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放下你的湯匙〉
我最近有點偏頭痛，之前並不會這樣。
不，請不要誤會，坐在我肩膀上的那個人，打開我的腦袋、用湯匙挖裡頭的東西吃的行為，已經持續一年多了。如果只是那樣，我是不至於偏頭痛的，之前他也會這樣，但我頂多會覺得腦袋有點癢，有時候我甚至很喜歡那種癢癢的感覺。
我與他相識是在一年多前，那時我剛到我目前就職的公司工作。那是一間小公司，我的老闆自豪於公司裡隨意到有點隨便的氣氛，歡迎我的第一句話就是「盡量把這裡當自己家」，我看著稍有年紀的同事，很難想像這裡是一家翻譯社。
就在那時，我看見那個拿湯匙的人，正坐在我主管的肩膀上，交叉雙腿好固定自己的身體，好整以暇地剖開我主管的腦袋──噢，多神奇啊，一滴血都沒流──用湯匙挖裡頭的東西吃。那人吃得不甚滿意，就好像我主管的腦袋裡裝的是放得太久的蘋果泥。
「呃……」我指著那個人，不太肯定地問：「請問那個人是？」
「哦，別在意他。我們這行業經常看得到這傢伙，」老闆聳肩，比著自己的頭。「腦力活嘛，妳應該很清楚。以前那傢伙纏著我，但我年紀大了以後腦袋乾巴巴的，就把他趕去纏著別人了。」
雖然我主管似乎並不感覺到疼痛──事實上，她像是根本感覺不到那個人正在挖她的腦袋，甚至感覺不到他就坐在自己肩上──但我還是不想像她一樣，被那個拿湯匙的人注意到。
但事與願違，基於我一絲不苟、認真過度的性格，老闆很快就把整頓這家公司的部份責任交給我，好像認為我可以成為這個半廢墟的一根好柱子。很快地，文件行程、譯者管理、舊資料整理、各種軟體的學習跟資料統整，加上平時的校稿翻譯工作很快就落到我頭上。
我剛才說了「落到頭上」對嗎？那並不是種比喻。
那個拿湯匙的人注意到我了。
「不好意思，」到職後兩個多月，我一邊飛快地打字一邊用為難的表情看著老闆。「我真的覺得太早了，我是說……」
我比了比那個憐愛地撫著我的頭的人，他就坐在我的肩膀上。雖然他沒有臉，我卻能感覺到他低下頭，鼻尖幾乎觸及我頭上的髮旋，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發出滿足的嘆息。
「又是新鮮的腦袋，天曉得我已經多久沒有迎來新鮮的了，妳知道嗎？這裡簡直像座紙牌屋，之所以不會倒，是因為我努力吃啊吃的，把好運帶來這裡。」
那個人低語著靠近我耳邊，雖然那時是秋老虎肆虐的時候，我卻抖了一下。
「我可以聞到，妳是無處可去，所以會在這裡生根的那種人。」
「──哦，看哪，這傢伙好像挺愛妳的，我很少見他這麼親近新人，妳肯定很適合吃這行飯。我是怎麼說的？妳性格穩定、有條有理，最重要的是有責任感，妳知道妳肩上那傢伙是最討厭別人隨便把他給拋下的了。你們倆肯定能處得挺好。」
我老闆很滿意一下就跟條毒蛇似地纏上我的那傢伙，又補上一句。
「對了，如果妳被那傢伙弄得太疲倦，盡管叫他下去讓妳放鬆，妳下班以後他就會離開了。他不會跟著妳回家的。」
是，按常理來說，那個拿湯匙的人當然不會跟著我回家了，誰會回家後還工作呢？我笑了一下，想讓老闆知道我聽懂他的話，肩上的人卻冷冷笑了。
「哦，我當然可以了……但我不想嚇跑妳，親愛的。」
那個拿湯匙的人第一次剖開我的頭，是我第一次獨力負責某一個數萬字專案的時候，那時我很緊張，因為我們曾經搞砸過這家客戶的文件，讓他們放話說絕不會再找我們合作。老闆對我千保證萬保證他會幫忙我，畢竟我只是一個新人而已。
