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在辦公室內，收得鍾繇的回覆。
曹操為了封田疇官爵，動員曹丕與臣下博議，曹丕、荀彧與鍾繇都主張尊重田疇的志向，曹操無法順勢而為，只好寢議，轉由溫情攻勢。
曹操借重與田疇交好的夏侯惇，由夏侯惇婉轉勸說，軟化田疇的心防。即使是夏侯惇來訪，田疇依然以死脅迫，終使曹操放棄封爵，改任田疇為議郎。
田疇封爵案，至此為止，可謂終結。
荀彧請人抄錄鍾繇的回覆，等待單福的到來。
「荀令君，您找我嗎？」
「請進。」
單福一進房，就有清雅的香氣撲鼻而來
荀彧的桌几上只有香爐，就像進入學堂讓人安寧心神。
單福不解望著荀彧，不知荀彧有何賜教。
「你來這裡有段時日了，還習慣嗎？」
「還可以……」
荀彧的服裝樸素，言語穩健，無需厲言肅行，就有一股威嚴。不過，荀彧的威嚴不會讓人惴慄不安，而是會不自覺注意起自己的儀容舉止。
單福挺起身，表現他對荀彧的敬重。
「我看過你處理的公事，整體不錯，不過細則有待加強。」
「……嗯。」
荀彧取出幾疊紙，上面寫滿對單福經手文書的評估與建議，謹慎詳細的程度，使單福不禁微微張嘴。
「不用著急，再過幾年你也會有這種水準。」
「是……」
單福拿起被訂正的文書，手搔著頭，思索如何改進。
「與人說話，請放下你的物品。」
「對、對不起。」
荀彧語氣平靜，單福卻背脊發寒，急忙放下手上的文書，像是做錯事的小孩。單福年過而立，竟出這種失措的行為，可見荀彧給他的壓力。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沮，黃河決於側而神不驚，我應無比此兩者更讓你震撼。」
荀彧為單福奉茶，茶水上有緩緩而升的煙霧，溫而不炙，正是最佳的入口溫度。
從茶水的水質、時間，再到溫度、環境的控制，最後呈上的水溫考量，如何細膩觀察訪客性格，比起訂正文書更加困難。
荀彧精研一生，為了盡好每次的接待責任。
「……荀令君的威嚴讓人生懼。」
單福雙手環抱茶杯，遲遲沒有入口。
「因為你臆測我的想法不果，才會感到恐懼。」
荀彧輕而易舉解答了單福。
單福曾是劉備的謀士，善於因循人性，制定謀略。他打聽各方，依然無法掌握荀彧的真實性格，在無法制定相應對策前，難免心生無措的恐懼感。
換言之，單福的恐懼出自於自己的內心，與荀彧沒有關連。
「這……」
單福的心思被荀彧看透，一時語塞。
「……」
「……」
瞬間，現場陷入了沉默。
荀彧平穩飲茶，給予單福思索的時間。
單福低下頭，尋找突破困境的機會。
單福的眼角瞄到荀彧後方桌几上的黑兔摺紙，心生一計。
「……荀令君，那只摺紙是令嬡摺的嗎？」
荀彧的桌几上只有基本的辦公工具，只有黑兔摺紙是唯一的私人物品。
荀彧總是給人莊重的姿態，卻有只可愛逗趣的黑兔摺紙，確實有些突兀。
「不是。」
荀彧彎身取得黑兔摺紙，將它放置於單福的眼前。
「……因為荀令君只有一名女兒，我想通常女兒比較會摺這些東西，才會以為是女兒，哈哈哈……」
單福近看黑兔摺紙，越發感覺它有幾分童趣，卻不是荀彧的女兒所摺，只能乾笑幾聲，紓解尷尬。
「不需為這種事感到羞恥，這樣沒有大將之風。」
荀彧按了黑兔摺紙一下，黑兔就像活了起來，輕跳了一下。
「啊……」
單福看傻了眼，沒有想到荀彧會示範使用方法。
「這是本來要接我的位置的人摺的。」
「……嗯？」
經過曹操的強力宣傳後，只要不是對朝政一無所知，多少都知道郭嘉會接替荀彧的位置。
荀彧與郭嘉的交情，曾是內務府的討論焦點。自從郭嘉逝世後，漸漸少有人提起，此事遂化為謎團。
單福未曾見過郭嘉，將這則消息當馬耳東風，但他現在看到荀彧對郭嘉所摺的黑兔摺紙愛不釋手，不禁懷疑兩人真有曖昧的關係。
