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塔中的怪物〉
當森林陷入黑夜,樹木招搖著枝椏的時候,還未離開森林的人就會迷路了,因為這裡是個沒有月光照耀的地方。
月亮很久以前就已經不在了。太陽苦苦追求月亮不成,便在日夜交替時,也就是他和月亮換手時,抓住她潔白的手臂,將她吞進肚子裡。
自此,夜晚就失去了光明,貓頭鷹也失去了吟詩的對象。
太陽吞下月亮以後覺得好孤單。他以前只能遠遠看著月亮,他好幾次向月亮表露愛意,卻得不到她的回應;現在他仍得不到她的隻字片語,卻連她的倩影也失去了。可憐的太陽,假若他不是非得在晚上熟睡,就肯定能發現,月亮總是彎下腰和貓頭鷹互訴衷情,並不是所有女人都愛會寫情詩的男人,但月亮就吃那一套。
太陽吞下月亮以後,總在夜裡抱著肚子哭泣,那是他最能接近清冷冷的月亮的時候。他多麼想念美麗的月亮,她現在卻隨著時間過去,在他胃裡一點點變成被腐蝕的肉塊了。
「不行,我後悔了。」某天,太陽自言自語道,一邊摸著肚子。「我決定了,得不到月亮的愛肯定不比再也看不見她要痛苦,我想再見到她。就算她是那麼高傲又善變,一點點注意力都不肯分給我,我也不在乎。」
太陽拔起一棵白樺樹,將它塞到自己張得大大的嘴巴裡,如鯁在喉似地讓樹枝戳進喉嚨深處,直到一股酸意湧上喉頭。日落時,他期盼地將反胃時流進嘴巴的東西哇地一聲吐出來,希望可以看到渾身髒兮兮卻依舊如同女王的月亮,最好她能瞪他一眼,要他給自己一條手帕擦臉,那就太完美了。
但他失望了。弄髒草地的不是沾滿他胃中酸液的月亮,而是一大堆肉塊和一根彎彎的脊椎骨──可憐的月亮,那就是她僅剩的全部。她在太陽的胃裡待得太久,早已失去了以往的姿態。太陽失望地將那些吐出來的東西留在林中的空地,逕自回到山的後面去睡了。他的哭聲把築巢在懸崖上的老鷹弄得幾天都沒睡好,但那可是太陽,所以牠們一點也沒敢抱怨。
月亮已經死了,那是毋庸置疑的,可她剩餘的肉塊卻忽然蠕動起來,像是想要組成身體那樣,往那根巨大的脊椎骨爬去。要是這景象讓夜行性的蝙蝠看見,它肯定會尖叫一聲,往後栽進老樹的大樹洞裡頭。
那根骨頭已經被胃酸腐蝕出好多個洞,但裡面有很大的空間,那個肉塊鑽了進去,很舒適地睡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火烙般的劇痛襲上,將肉塊逼得驚醒過來,它連忙抖動像是集合了世上所有脂肪般的身體,想知道究竟哪裡受傷了。然後,肉塊位於骨頭底端的眼睛睜了開來,位於骨頭中間的嘴巴則發出毒蛙一樣的尖叫──天哪,它位於骨頭頂端的身體居然在發光,那光好強烈,然而在那光的中間,卻是無止無盡的痛楚。
肉塊讓自己的意識從身體各部份聚集到那光附近,發現骨頭內部有著一些事物。以人們更能理解的方式說的話,那裡有兩樣東西:一盞巨大的油燈,以及一道連接骨頭頂端與底端的樓梯。肉塊將受傷的地方移開,發現自己原來是不小心把肥大的身體擱在油燈尖銳的裝飾上而被割傷,從傷口中流出膿黃油脂,滴在油燈裡,燈就不可思議地燃燒了起來,光芒幾乎有月亮的百分之一。
肉塊並不喜歡受傷,儘管它出於某些自己並不明瞭的原因,強烈地懷念著發光的感覺。它小心地將身體從油燈上移開,圍在炙熱的燈畔,又舒適地睡了過去。