「哦對了，假如我太忙，妳當然也可以找主管幫忙，她跟我差不多。」
差得可多了。
那陣子我主管經常請假（我暗自希望她不是為了逃避那份文件），大多時候我都獨自一人，對著根本不懂的加工機名詞發愣，一邊慢慢查資料，就在那時，我肩膀上的人發出再也受不了的聲音，用又長又尖的指甲劃開我的腦袋──真的不會痛，也不會流血──將湯匙噗一聲插了進來，有點癢癢的。
「你能不要給我找麻煩嗎？我已經很忙了。」我對著頭頂埋怨道。
「我這是在幫忙妳，我吃我該吃的，妳工作就會順利些。」那人發出舔弄嘴唇、躍躍欲試的聲音。「啊，我忍耐了這麼久，終於可以開動了。」
確實我的工作順利很多，但那人終於滿足並將湯匙拿走後，我有種精疲力竭的感覺。之後，那種感覺沒有消退，而是一天一天變得更沈重，就像一床床多餘的被子不斷蓋在我身上，讓我連睡覺都不能安穩。我觀察了一陣子，發現我只要專注於工作，他就會像逮著我注意力的空隙一樣爬到我肩上，交叉著固定自己身體的雙腿，將我的脖子勒得緊緊的。他挖著我的腦袋大快朵頤，同時也像給了我一些靈感那樣，讓我完成大部分困難的工作。
這是一家經營得不太容易的公司。運氣不好的話，我的老闆會在吃過午餐後對著我們破口大罵：「我們以前只有兩個人也是一個月六十萬，現在都快七個了還是六十萬嗎？」或者他會輪流把我們叫進辦公室，說些不著邊際的話，直到我們都忘記他原本要說的是如何提升業績云云。為了增加業績，我必須比以往更加辛勤地工作，但那並沒有使一切改善，好像我完成的文件最後都被丟進火爐燒掉了，所以才沒有為公司賺進任何一毛錢。
因此，在老闆將我叫進辦公室，和顏悅色地請我調整工作方式，好讓我們平常可以處理更多文件時，我絲毫不意外。
「我是不是跟妳說過，現在我們在家工作的那個員工歸妳管了？盡量用她，看要叫她一天看一萬字或是一萬五千字都行，妳得給她施加壓力，我覺得她太懶惰了。如果她工作效率太差，我打算要開除她。」
「但是有些東西並不適用這種規則啊。您說過，人不是機器，如果草草檢查過，那文件是會有問題的。」
我老闆對我舉起一隻手，表示他不想要理由。
「我以前的工作量比妳們多得多了，我很確定這是妳在安排上有問題。那不要緊，畢竟妳缺乏經驗，但保持學習的心是很重要的。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問我，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
我停止辯解，沉默地退出辦公室。
為了增加帳面上的工作成果，我只得想辦法把一個人當兩個人用，甚至不惜把工作帶回家。看見我整理要加班完成的文件時，那個拿湯匙的人興奮異常，毫不客氣地開口道：「我要跟妳回去。」
「你開心就好。」我有氣無力地說。
之後，陪我加班的除了冰水跟音樂，就只剩下這個拿湯匙的人。他歡快地花上一整晚用湯匙在我的腦袋裡把他的食物切成一塊一塊，吃東西的模樣活像他正在吃的是一大碗魚子醬。
他喜歡那樣說：新鮮的最好。
假如我休息得夠久，腦袋就會慢慢復原過來，所以那個拿湯匙的人偶爾也會避免給我太多壓力，這樣就能吃到更加可口的佳餚；但我實在有太多工作要做了，他好幾次都沒能按捺住興奮的叫聲，跳到我肩上扒開我的頭，粗魯地把湯匙插進去亂攪一通，然後大叫：「食物！食物！腦袋！」在這時候，假若我不抱著頭說「別這樣！很痛！你信不信我今晚不工作了？」他便絕不會收斂。
