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了直背脊,手掌從第一顆釦子往下順,藉著鏡中的倒影確定了自己全身上下沒有一絲皺摺。
白色上理所當然一條黑色,外邊又是上下皆黑,那是最黑的黑。會有這種顏色,肯定是因為連上帝都知道,人類需要可以藏匿東西的地方。這個地方必須可以把想探索的人一口吞下、永不復生,例如玫瑰異常盛開的凌亂後院、例如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室、例如一本上鎖的日記、例如一具棺材。
他推開警局樓上房間裡不朝街道的窗戶,冷空氣教人一陣哆嗦。
思索了一會,他脫下十五年來始終合身的西裝,給自己加上一件馬甲,再把西裝穿回去,還是一樣合身。
他始終不懈怠的事情只有兩件:工作,以及保養身材──為的是隨時能穿上這件西裝。
垂柳在風中招搖,彷彿在指示著來人。他往靠近北方的預定地點前進,路上不時問候前來觀禮的賓客。
「嗨,警長,今天天氣不錯。」有人認出他的背影,小跑步過來,和他並肩走。
「可不是嗎。」他朝上一比,自然地笑笑。
稀疏的雲朵斜躺在灰冷冷的天際,蒼白的太陽別開臉,不願給予這片墓地太多人世的溫暖。
「來的人還真不少。」
「可不是嗎?」向他搭話的人聳聳肩,學他說了一句:「誰也想知道那女人可以裝到什麼時候。」
「可我看她是很平靜的。」
「平靜,當然啦!都辦過三次葬禮了,再沒天份的人也可以讓臉皮跟石像一樣。」
「別先入為主才好,哈洛。畢竟她的丈夫都老了,知道天使原來是那麼美麗,他們自然願意趕赴天堂。」
「不,警長,我很確定她不是無辜的。記得湯姆醫生說過什麼嗎?『臉色發紫,死前嚴重頭暈、反胃』,這分明就是被毒死的!況且我們都知道……我的店舖被闖空門那回,小偷是一直都沒抓到。」
「這就是我的過錯了,哈洛,是我辦事不力。」他委婉地說,隨即垂下眉毛,笑了一笑。「不過我跟你說過很多次,小偷出現的時間點我在那裡巡邏,我可以用上帝的名字跟你保證,我真的沒有看到她出現在那裡。」
「不不不,我決沒有要責怪您的意思。但警長先生,你眼光可得犀利點,非得抓住她的破綻不可。」
遠遠地,彷彿可以聽到他的話聲那般,那道清瘦而美麗的黑影轉頭過來,向他點頭致意。然而他在這叫喊都未必可以聽清的距離就能看見,那女人回頭的速度快了幾秒,似乎有些驚慌。
他笑了笑。那女人絕非是任何時刻也毫無破綻的,他很清楚這點。
「……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
開開合合的嘴唇像是兩片木頭,而自那當中吟誦而出的經文,平板得不禁使人以為,牧師在主持葬禮前先吞下了一台手持式收音機。所有人都將手按在胸前微微頷首,以表對死者的敬意,但在水松的陰影下,他們各各清楚誰都沒有專注聆聽經文,而是看著遺孀如同雕刻的面龐。
「……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
所有人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阿門。」
桃花心木有著教人沈醉的紋理,然而在毫無精神的陽光映照下,它的光澤也顯出那麼一分神秘和壓抑。他站在女人的身邊,斜著視線看她,一直到棺材完全降入墓穴中為止,她都沒有偏移地注視著。
按照習俗,要由她先獻上玫瑰,其他人跟著往棺木上投擲玫瑰。但她打從第一次葬禮開始就是往棺木上丟鳶尾花,層疊的花瓣彷彿掩藏所有不可告人的話語,顏色深沈。所有人都皺著眉頭,拚命往她那裡丟下玫瑰,試著蓋住那抹黑色。人們都說,她的舉動褻瀆了傳統,肯定會讓她身後的災星更加猖狂──前提是丈夫相繼死亡的厄運,確實都是來自於那災星,而不是她。
黑紗下的面容,跟十五年來他每次參加葬禮時所看到的容貌如出一轍,宛如她一向將這面容掛在衣帽架上,不過今天出門時順手安在臉上而已。