「他與我，與你都不一樣，他已走出只屬於自己的道路，貫徹了理想。」
郭嘉以短暫的人生完成了，荀彧卻覺得理想變得遙不可及，必須以有限的人生培訓下一輩，寄託希望。
「……我有辦法嗎？」
單福發出自嘲，他不過是降將，怎麼可能創立非凡的功業。
「沒有人是無所不能，人貴於有自知之明，這是為了讓自己有所成長，而非故步自封。」
荀彧再度溫了一壺茶，這次他添加了些許的香草，讓茶水變得更加溫厚與甜美。只需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能讓平凡無奇的水變得甘醇，彷彿要讓自己變得偉大，也只要一個步驟。
荀彧未滿不惑，已是天下知名的尚書令，讓多少青年才俊為之風靡，視作偶像崇拜。
「……」
單福靜待荀彧的教誨，他也想要有荀彧這般不凡的際遇。
「我不擅長軍略布陣。當時擔任丞相的司馬一職，都是丞相獨自思索軍略，我對討伐青州兵毫無貢獻。我不以此為藉口，憑藉優異的文筆，說服賢士為丞相分憂解勞，並以文章宣傳收攬民心，協助丞相收服青州兵。我清楚我的才能的優與劣，同時評估丞相的才能，這就是自知之明。」
「這……」
單福的眼睛微微睜大，不敢相信荀彧會自曝底牌。
「這是內務官與謀士最大的區別。內務官要因應能力分配到適合的位置，謀士要隱藏自己的弱點，攻擊其他謀士的弱點。你若要長期擔任內務工作，你得轉變心態。」
內務由同儕同心協力完成，互有隱瞞成就不了大事，所以荀彧會不定期舉辦各式宴會，瞭解每位幕僚的能力與想法，並瓦解各自的心防，維繫內務府的團結。
「還有，你有包攬一切工作的習慣，這點請你改進。」
荀彧為單福倒了第二杯茶，這次的茶水頗燙，無法立即入口。
「……能者多勞。」
單福本欲入口，赫然發覺茶水頗燙，只好放下茶杯。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統領內務府，只評估是否可行與監督進度，不會干涉細則。」
「可是有些人做得不是很好啊……」
單福是不甘，但他不能直接否決荀彧，眼神顯得游移不定。
「有異議可經會議討論修正，不需私下會晤修改。每位事務官僚各有精通，你自認身兼吏、戶、禮、兵、刑、工之長嗎？縱使全能，一次管理數則大案，終究有心無力。」
荀彧自弱冠後擔任潁川太守的主簿，有近三十年的政務經驗，深感學有專長的重要性。單福是有出色的見識，但他的實務經驗不足，尚且難脫空有理論而無實際之譏。
「你回去再看一次你經手的文書，再讀一次他人給你的意見，不會都是沒有道理的。」
每一樁案件都要經過重重的評估與討論才能實踐，荀彧為了教導單福，特別抽了幾樁代表性的案件，供單福瞭解。
荀彧在挑選案件花費不少的時間，但只要單福能明白，他就覺得值得。
「……原來如此。」
單福低下頭，隨手翻了幾頁文書，終於體悟到自己的問題。
因為覺得自己最優秀，就認為他人的意見不值一提，大肆批評與修改，忽略了可能有更好的處理辦法。
「只要你虛心求教，內務官員都很願意教導你。」
荀彧稍微放柔語氣，期待單福的成長。
「謝謝您。」
單福笑著點了頭，坦然接受荀彧的教誨。
「最後，我要跟你說為官之道。」
荀彧持起關於田疇封爵的議文，交給了單福。
「這是……」
單福望著荀彧，這次他不再發表議論，要聆聽荀彧的想法。
「我僅節錄元常的議文。」
田疇封爵的議文至少十餘篇，荀彧也受命發表，但他只選擇鍾繇的議文。
「原思辭粟，仲尼不與，子路拒牛，謂之止善，雖可以激情勵濁，猶不足多也。疇雖不合大義，有益推讓之風，宜如世子議。」
單福唸了一次鍾繇的議文，不解荀彧的用意。
單福納悶荀彧為何不推薦自己的議文，而是要選擇鍾繇的議文，他並不覺得鍾繇的議文有何高遠卓見。
「是『子貢』而非『原思』，非為『拒』而為『受』，元常一時引錯，這點請不要在意。」