或許是發現我跟那個拿湯匙的人過於親近，我的老闆把我叫進辦公室，語重心長地向我說：「妳跟那傢伙太親近可不好。當然我並不是說不能親近，但妳太專心工作了，那傢伙可是沒有節制的，他會把妳的腦袋吃光光。」
「我試著趕過他。」我委屈地說：「可是他嫌別人的腦袋太乏味了，總是不肯離開我。」
「可不是嗎，妳什麼工作也攬在身上做，他當然喜歡妳了。」
我會那樣還不是因為沒有其他人可以分擔我的工作啊。我在心裡埋怨。如果我也可以學會怎麼假裝自己什麼都不會就好了，但要是那樣的話，難保我不會被認為是個懶惰的人然後扣薪水，我可不能沒有這份薪水──儘管它少得可憐，付過房租水電跟生活費後，幾乎只能買一本書了。
「總之，妳把一些工作給別人做，讓他多吃別人的腦袋。妳對管理這門學問還沒有什麼瞭解所以不明白，讓那傢伙吃別人的腦袋是最高宗旨──對了，」老闆話鋒一轉，拿起我寫得滿滿的加班表。「我們上個月業績不是很好，但妳寫了那麼多加班是怎麼回事？」
「因為有工作得做。」我誠實地回答。
「不，加班量應該是要跟業績成正相關的。況且妳應該知道，公司付不起加班費，所以工作少帶回去，那會讓那傢伙跟妳回去。下個月少報點加班，懂了嗎？」
「……懂了。」
我的老闆時常讓我無所適從，好比剛才他才向我說過少加班，下一秒卻又走出辦公室對著所有人歇斯底里地說：「妳們到底在做什麼？業績太差了，上個月數字那麼難看居然還有人敢報加班，加到哪裡去了？」
為了讓業績美觀點，也為了應付我那些可憐巴巴希望我可以再做些工作的同事，我還是幾乎每天都讓那個拿湯匙的人掛在我的脖子上，陪我一塊回家。畢竟除了我，同事們都有家庭，晚上都比我忙碌得多，孑然一身的我找不到任何不加班的理由，那個人樂得天天都拿我當糧食。
除了加班，我還會收到從地球另一端寄來的郵件，當然都是在半夜。
某天半夜，當我打開燈看收到的郵件是什麼內容時，那傢伙居然又騎到我肩上，拿出他那一百零一隻湯匙，說著「火車進站囉」一邊將湯匙伸進我腦袋。我暫時無暇搭理他，因為那封信是客戶的終止合作通知──信上寫道，由於我們的翻譯水準太差，他們往後決定找其他人合作。
這消息讓我幾乎暫停呼吸，直到我很確定頭上那人的湯匙幾乎戳到小腦裡去，讓我摀著太陽穴發出呼痛聲。
「哎！」我痛得噴出眼淚。「天啊，你能別這樣嗎？我是說……我等一下還要睡覺耶。」
「很抱歉，不行。」那人粗魯地舔了舔湯匙，把沾滿口水的湯匙又伸進來。「我聞到妳的腦袋開始運轉時那種香香的焦味了，妳思考時，我就會聞到這種味道。妳知道嗎？妳這好腦袋時常有那種好香好香的焦味兒，我真希望妳一輩子都不停工作。」
「哦，殺了我吧。」我倒在床上，苦思著該怎麼面對老闆的怒氣。
幸好隔天老闆沒發怒。或許是他認為一旦他對我發火，我就會跟前幾個人一樣灰頭土臉地決定走人，好讓自己的肝可以再多用幾年。
跟著我久了以後，那個拿湯匙的人開始不知分寸，時不時把湯匙往我腦袋深處掏挖，跟試著把龍蝦吃乾抹淨的饕客差不多。那種疼痛讓我很難好好工作，導致我有一段時間都很容易突然哭泣或發怒，我住在外地的父母打給我關心近況時，還以為我得了憂鬱症。
「哦不，妳肯定只是需要出去走走、多交些朋友。」
「妳跟我們不一樣，記得我們總說要找腦力活做嗎？」
為了鼓勵我，我父母一搭一唱的，拚命想讓我理解不靠體力維生是有多麼值得慶幸，我真想讓他們也給我頭上這傢伙挖幾下腦袋。