墳土將棺材完全覆蓋住的前一刻,他才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轉向如今已從視線中消失的棺木,想著若是換作自己,是否願意為了感受到一絲喜悅而躺入其中。
使垂柳揚起細枝的風,帶來了像是嘆息的聲音。
結束後,他們回到喪家的客廳,一起享用賓客們帶來的食物,由賓客準備食物的習俗這時幫了大忙,否則人潮離去後,食物肯定都要倒進垃圾桶。這時候原該輪流追悼、懷念死者,但所有人都對此興致缺缺。不過,那並不代表他們並沒有任何想說的話。一小撮一小撮蝦米似的人群,各自佔據了客廳的角落,人們咬一口鮭魚小點、喝一口酒、說一句話。
「誰讓提米去地下室的?真是沒有教養。」
「少來,你們都很想知道那裡是不是有什麼化學用具吧,我們提米可是很善解人意的。」
「太好笑了,瑪莉,我可以跟妳賭二十塊,那裡什麼都沒有。」
「你怎麼知道?」
「因為華萊士大前年就去過了,他也偷看過廚房碗櫃──喔嗨,警長先生。」
「各位,提米那年紀亂闖房間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華萊士都幾歲了,告訴他別太幼稚。」
「是,警長先生。」
告誡完餐桌邊那些笑嘻嘻的青少年後,他越過他們想拿鮭魚小點,不過沒了,只好改拿黃瓜捲蝦肉。
她坐在風琴前面,背脊打得比鉛筆還直。他走在她身邊,將放著小點心的碟子放在風琴琴鍵上,她原本微微抬著下巴,似乎在向面前牆上每任亡夫的相片懺悔,聽見他的腳步聲才斂下視線,慘白纖細的指尖擱在黃瓜片邊上,似乎會被染上那憂鬱的綠色──然而她甲心中間透出一點點玫瑰紅,讓他清楚知道那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她一口吃下那份點心,黑紗下投來一道聊表致謝的視線。
終於覺得自己能夠與她交流後,他才開口。
「我很遺憾。」
「請不要感覺遺憾,哥哥。」
黑紗掩蓋了她線條雅致的薄唇,但沒有掩住那道紅酒似的聲音。
「你應該為我開心,我並不會因為丈夫過世而開始煩惱家計。」
「不妨說就是他過世了,妳才不煩惱的吧?」
「我很高興那些保險人員並未為難我,但我絕不是想為了增加他們的工作,才招呼推銷員進門的。我的丈夫都很年邁,他們的想法很簡單,那就是深怕自己若突然離世,我一定孤苦無依。」
「我並不認為他們走得很突然。」
「那我想你就是在質疑上帝的安排了,哥哥。巴黑不是那樣說過嗎?『沒有什麼比死亡要來得確定,卻又沒有什麼要比死亡的時間更不確定。』況且,對於我可憐的丈夫們而言,死亡早就已經不再是天際的烏雲,而是尾隨腳步的陰影。」
他笑了笑,旁人肯定不會責備他,畢竟他是一個警長,而不是律師。他的職責跟專長是尋找蛛絲馬跡、偵破案件、逮捕犯人,而不是逞口舌之能,從表現得完全無辜的新寡婦女口中挖出她死咬不放的祕密。但跟他妹妹有關的三樁案件──現在又要多一樁了──他最後都只能在滿臉不可置信的同僚面前,蓋下大大的「未偵破」印章,然後將檔案統統收進櫃子裡。
他能怎麼辦呢?人們懷疑他的妹妹為丈夫投保然後毒死他們,但不要說沒有找到毒藥,她甚至沒有根本去過店舖遭竊的那家雜貨店,他們已經調查了十幾年,沒有任何一個人證可以證明,她曾經出現過在雜貨店後門,冷著臉用工具破壞脆弱的金屬鎖。對他來說,光是做出這種推測就失禮至極,她可是個手無縛雞之力、只懂得彈琴刺繡的千金大小姐。
「看見妹妹不再敗壞門風,隨便跟老年人結婚,使你很愉快嗎?哥哥。」
「不,妳是因為愛才嫁給那些人的,為此我該怎麼責備妳?」
「你聽見我們身後的寂靜嗎?哥哥,你不該偏袒我。」
「──但誰都知道,我親愛的妹妹,我從來沒有偏袒過妳。沒有的事就是沒有,這裡的人都是很講道理的。」
「真是毫無破綻。」
她似乎很享受那種針刺般帶有指責意味的視線,掀起面紗,衝他露出一個嬌豔的笑容。
他能夠確信一件事。
她對每任丈夫都露出過一次那樣的笑容,然後讓那些人為再見一次這笑容而容忍一切:不同床共眠,沒問題;不一同出門,沒問題;購買保險,沒問題。他不會輕易被這笑容動搖,但這房間裡有誰也不會,那就不好說了。他的妹妹善於捕捉男人,因為要追逐的男人是那麼遙不可及,所以才無謂地、無止盡地、無法責怪地,把自己的魅力淬練到了極致,他相信這房內的所有單身男性都願意娶她回去,即便她就像一隻迷人的母蜘蛛。