讀書百篇，總有記錯一二字；發表議論，難免口誤一二句。荀彧先行解釋，要單福不要執著於錯引。
「嗯……」
單福點了頭，只要讀了幾篇文章，都會知道鍾繇引的是《呂氏春秋》。
「元常以國家大業為重，表示田蓨令拒賞有失，這點不僅給予丞相顏面，更是舉出田蓨令的問題，故言『不合大義』。不過，他尊重田蓨令的心志，如孔子感慨子貢、子路所為有待商榷，卻不會大肆批評。最後，再以曹大公子的見解為依歸，表示這個想法非為他的獨見，支持曹大公子的想法。」
子貢推贖的典故是春秋魯國有條法規，當魯人成為其他諸侯國的僕役時，若有人贖之可向魯國報銷贖金，因此總有人會去贖人取金，取得贖人的美名，又使魯人回到家鄉。一次，子貢贖了人，卻辭退報銷贖金，孔子感慨子貢有失。因為子貢報銷贖金無損於贖人善行，但他不取報銷贖金，讓輿論以為贖人必須不取報銷贖金才是美德，只會讓人不去贖人，使更多的魯人無法回鄉，是成就自己的美德而傷害了公理。
子路取牛的典故是子路有次拯救溺水者，那人送牛表達報恩之情，子路坦然接受，孔子便言以後魯人都會勇於拯救溺水者。孔子沒有表示子路的舉措為正為誤，因為子路所舉可能導引為善，也可能趨之為惡。魯人不會再有因溺水而逝者是好，但是人們為善應是出自仁心，而非以利益為優先，倘若魯人是以利益決定一人生死，依然是違背了公理。
同理可證，田疇推辭爵位，是表達不慕榮利的高潔，卻失去封賞的原意。田疇協助遼東戰況為真，卻不接受應有的獎賞，賞罰失靈，對國家大業的影響不可謂不重。
比起曹丕、荀彧打轉在田疇的心志，鍾繇的見識是高遠許多。
「……原來司隸校尉有這層深意。」
單福重新咀嚼了鍾繇的文意，終於聽出除了引錯經典的深意。
常人總會執著於字句，尤其讀書人飽讀詩書，更易執著字字句句，不去思索文意，導致讀不出他人之見解。
「如果要仕途平步青雲，要學習元常，不要學習我。」
鍾繇在國家的公義、曹操的立場與自己的見解上，完全詮釋了圓滿的為官之道。他不需違逆良知，不需阿諛權貴，依然穩穩妥妥當名司隸校尉。
荀彧若非有與曹操革命的情感，曹操怎麼可能忍受荀彧直來直往的硬脾氣？荀彧明白自己的問題，但他已經難以隱忍。
「……荀令君？」
單福眉頭略皺，荀彧的際遇遠比鍾繇更讓人嚮往，荀彧卻勸他不要效法之，讓他頓感失措。
「要怎麼實踐還是看你自己，我能教你的就只有這些。」
荀彧按著黑兔摺紙，黑兔再度跳了一格。
黑兔依然跳躍，不過荀彧不禁懷疑自己還能飛躍幾回。
「我離開這個職位，就會取走它了。」
荀彧拿起黑兔摺紙，它總是給予他勇氣與慰撫。
除了荀彧以外，黑兔摺紙對任何人都是無用之物，沒有人會珍惜它。
「……」
單福沉默不語，不禁擔憂荀彧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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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七年春（西元212年），曹操掃蕩關中群雄，凱旋歸鄴。
從託管關中到實質管理關中，並可瞭望更西邊的雍涼地區，此事無疑重振了曹操自赤壁敗北的威望。
漢帝再度賜以曹操如蕭何故事，命其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
與此同時，曹操調整魏郡的疆域，割河內之蕩陰、朝歌、林慮，東郡之衛國、頓丘、東武陽、發干，鉅鹿之廮陶、曲周、南和，廣平之任城，趙之襄國、邯鄲、易陽，大幅增益了魏郡。
曹操明確向天下人展示他的權威可擬天子，又重設魏郡，下一步行動再清晰不過。