「聽著，女兒，我們拚命賺錢供妳念大學，就是為了妳可以做這種工作。別像我們兩個老人家，一輩子都在吃身體本，現在老了不中用，假日想出門走走都沒有力氣。這種只需要動腦的工作才是最好──」
「我恨我的工作。」
我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掛上電話，想著我是不是該去睡一覺，好讓那傢伙暫時把我的腦袋關上。好在那時我還能透過睡覺來逃避他，只要沾上枕頭，我就會跟個小寶寶一樣睡得又香又沉，連做夢都沒有力氣。
聽見我的抱怨，那個人只是含著湯匙，幸災樂禍地說：「哦，妳不討厭妳的工作。跟其他人比起來，妳的工作已經挺好了，雖然薪水少了點、工時長了點、壓力大了點，但反正憑妳的水準，這工作也算是配得上妳了。假若拋下我，妳肯定會後悔的，我喜歡妳的腦袋，可我並不是非吃妳的腦袋不可。外面有那麼多新鮮的、無處可去的好腦袋，我真愛這個國家。」
那個人吃了十幾年的腦袋，他說的話很有說服力。所以我把打到一半的辭呈丟進了資源回收筒，然後不顧他的抗議跟隔天要交的五份稿子，上床睡覺。
我原以為，一旦我習慣了這種工作模式，生活就會越來越輕鬆。
但我錯了。
我習慣的只有無止盡的加班。
跟我相處久了以後，那個拿湯匙的人已經不再不知分寸地把湯匙戳進我腦裡，而是一點點慢慢掏挖著，像是堅持把布丁上的焦糖留到最後的孩童。公司裡、白天、夜裡、週末時、在車上，只要我抱著筆記型電腦毫無笑容地敲打鍵盤，他就會抱著我的頭，滿足地邊挖邊嘆息，說我是他看過最持久又最美味的腦袋。
「你什麼時候才要滾？」
「妳老闆徵新人的話我就考慮。」
但就算我的腦袋是那麼持久又美味，也不免落到逐漸乾癟空無的命運。最近，我開始有偏頭痛，我想，那是因為我的腦袋裡已經空空如也，那人卻並沒有停止掏挖。有時我會突如其來地驚醒，因為那人一天比一天更貪婪，甚至會用湯匙戳我的腦殼，好讓我起來工作，供他享用。為了抗議，我總會用枕頭蓋住耳朵繼續睡，卻發現我一醒來就開始擔心工作的事情，根本無法睡著，只得悻悻然坐在電腦前面，開始打字。
「下次不准你再戳我腦袋把我弄醒，你信不信我今天不工作了？」
顯然我的威脅對他來說已經不痛不癢，拿湯匙的人只是學我老闆聳聳肩。
「我賭妳不敢，妳的進度只要落掉一天，後邊就會全部亂成一團。」
他說得對，我不敢。
這一兩週，我白天校稿晚上翻譯，工作速度是平常的兩倍有餘，大概是那種跟馬達過度運轉時產生的焦味影響，那人不管我虛弱的抗拒聲，哼著嘉禾舞曲一把扯住我的馬尾，打開我的頭頂。冷氣乾燥的風吹入我的腦殼，在被湯匙挖出的坑坑洞洞中穿梭，彷彿在唱著朝向滅亡的行進曲。
「……到嗎？」我同事搖了搖我的肩膀。「我說我明天要請假，妳有聽到嗎？」
「什麼？」我搖搖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妳為什麼又要請假？──算了，當我沒問。不過我們明天那麼忙，妳能不能改天再去？事情太多了，我處理不──」
「哦，別傻了，雖然其他人不懂英文，但是妳還是能讓她們做一些簡單的工作。」
是啊，簡單的工作。我想。我還得想出一些簡單的工作，算了吧。
「所以我才不吃她的腦袋，她太懶散了，腦袋吃起來跟棉花糖一樣，噁。」那個拿湯匙的人嫌惡地說，一邊用湯匙的邊緣把我腦袋裡剩下的東西都刮起來，刮得我又開始頭疼。
「別刮了，你就不能讓我休息一會嗎？」
我揉著額角，點開信箱中的六封新的信，一萬字、五千字、八千字、三千字、兩千七百字……又是無止盡的估算交期、尋找譯者、考量成本。最後我決定把一半帶回家，白天還有其他人的工作得做，至少晚上我可以保留給自己的客戶。
