也沒說，但那漠然的表情，卻讓悟感到更加難受，也沒把早飯吃完，他就以要早點到學校看書為由，逕自離開家門。
「到底我是他們兒子，還是成績是他們兒子啊，白痴！」
悟的心情鬱悶到極點，他只想早一點到神社哪裡，然後毫無顧忌地抽上幾根。
停好車，悟急忙地往階梯上頭奔去，他一邊跑，一邊急忙地從自己的褲袋中抽出煙來叼在嘴裡，準備將它點燃。
當他一抵達上頭的神社，要從口袋中取出打火機時，他發現就在自己平時所坐的位子上，有個穿著黑色毛呢大衣的男子就坐在那裡。
原本以為這裡只會有自己一個人的悟，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是楞在那裡，反倒是對方先開口和他說話。
「高中生可以……抽菸？」
經他一說，悟才想到自己的嘴正裡叼著煙，他趕忙地將它塞進自己制服褲的口袋，然後有些戒備地回看這名男子。
男子看見悟慌張的模樣，憋著笑對他說：「別擔心，我不是老師，也不會去向學校告狀的。」
聽對方這麼說後，悟稍稍放鬆一些，這才有心思注意到這名男子有些不尋常。
「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男子問。
「你不是……日本人吧？」悟試探性地提出自己的猜測。
「你怎麼知道？」男子看來對自己能夠看穿他身份的原因感到十分好奇。
「因為你的口音。」
「我的口音有這麼不標準嗎？唉呀呀……」男子打趣的說。
「觀光客？」
「嗯，觀光客。」
「喔。」
「你哩？」
「我？高中生啊。」
「我看得出來啊。」
「不然你想問什麼？」
「現在不是應該是好學生乖乖去學校的時間嗎？你怎麼會一個人跑到這裡？」
「要你管，而且……」
「而且？」
「我也不是好學生。」
「我看得出來。」
「咦？為什麼？」
「因為好學生不會抽菸。」
聽男子這麼一說，悟忍不住對自己問了這麼顯而易見的問題而笑了出來，看見悟笑了，男子也跟著一起大笑。
笑了一會兒，悟主動在男子身旁的石墩上坐下，將口袋裡的煙重新叼回嘴上。
「要抽嗎？」
「你抽吧，我不抽菸。」
「這樣啊……」
悟想了一下，然後將原本已經要點燃的煙又取了下來。
「？」
「不想害你得肺癌。」
「人這麼好。」
「好說。」
兩人又笑了一下。
「你從哪裡來的？」
「台灣。」
「一個人來？」
「是啊。」
「不無聊嗎？」
對於這個問題，男子低頭想了一下。
「與其說無聊，不如說一個人旅行本來就不是為了好玩。」
悟有些好奇。
「那是為了什麼？」
「為了……」
男子又停了下來，而且這次比剛才想得還久，雖然只過了幾分鐘，但四周安靜深沈的氛圍卻讓悟覺得過了有一個小時那麼久。
「我現在也無法確切地說清楚為什麼，因為我也還在尋找，但若真要說出個什麼的話……我想是為了要更貼近自己吧？」
貼近自己？這是什麼娘砲的答案啊！？悟忍不住這樣心想。
「這麼說好了，當我對下一個目的地完全不瞭解，也沒事先訂好房間、查好交通路線或景點什麼的，我會感到慌張，忍不住想上網或到書店裡去找資料，但自己身在外地，資料的取得不像待在家裡那麼方便，我必須去面對很多很多的不確定，我這才突然發現……」
「發現什麼？」悟急著想知道，卻注意到男子的眼神突然變得柔和。
「發現自己其實害怕活在未知、害怕對事情無法掌握、害怕突然、害怕意外、害怕去挑戰……」
「什麼嗎？知道自己這麼糟有什麼好的。」悟嘴裡雖這麼說，卻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些激動。
「是啊，自己竟然是這麼地不中用，但也因為認清了這一點，當我重新再回到平時的生活後，才發現周遭的人也都和我一樣，為了無法預知的未來而忙碌奔波著，我雖然還是做一樣的工作，過一樣的生活，看起來沒有什麼改變，但心境其實已經不同了，變得比較能坦然去接受活著就是這個樣子。」
悟聽得出神，儘管男子已經說完，他的思緒仍試圖去體會男子口中所說的那個境界而陷入沈默，這讓男子以為是自己的說明太過艱澀難懂的緣故，於是趕緊和悟說了聲抱歉。
「什麼跟什麼嗎……」悟的口氣也些埋怨。
「……」
「聽你這麼說，搞得我也好想去旅行！真是太過份了！」
看見男子露出詫異的表情，悟忍不住笑了出來，但他怎麼樣也想不到接下來男子要說的話。
「如果我說，我可以讓你去旅行，你真的會去？」
「當然，若有機會怎麼可能不去。」悟半開玩笑地說。
「那好，這給你。」
男子從自己的皮夾裡取出一張紙交到悟的手中。那是一張日本JR鐵路的「青春18」票卷，上頭原有的五個欄位中，如今只各別蓋上了京都與奈良車站的印記。
「這是……」
「你應該不會不知道這個吧？每一格都可以讓你在選定的那一天內無限次搭乘JR公司的普通列車來移動，我就是用這個從奈良坐車到高山來的。」
「這個我知道啊。」
「那你還想問什麼？」
「我是要問你幹嘛給我這個？」
「因為你說你想旅行啊？」
「我是有說啊！」
「所以哩？」
「可是你不是也要用它來旅行嗎？」
「喔，你是問這個啊。放心，反正我已經用不到了。」
「咦？為什麼？」
「我本來是向公司請了兩個禮拜的假要來旅行的，但在昨天我收到公司傳來的消息，要我提早結束休假回去。」
「怎麼這樣！不能向他們抗議嗎？」
「可以啊。」
「咦？真的可以喔？」
「只是工作可能不保就是了。」男子苦笑地說。
「什麼跟什麼嗎……所以你什麼時候回去。」
「就待會，我會改搭特急列車到名古屋搭機，我現在是趁著離開前，享受最後僅剩的時光呢，所以，少年啊！好好把握你現在這為時不長的悠閒人生吧。」
「才沒你想的那麼悠閒哩。」悟小聲地抗議，但男子似乎沒有聽見。
「順帶一提，你的家鄉真是個不錯的地方吔！」
「才沒什麼好的，不過就是山裡的鄉下地方。」
「我沒騙你，我可以用比你多活十幾年的人生資歷向你保證。」
「什麼跟什麼嗎……」
「我發現你好像很喜歡說『什麼跟什麼』吔。」
「要你管。」
兩人又相視一笑。
「若我沒記錯的話，這票是搭配你們學生放假的時間發行的，等你的學校放寒假，就用它去哪裡走走吧。」
「嗯，我會的。」
「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男子站起身開始順著階梯走下去，望著他的背影，悟的心裡竟有種依依不捨的感覺，明明才剛跟這傢伙認識的說……
「啊，還有一件事。」男子突然轉身停下腳步。
「什麼？」
「你笑的時候比你嘴裡叼著煙的時候要帥多了，就這樣啦。」
「什麼跟什麼嗎！」
男子背對著他揮了揮手，整個人逐漸消失在石階的盡頭。
悟看著手中的票卷，想要旅行的悸動在他的心中大聲地鼓譟。
創作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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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青春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