「往後還打算結婚嗎?」
「當然了。我的愛怎麼會那麼容易就死呢?」
她將手掌輕輕貼在左胸,彷彿死者試圖感受自己的心還在跳動。
「我愛的還不死以前,我的愛是不會死的。」
「那咱們還有好幾場葬禮得辦囉。」凝滯的寂靜彷彿一點點溢滿了毒液,他打趣道,試圖緩解沈鬱的氣氛。
「還是說,警長大人要考慮跟我結婚呢?或許跟你在一起,我身邊的災星統統都會消失。」
她的聲音在笑,但從黑紗底下投出的視線冷冷的,就像今早,桃花心木棺材上倒映出的晨光。
「別開玩笑了。」
他看著宛如黑色鳶尾的她,視線可以把花朵燒成灰燼,聲音卻沒有一點溫度。
「雖然為了廣大的鎮民著想,確實該找個比較適合過世的受害者和妳結婚,困住災禍才對。」
所有人終於都笑了。
作為喪家的親屬,他幫忙她整理剩下的杯盤狼藉。她是個千金大小姐,除了做飯給丈夫以外,要她做其他家事都幾近於一種凌遲,身為哥哥,他自然非常理解那點。他借了個衣架,掛起自己的西裝外套,這就捲起袖子到廚房去洗碗。洗碗時,他聽見客廳傳來風琴聲,悠揚的大調不時夾雜小調,彷彿在獲得解脫的心情之中,夾帶著想要告解的語句。
神啊,處罰我吧。沒有任何地上的法官可以判我的罪,能夠處決我的只有祢,而能拯救我的,只有他。
他閉上眼睛,任由那道悲哀的旋律浸透自己的四肢百骸。
「那我走了。」
一切都打點好以後,他對出門送客的她微微一笑,看向門邊的桃花心木。
「等到它長好,差不多又該辦葬禮了吧。」
他們一向只在葬禮上見面,畢竟他是原應追查她、到死也不放手的警察,而她是涉嫌謀害了四任丈夫的黑寡婦,除此之外還是兄妹,除了以親屬身份出席她家人的葬禮外,他沒有什麼見她的理由。
「是啊,跟鳥有關的東西都要埋在這樹下,等鳥死了,就要埋在樹裡。」
她摘下面紗,蹲下去,好像年少時那樣,挖開了樹根旁邊某個隱密的位置,挖得很深、很深、很深──接著,她把面紗跟原本就在裡面的東西埋在一起。
他並不覺得奇怪,那是他習慣埋東西的位置,二十年前,他殺了她的寵物鳥,也是埋在那裡。
只要他想殺掉她的鳥兒,他就會挖開那裡的土。
第一次謀殺時,他還很年輕,手法自然也是拙劣不堪:他趁她午睡時打開籠門,拿出裡面的鳥,扭斷了牠的脖子。醒來後,她看著躺在他寬大掌心的雛鳥,立刻跟不諳世事的公主一樣大哭大嚷,不斷搥打他的胸膛,最後伏在那裡哭泣。那時他已經開始抽高身子,她的胸前也漸漸隆起,早已不是可以不問距離地相處的年紀。
但他們並不在意那點。
況且,那時他們的父母出門去參加午宴,並不在家。
「你太過分了!為什麼要那樣對牠!我討厭你!」
「我看不慣牠跟妳待在一起。」她的頭髮有點捲,或許是被他的手指給弄捲的。
哭夠了以後,她用手帕擦乾眼淚,鼓著臉頰看他,嘴唇泛著晚霞的顏色。
「你真傻,只要跟我說我就會把牠送給你的。你明明就知道,我什麼都會給你的。」
「妳才傻。」
他的聲音變得很小很小,小到必須靠得更近才能聽見。
「誰說我是想要那隻鳥了。」
在父母回來以前,他們一起埋了那隻小鳥,為他頭一次展現出的東西,立下一個足供紀念的美麗墓碑──她不怕髒,親手在那裡種下充滿異國風味的黑色鳶尾花,等到花開,他們就並肩欣賞。那樣的藏匿地點,只有他們知道,就在桃花心木下,鳥的屍體可以證明他們之間無法切斷的聯繫。
時間過去,他們擁有各自的生活,他成了挺拔的警長,而她嫁了人。
但他們仍舊共有著關於死去鳥兒的祕密,或者說他們即是靠那祕密維生。
如果不算那最初犧牲的一隻,如今已經死了四隻鳥。
最後,又會有多少桃花心木下,埋著多少死去的鳥,長出多少鳶尾花?
回到警局樓上的房間,他刷了刷西裝,然後把它掛在衣櫃中最顯眼的位置。他知道,他還在、而她也還在的這個地方,一定會再舉行下一次葬禮。
到那時,他還要再穿著這西裝去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