未久，董昭等員勸曹操進爵國公，九錫備物，以彰顯曹操殊大的功勳。
曹操以「自非聖人」為由，遲遲不接納董昭的勸進。
董昭擔任勸進要職，書信給諸要臣，要以簽章連署勸勉曹操，表示曹操進爵國公是諸臣所請，百姓所願。
夏侯惇等資深將領，本就期待曹操建立新的國度，董昭僅需妙語幾句，就能使他們欣然簽字；依賴曹操而存的高官，更是沒有抵抗的權力，二話不說簽了字，一時簽字者達十餘人，情況頗為熱烈。
荀彧自然也收到董昭的來信。
「昔周旦、呂望，當姬氏之盛，因二聖之業，輔翼成王之幼，功勳若彼，猶受上爵，錫土開宇。末世田單，驅彊齊之衆，報弱燕之怨，收城七十，迎復襄王；襄王加賞於單，使東有掖邑之封，西有菑上之虞。前世錄功，濃厚如此。今曹公遭海內傾覆，宗廟焚滅，躬擐甲冑，周旋征伐，櫛風沐雨，且三十年，芟夷羣凶，為百姓除害，使漢室復存，劉氏奉祀。方之曩者數公，若太山之與丘垤，豈同日而論乎？今徒與列將功臣，並侯一縣，此豈天下所望哉！」
董昭將曹操比為盛世之周公、姜子牙，衰世之田單，甚至有所過之，曹操仿若是橫亙千古的第一人，完全是董昭行文的風格。
董昭寫得順筆，文字一氣呵成，倒也是篇歌誦的佳文。
荀彧閱著信，只有冷笑以對。
「（……原來是丞相賜恩給陛下了。）」
曹操迎漢帝，漢帝居許都，是曹操與漢帝互解危機。
當時，曹操屠殺徐州百姓，又遭呂布奪取根據地，情勢一度岌岌可危，若無蒙塵的漢帝，曹操怎能以漢室忠臣的名義再度東山再起？
若無漢帝，曹操如何以區區的兗州獲得廣袤的中原大地？
若無漢帝，曹操如何大興征伐依然師出有名，致使其他諸侯納貢稱臣？
現在，曹操為了獲得更高的權勢地位，不顧舊恩，就將漢帝踢到一角，何能媲美輔國忠君的周公等先賢？
「（不論是自清文還是勸進文，都是引喻失當。）」
曹操幾年前發文自清，強調當今所為都是為了漢室，絕無侵奪漢室之念；現在卻要眾人勸進他為國公，以漢室有「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之盟，不僅是自相矛盾，且提示其他諸侯共擊曹操嗎？
「（……只要與陛下聯姻，撫育皇子，丞相再以禪讓為名獲得權力，不是更能維繫美名嗎？）」
當今漢帝個性倔強，不容許漢祚滅於他的手上，或是以家庭的力量，逼迫漢帝「自主」禪位，或是由其子嗣繼位禪讓，都比曹操直接稱王來得優異。
「（丞相僅願與刀筆吏諮事，只求群臣為他簽字，我何需多費唇舌呢？）」
荀彧有自信能以幾年的光陰說服漢帝退位，使曹操獲得「明君」的美名。但是，舉凡國務、政務與軍務，曹操都不再願意與荀彧先行磋商，荀彧也失去獻策的意願。
「（我曾經願意為了您，不惜髒汙我的手……）」
荀彧持起筆，眼眶泛紅。
荀彧眼底的海洋翻騰著，隨時都會突破既有的框架傾洩而出。
「（現在，我要傳達我的志向，不惜……）」
荀彧吐了一口氣，試圖維持運筆的流暢。
荀彧的海洋洩出了框架，源源不絕流了出來，濕潤了信紙。
荀彧寫在信紙上的墨字稍微暈開了，但他依然繼續書寫，直到寫到最後一個字。
荀彧美麗的海洋雙眸因海洋的流盡，終究化為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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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董昭收得荀彧的回覆。
董昭雙手發抖，不知所措。
荀彧是尚書令，是僅次曹操的第二人，他沒有連署簽字，更明言勸誡曹操放棄升任國公，完全出乎董昭的意料之外。
勸進表中沒有荀彧，整場勸進會與玩笑無異，董昭身為總召，如何不感到恐懼？
董昭持續書信數封，並請數名與荀彧友好的幕僚協助說服，但是荀彧的回覆都是同一句──