就在決定好的那一刻，我頭上那個人發出歡樂的尖叫，突然開始不停用湯匙刮我的腦袋。裡面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他把我的頭刮得幾乎見骨，劇痛讓我大叫起來。
「住手！我說住手！住手！你這該死的東西！住手！」
所有人都詫異地看著我，像是我突然發狂了。我打開大門衝到頂樓，把沈重的鐵門在我身後關上。不，我絕不是要跳樓，我只是想遠離那一切，遠離沒有盡頭的工作跟生活，遠離乏味的成人世界，遠離我背負的種種。
但我始終遠離不了那個挖我腦袋的人。
我靠著鐵門滑到地上，沒有哭泣，只是一再哀求那個人停止，甚至沒有感覺到肩上的重量慢慢減輕了。
「傻姑娘，我早就下來了。」
那人站在我面前，雙手背在後面，沒有五官的臉上是嘲諷至極的表情。
在此同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似乎沒人發現我跑到頂樓，乾脆使用手機連絡我。我看了看螢幕，知道我並不想接起電話，於是將它倒蓋在地上。
「其實解脫的方式從頭到尾都一樣，就那兩種，不過說起來都是離開這裡，」他指著下面，公司的方向。「──或這裡。」
他張開雙手，比向外在世界的一切，閃亮的金屬湯匙指向逃脫的通道。
越過鐵欄杆可以直接到一樓，甚至不必按電梯按鈕。
「但我知道妳並不敢的，不論是哪一種，妳只知道巴巴地領那㿜得可憐的信封袋，你們這些年輕人都一樣膽小。把頭低下來，我餓了。」
手機再次響起，我沒接，輕快的鈴聲就像殺人魔享用受害者時的背景音樂，在那個沒有臉的人剖開我的腦袋時，像要穿透我的鼓膜那樣播放著。
「別這樣，拜託你。」我抱住頭，那人執拗地從我的手指把湯匙伸進去。「我說別這樣，裡面已經空空如也了，你已經在刮我的皮了，拜託你住手。」
「很抱歉，不行。」
一直到我頭暈目眩地醒來，我才發現我昏倒了，儘管只有數分鐘，我還是緊張地回到平常的狀態，拿起手機走回公司。沒有人問我去了哪，但有人提醒我，剛才又來了兩份新文件，請我看看能不能排進校稿的時程表，我才聽到文件的內容，就知道這個週末又泡湯了。
之後的所有事情都模模糊糊，我忘了自己有沒有交完所有稿子、忘了自己下班時有沒有打卡，甚至忘了有沒有記得向老闆遞辭呈。我只記得自己一路走到最近的超市，買了好幾大袋奇異果：綠色的金色的、好的壞的甜的酸的、完美無瑕的掉在地上摔爛的……我幾乎買了整超市的奇異果，在我騎車狂飆回家的路上，多出袋子的部份掉在路上，被後方跟上的車子碾過，砰地發出汁水四濺的聲音。
回家後，我把奇異果統統切開，裝在一個大臉盆裡。然後我開始吃，吃得滿臉都是奇異果汁，因為我好羨慕那個可以把我的腦袋當做奇異果挖個不停，挖到只剩果皮仍不停手的人。我瘋狂地吃著奇異果時，腦袋裡仍然無法阻止地想著工作的事情，就像懂得自動排序的時間表，已經決定好待會要做的第一件工作，那讓我頭上的人也跟著拿起湯匙開挖。
有人按了門鈴，我不管自己滿手黏膩，就走去應門。
是房東，來收房租，他似乎被我的表情嚇到了。
「你吃奇異果嗎？」
我把湯匙遞給他，然後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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