「……看哪,光就是從這裡來的,這裡一定是一個『燈塔』。」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一個聽來充滿冒險精神的聲音喚醒了肉塊,它的耳朵和眼睛交換位置以後,就是離地面最近的地方了,所以能聽得很清楚。它悠然地醒了過來,好奇地讓眼睛從蓋滿了整座樓梯的身體爬下去,看看究竟是誰在說話。
骨頭底端的入口站著一個人,那個人正將手放在額前,用站在船頭的水手似的姿態看著骨頭頂端,以及從那裡放出的耀眼光芒。
「啊,自從太陽──不行,我們可不能說太陽的壞話,如果他被氣得不願意出來,那我們就連白晝都要失去了──自從月亮消失以後,這森林就再也不適合在入夜後行走了,多可惜呀。但是,這裡什麼時候矗立起這麼一座偉大的燈塔的?不管是誰蓋起了燈塔,我一定得代替所有人好好地感謝他。」
因為油燈周圍部份的身體還能感受到熱度,肉塊知道,油燈肯定是從自己睡著時就一直無歇無止地燃燒至今。因為那燈是吞食了它的部份而放出光明,它便立刻把嘴巴也挪到骨頭底端,毫不謙遜地向著那個人這樣說。
「我接受你的感謝。」
「啊,」對方滿意地說:「我就知道這裡肯定住著一位紳士,不,或許是位小姐?無論如何,請讓我好好地向您致上最──我想我這樣問肯定很失禮,但是尊敬的閣下,請您伸出手,好讓我與您握手致意。」
肉塊渾身都在抖動,好不容易才做出一個很類似手的條狀尖端,伸到旅人面前,為了能更好地和對方溝通,它還特地把眼睛、嘴巴跟耳朵都挪到尖端上。
顯然這不合乎人類世界的禮節,因為那個人被它嚇壞了。
「我……我想我這樣問肯、肯定,肯定很失禮,但尊敬的閣下,您伸出的是您的手嗎?」
「啊,是。我該伸出另一隻手嗎?」
「不!……不,是我錯了,我想我們不握手了。」那人開始後退。
「我以為你想感謝我跟這座燈塔呢。」肉塊覺得有點被冒犯了,原本想跟對方握手的那隻「手」上所佈滿的上百隻眼睛不開心地同時眨動。「好歹這光是燃燒我身上的油所發出的啊,你不是要為此感謝我嗎?」
「不!不!是我錯了,很抱歉我打擾了你!我很抱歉!」
那人背對燈塔溫暖無私的光芒,像個被當場逮個正著的偷兒那樣,飛也似地逃走了。隨著那人的腳步跟身上的包裹落下的,還有一個肉塊新學到的字眼。
怪物。
當森林陷入黑夜,樹木招搖著枝椏的時候,還未離開森林的人仍然不會迷路,因為,儘管這裡是個沒有月光照耀的地方,卻有一座足以替代的明亮燈塔。
但是,燈塔裡有個醜陋的怪物。
起初這並不是誰也知道的事情,但怪物又遇到了幾個被燈塔吸引而來的人,不信邪地試著與他們接觸後,附近來的人們不約而同都說,它是一個怪物。它很失望,只好退回塔裡,從燈塔邊的樹叢收集樹枝,把燈塔的入口跟窗戶都封上,只留下頂端那個投出油燈光芒的大洞。
幸好,人們雖然討厭它,卻不討厭光。於是怪物明白到,自己可以靠著製造光芒,讓毫無價值的它產生一點意義。儘管製造光使它必須忍受巨大的疼痛,必須將它肥滿柔軟的肌肉靠在油燈尖銳的飾邊上,將肌肉片片削下,好讓油脂滴在油燈上,它也甘之如飴。
它的數百隻眼睛,無時不巴巴地從沒完全封死的縫隙窺探著外面,希望自己總有一天可以像人類那樣地被接納、被喜愛。於是它努力製造光,儘管那舉動無非是一種罔顧自身的摧殘。
如今,即使有人靠近過來,藏身在燈塔中的怪物也不敢主動向對方搭話,深怕嚇到他們。它只要能看著那些人,幻想自己也像那些人一樣普通地可愛又可恨,便已十分滿足。偶爾為那滿足增添色彩的,是森林中可愛的小動物,牠們的眼睛像是缺少了什麼功能,並不畏懼長相醜陋的它,反而異常親近地靠過來,親著它像是手指的肢體末端。野兔會溜著圓圓的大眼睛歪頭看它,而松鼠會不時帶幾顆小松果,像是為了紀念這段微小的友誼。