「丞相本興義兵以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
紙包不住火，曹操問起勸進的狀況，董昭只能一五一十托出進度。
曹操當然是勃然大怒，發出熊熊怒吼，使辦公於鄴城的官僚都得知荀彧沒有簽字。
已經簽字的官員不禁懷疑是否做錯了，尚未簽字的官員則決定再看情況，勸進案竟因荀彧而停擺不前。
消息迅速從鄴城擴展到全國，許都內部自然也不乏私下討論。
荀彧漸漸移交權力，由程昱帶單福實習，過著半退隱的生活。
荀彧不再留在書房內讀書練字，而是到農園種植作物。
荀彧的一生，總是在書房裡度過，在公務中度過。
他，厭倦了讀書，厭倦了公務，厭倦了交際。
他，已經失去追求完美的理由，失去實踐理想的動力。
所以，他，終於不必再戴著完美的面具。
「終於冒出芽了……」
荀彧望著黃花的嫩芽，經過辛勤的整地與除蟲後，黃花終於冒出了新芽。
「嘶－－」
穹光的眼睛閃閃發亮，牠已經預見滿園都是黃花的盛況了。
「父親……您看我帶了誰來？」
「（這是……湘兒的聲音？）」
荀湘依然嬌嫩的音色裡，有了幾分成熟的韻味。
荀彧轉過身，看到荀湘綻放溫柔的笑顏，手上還抱著一名沉睡的男嬰。
男嬰安穩睡於荀湘的懷中，甜甜的睡顏，讓人忘卻了煩憂。
「這就是我的外孫嗎？」
荀彧洗淨雙手，微笑看著男嬰。
「嗯！之前身材太臃腫，我都不敢出門了～萬一被人懷疑我不是父親的女兒怎麼辦？」
荀湘婚後不久，就傳來懷孕的好消息，不負眾望產下白白胖胖的男丁。
為了確保男嬰的狀況，也有不敢見人的疑慮，荀湘一直待在房裡。直到確定男嬰健康，與自己身材恢復後，荀湘才帶男嬰到處蹓蹓。
「有想好名字嗎？」
男嬰有荀家引以為傲的膚白，豐潤的臉頰像荀湘，和緩的眉宇有些陳群的樣子，想見未來會是秀氣的男孩。
「嗯……有些想法了。」
荀湘輕搖男嬰，喚醒男嬰，想讓男嬰見見英挺帥氣的外公。
「唔……嗯……」
男嬰勉強睜開了眼睛，睡眼惺忪，發出呢喃的模樣有幾分可愛。
「外公跟你的眼睛很像，對不對？」
荀湘要男嬰與荀彧四目相會。
男嬰甫睜開雙眸，瞳孔蘊藏著深邃的海洋。
「你的叔叔們都沒有這種眸子。」
有這種海洋般的眸子，在開枝散葉的荀家也是少數，更甭論外姓家族。
現在，荀家只有荀彧與荀攸。
「（他會走向何種人生呢？）」
荀彧諸子沒有這種眸子，荀湘之子卻有了這種眸子，使荀彧有感這名男嬰有無窮無盡的發展可能。
荀彧輕撫了男嬰的頭，不自覺展露了外公疼愛外孫的慈祥神情。
「我會努力培養他，說不定會比父親還要優秀。」
荀湘相信這名男嬰的未來不同凡響，產生了莫大的自信。
「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比我優秀是自然的。」
荀彧見荀湘褪去少女嬌羞的姿態，擁有人母應有的堅毅，嘴角揚起笑意。
荀彧希望下一輩、下下一輩、永遠都有出色的子孫。
「比起生處於亂世，我更希望他活在泰平之世。」
荀彧的手重了幾分。
荀彧希望在自己的一生內終結亂世，但他已經明確知曉這是一場幻夢。
荀彧只能祈求男嬰長大，能夠遠離殘酷的亂世波濤。
「泰平之世嗎……長文也是這麼希望，想將孩子命為『泰』。」
荀湘微微一笑，輕捏著男嬰的臉頰，為他命好了珍貴的名字。
「陳泰……是個好名字。」
荀彧唸了一次，滿意這個名字。
「啊……湘兒，妳來啦。」
單盈送荀粲到農園遊玩，看到荀湘的身影，驚呼了一聲。
單盈快步到荀湘的身旁，荀湘牽起陳泰的小手，要他與單盈打招呼。
「繼母，他是小泰喔。」
荀湘喊著剛定案的名字，炫耀她的寶貝兒子。
「好可愛喔，眼睛好美……」
單盈一眼就望到陳泰的海洋雙眸，雖有欣喜之情，卻也難隱落寞。
荀彧的妻妾，都希望寶貝兒子有荀彧的海洋雙眸，卻沒有一個如願，最後竟在外孫中見得，怎能不感到落寞呢？
「小粲，你也……」
「哈……」
單盈要荀粲過來與「外甥」打聲招呼，沒想到荀粲竟然從農園的土壤上挖出一條肥滿的大蟲，要給外甥難忘的回憶。
大蟲蠕動身軀，左右左右晃著，似乎很喜歡陳泰粉嫩粉嫩的雙頰。
「啊……好噁心。」
荀湘嚇得花容失色，後退數步，絕不能讓陳泰的初吻落到那條大蟲上。
「哈、哈……」
荀粲覺得有趣，不斷逼近荀湘，展現專屬於孩童的純真的惡意。
「不可以！」
單盈忍住噁意，趕緊抱起荀粲，逼荀粲放下手中的大蟲。
「……」
陳泰與荀粲幾乎同高，陳泰張著美麗的雙眸，凝視著荀粲。
荀粲依然拿著大蟲，在陳泰的眼前晃啊晃。
「父親，救救我！」
荀湘已經退到不能再退，不禁出聲請荀彧相救。
「粲……」
荀彧無奈調解糾紛，他是不畏蟲，但女眷都會恐懼，他只好勸說荀粲放下手上的大蟲。
「哈……」
荀粲不理會荀彧的呼喚，將手伸向了陳泰的臉頰。
「小粲，你怎麼會這麼調皮？」
單盈拉住荀粲，但荀粲不斷扭動身軀，讓她難以制止惡行。
「哼……」
當荀粲要以蟲吻招待陳泰時，陳泰突然伸出稚嫩的小手，將蟲推到荀粲的臉上。
荀粲壓根沒想到陳泰會反擊，瞬間就變成他與大蟲的初體驗。
「……哇！」
荀粲呆愣幾秒後，才驚覺這個悲劇。
荀粲急忙甩掉蟲，脫離單盈的擁抱，到穹光的身旁嚎啕大哭了起來。
「嘶。」
穹光隨便鳴了一聲，判定荀粲是自作自受。
「（……一物還有一物剋。）」
荀粲一向是家中的小霸王，大人頭疼，兄長無奈。
沒想到破解的辦法，就是找更小的來對付他。
荀彧不禁苦笑，現在才知道小孩間的攻防戰可以這麼有趣。
「……堂堂荀家，這番嬉鬧成何體統？！」
一聲嚴厲的指責傳入眾人的耳裡，使眾人如時間靜止，停下了嬉戲。
荀衍眉頭緊皺，面色凝重，嘴唇下沉，隨時都可能發怒。
荀衍遠從鄴城來訪，入門就看到有違荀家嚴謹家風的嬉鬧畫面，直接以荀家的大家長的身分叱責。
「兄長，遠道而來，怎麼沒先跟我說一聲呢？」
荀彧出面承擔荀衍的怒氣，平穩的語氣下，暗示荀衍沒有干涉他的家務事的權力。
「……伯伯。」
「大伯……」
荀湘與單盈也喊稱謂，神情有些尷尬。
「幾月沒見，荀粲是越發頑劣，君倩的又是怎樣？」
荀衍訓誡起荀粲與荀湘，絲毫不理會荀彧。
「兄長，教子不過，都是我的錯，您不如責備我吧。」
荀彧自然明白荀衍的用意。
荀衍表面叱責荀粲、荀湘，實則叱責荀彧。
荀衍來訪，從來都不是為了訪親而來。
荀彧態度從容，語氣平靜，隨時接受荀衍的賜教。
「……文若。」
荀彧越是沉靜，越是點燃荀衍亟欲壓抑的怒火。
「孩子間嬉戲很正常，叔叔就不要苛責了。」
荀攸稍晚而至，適時制止了一觸即發的火苗。
荀攸是名義上的晚輩，聲望與智慧位居荀家第一，荀彧與荀衍都必須尊重他。
「（公達也來了，看來都是為了那件事。）」
荀攸一向很少拜訪荀彧的宅第，卻隨荀衍來訪，荀彧不會天真相信他只是要緩頰兄弟的感情。
荀彧不連署簽字，不僅影響曹操升任國公，更牽動荀家的命運。
孔融悲劇歷歷在目，荀家人絕對不希望荀彧「無謀」的舉動，斷絕整家、甚至整族的榮耀與性命。
荀彧知道這天遲早會來臨，所以他的神情依然平靜。
「帶孩子買些衣服吧。」
荀彧指示單盈與荀湘，要她們不要牽扯這件大事。
「……嗯。」
單盈與荀湘懷著忐忑之心，不知是支持荀彧的想法好，還是支持荀衍的想法好。
「我想買些玩具給孩子，現在叔叔有七個兒子，一個女兒，還有一名外孫……」
荀攸比著手指，慶幸十根手指還夠數。
「我已經不用玩具了……」
荀湘搖著頭，她都嫁人了，怎會還想要小孩的玩具？
「妳是叔叔的寶貝女兒，不能忘了妳這一份。」
荀攸加強了「寶貝女兒」四個字，微笑要與女眷一起購物。
「（公達，你是希望我為了家人簽名吧。）」
荀彧應該要苦笑，但他笑不出來。
荀攸外愚內智，荀湘不是他的對手，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小粲就交給您照顧了。」
單盈處世經驗較豐，聽出荀攸的用心，她以荀彧的想法為依歸，要讓荀攸趕緊離開，不要干擾荀彧的判斷。
「我對調皮的小孩……咳。」
荀攸彎下身，與荀粲相望，故意嘆了一口氣。
荀攸眼底的海洋深遠，深遠到讓人沒有感覺到海洋的存在。
「……」
荀粲難得沒有出言，只是倚著單盈，略帶警戒看著荀攸。
「嘶。」
穹光懶散發出嘶鳴聲，動了幾下身，似乎想要有人為牠抓個癢。
「我……去幫窮光蛋……」
荀粲懷著不安的心情，奔到穹光的身旁。
「……我們一起去吧。」
單盈勉強擺出微笑，沒有想到荀粲會懼怕荀攸。
「……也好。」
荀攸望著穹光，眼底的海洋流動了些許。
「嘶。」
穹光的尾巴輕動了幾下，隨意回應了荀攸。
「兄長，我們到書房。」
荀彧離開農園，帶領荀衍到書房會晤要事。
分隔線
「你為何不簽字？！」
荀彧甫闔上門，荀衍就傾洩了滿肚的怒火。
「請喝茶。」
荀彧從容為荀衍倒了杯冷茶，這是身為主人要做的第一件事。
「你非得學孔文舉誅盡全家你才滿意嗎？你究竟有沒有為了家族的存亡與繁榮著想？！」
荀衍推開荀彧的冷茶，他沒有丟開這杯冷茶已是修養的極限。
「我不簽字，族中總是會有人簽字，丞相不會因我一人誅滅荀家。」
荀彧將冷茶放回桌上，荀衍不領茶也在他的意料之內。
「你是說笑話嗎！堂堂的尚書令，竟不簽署第一人？！」
荀衍的眉間都擠出深刻的溝壑，雙眼也冒出了火花，只差沒有擒起荀彧的衣袖。
「既然如此，兄長就代我簽了，如何？」
荀彧像是埋藏於極地的千年寒冰，一下就消滅了荀衍的熊熊怒火。
「丞相要的是你，不是我！」
荀彧所言，刺中荀衍的心坎。
荀衍若能取代荀彧，何必到此與荀彧理論？
「那就對了。我不簽，兄長又能奈我如何。」
荀彧的雙眸整片漆黑，像是深不可測的海底，理當讓人不寒而慄，但在他絕美的容顏與高貴的氣質的襯托下，顯得嫵媚動人，宛如墮入邪道的仙子。
「以前的你就算是任性也會以家族存亡優先，自從遇到那個人後，你就變成了離經叛道的人！」
荀衍將矛頭轉回郭嘉，深信荀彧是因為認識郭嘉才會變成這樣。
「……」
荀彧只是微笑，沒有出聲。
「文若，現在還來得及……」
荀衍沒有與荀彧談判的立場，只好將過錯都推到郭嘉身上，相信荀彧會有迷途知返的一日。
不過，荀衍犯了荀彧最大的忌諱。
「兄長，您說得不錯，我本來就是任性的人。」
荀彧發出冷聲，大方承認荀衍安置給他的罪狀。
「……文若？」
荀衍發覺了荀彧的異常。
荀彧一向尊敬兄長，從來不會出言頂撞荀衍，現在卻直接否決了荀衍。
這讓荀衍失去了方寸。
「我是任性的人，一直都是。」
荀彧微倚在桌几旁，帶著幾分勾引的姿態，如同嫵媚的美人，完全沒有荀彧平常給人端莊典雅的姿態。
「將您們送到冀州，是不想讓您們以家族利益為由干擾我做事，並非是為了家族存亡。」
荀彧語氣輕柔，說出來的話卻比名劍干將、莫耶更為鋒利。
「從小我的所作所為，不作不為，都是家中的笑柄；成為荀令君後，我的所作所為，不作不為，都是家中的表率……」
荀彧將冷茶交給荀衍，荀衍伸手去接，荀彧卻在即將接手的一刻放了手。
茶杯掉在地上發出迸裂聲，邊緣也有崩裂，冷茶順著縫隙流到地面，地板上滿是茶水，荀彧與荀衍的衣襬，也因冷茶的濺出而沾濕。
劇烈的聲響，破碎的茶杯，象徵荀彧與荀衍的感情。
「事實上，我不曾改變過。」
荀彧本欲留給荀衍最後的美夢，不過事到如今，荀彧也沒有必要偽裝了。
荀家最美麗的招牌，最完美的範本，不過是離經叛道的背叛者。
荀彧的惡作劇，徹底幻滅荀衍的美夢。
「你……怎麼會……這麼想？」
荀衍理當氣憤，怒罵荀彧怎可這樣理解家人，他卻渾身發抖。
荀衍伸出的手也跟著發抖，驚惶不安的雙眸洩漏了他的情緒。
「兄長，當時的您們是怎麼看待我與蓉兒的？鄉里間的笑名究竟是從哪裡傳出來的……您心裡有數。」
荀彧走到荀衍的身旁，對荀衍擺出殘酷的微笑。
「你……你……」
荀彧眼底的海洋就像將荀衍吸入黑暗中，讓荀衍難以說出完整的話語。
這就是東窗事發。
族中同輩子弟嫉妒荀彧擁有出色的文采與英俊的容貌，總以唐衡之事取笑他，最後傳成鄉里皆知的大笑話。
荀彧默默承受，進德修業，獲得名士何顒的「王佐才也」的評價後，在族人與鄉人的愕然下，瀟灑離開了家鄉。
「王佐」是孤高的志向，不是以家族利益為先的潁川荀家所能支撐，所以荀彧必須擺脫族人的控制，才能實踐理想。
換言之，在荀彧的眼裡，潁川荀家對他的妨礙遠高於幫助。
「兄長，請回。」
荀彧開啟門，送荀衍出門。
書房從門外透入了光，理當讓人覺得光明舒適，荀衍卻毛骨悚然。
因為，經陽光照耀的荀彧，依然是那麼高貴和善，沒有一絲惡意。
荀衍終於明白，他不可能控制荀彧。
「叔叔，我買了蜜果子。」
當荀彧開門後，荀攸拿起一袋的蜜果子，邀請兩人共食。
荀攸已在門外有些時間，但他選擇裝傻，不讓荀彧與荀衍尷尬。
「……我不吃那麼甜的食物。」
荀衍拋下話後，快步離開了書房，維持身為兄長最後的顏面。
「好甜。」
荀攸已經拿起一條蜜果子，本要交給荀衍，但荀衍匆匆而去，他直接就地咬了一口，並皺起眉頭。
「這是配茶的甜食，直接吃是甜了。」
荀彧回到房內，倒了一杯冷茶給荀攸。
「……地板怎麼是濕的？」
荀攸跨過潮濕的地板，他可能知道剛才發生何事，可能也不知情，但他佯裝納悶，就像是名愚者。
「茶翻了而已。」
荀彧拿起布，蹲在地上擦拭，不讓兩人踏水汙地。
「比起叔母做的甜果子，外面賣的甜果子真是又甜又硬。」
荀攸飲了一口茶，想起唐蓉總會在新年時候製作甜果子，分送給內務官員與親戚好友。
荀攸不喜歡甜食，總將甜果子交給孩子們處理，孩子們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直到唐蓉逝世，荀攸才明白她的甜果子是一絕的滋味。
「……或許吧。」
荀彧很少購買市集販售的甜食，無從推知荀攸所言是否正確。
當荀彧清好地板後，荀攸將甜果子交給他。
「又甜又硬的甜果子……丞相年紀也不小了，牙齒還咬得動嗎？」
「配壺好茶，總是吃得進去。」
荀彧與荀攸都以甜果子影射時事。
「要泡壺好茶，還要有好茶人，現在丞相只有一杯清水，如何品味甜果子的滋味呢？與其指望好茶，不如調整甜果子的甜度與硬度。」
荀攸飲著荀彧放冷的茶水，只感受到茶水的鮮甜，沒有冷茶的濃膩，是相當順口的好茶。
「調整成讓丞相滿意的甜度與硬度就不是甜果子，而是蓬鬆的糕點了。」
荀彧輕咬甜果子，這條甜果子不如唐蓉所做，但也有些滋味，不能稱為劣作。
「寧可被人唾棄，也不願改變了嗎？」
荀攸擱下冷茶，他已經清楚荀彧的心志。
荀攸希望荀彧做條改良的甜果子，但荀彧堅持要當條又甜又硬的甜果子，被人丟在地上斷成兩節。
這樣的荀彧，不是柔聲幾句，威脅幾句所能轉變。
「連署簽字，就交給你了。」
荀彧輕拍荀攸的肩膀，繼他之後，唯有荀攸有資格代表整體荀家。
「咳……」
荀攸輕嘆一口氣，他不介意簽字，他只在意荀彧未來的處境。
荀彧不簽字，不僅影響他的仕途，甚至會成為家族的公敵。
一旦失去了根，荀彧還能生存嗎？
創作內容
《孤蒲》第五集第十一章01（荀彧、郭嘉）〈每週一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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