對怪物而言,能夠幫助到別人,讓自己的存在產生意義,就已經是它生活中最大的幸福。它還有一點點隱約的、沒有被胃酸腐蝕的記憶,正在喃喃自語似地說:「我好懷念為萬事萬物灑下光芒的那些夜晚。」為了讓這個記憶的主人不要在深夜嗚咽似地低吟,怪物努力地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幫助尋著燈塔的光而來的人。
有一天,它遇到一個很特別的人。那個人跟它第一次遇到的人好像,兩人同樣都朝著燈塔說話了。
「嘿,你在那裡頭過得怎麼樣呀?」
怪物默默地因為有人與自己說話而驚喜,但不敢回應。
那人又說了。
「我知道裡面有人的,你是誰?」
怪物將嘴巴所在的肢體末端壓在身體下面,免得自己忍不住回答。
那人像是感到無聊,便走了。
怪物用分配到二十九個眼睛的肢體末端撥開窗邊的樹枝,確定那人走了,鬆了口氣,同時又有點失望。倘若它更勇敢一點,或許就能讓那人待久一些了。但它只是徒然錯失了這個機會,真是愚蠢。它暗自責備自己的膽小,又因為不需要再被稱呼為「怪物」而感到慶幸。儘管寂寞比缺水季節的莓果還要酸澀,被發現真實樣貌的屈辱卻使它更加難以承受。每當陷入這種苦惱時,它就會揚手找來野兔跟松鼠,讓牠們幫助它暫時忘卻這些煩心的事情。
在怪物幾乎要忘了那個人的時候,他又哼著異地的曲調回來了。
「喔!我想起來了,這裡有個燈塔,我上次聽說了,燈塔裡有個怪物──但我可不信什麼胡說。嘿,燈塔裡的傢伙,你是個怪物嗎?」
「即使我是,我也不會承認的。」
忍不住這樣回答後,怪物才用沒有分配到眼睛的肢體末端,拍打那張不加思考就說話的嘴巴。這下可好,它還沒有準備好認識這個人呢。
「哦,可不是有人嗎?聽起來你並不像個怪物啊。」那個人走近了一些,這讓怪物非常緊張,但伸出手阻止他過來,肯定會露出馬腳。
它猶豫著回答:「……難道沒人跟你說過,怪物的聲音一向是很美妙的嗎?我們也只有這聲音算得上優點了。請你別靠近燈塔。」
「為什麼?」那人又走過來了一點。
「不然你以為那些人為什麼會那樣稱呼我呢?我是很醜陋的。」
「好吧,那我就站在這裡。」
怪物沉默下來。真奇怪,剛才它心中居然閃過一個想法,希望那個人繼續走過來。不知道它的真面目而想靠近的人類是那麼多,知道它是個教人恐懼的東西卻還想接近的人卻一個也沒有。難道它剛才在期待這個人跟其他人有所不同嗎?
無論如何,這個人是第一個願意和它說話的人,雖然他似乎很忙碌,所以好幾個禮拜,甚至幾個月才來一次──這個人總是說「我認為我們是好朋友,你那樣認為嗎?」,怪物不敢真的回答,但會在心中大喊著「是的、是的」。
話雖如此,他並不常來找它,因為他很忙碌。
起初,怪物還會跟這個人埋怨,因為它以為自己是有資格抱怨的,不過這個人表現得毫不在意,彷彿怪物所在的這個燈塔,這個靠著它血肉而綻放光芒的巨大燈塔,只是他的一幢別墅。
「我以為你說你很想我,所以很快就會回來了。」
「我很想你呀,但是我還有幾百條心弦,分別想著其他事情呢。」
或許是怪物抱怨得太過頭了,那個人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再出現。怪物只得靠著數算自己究竟有幾隻眼睛消磨時間,在遇到那個人之前,自己究竟是怎麼活過來的呢?就算是睡覺,它也會一下就醒過來,如同野獸口水的濃稠眼淚,從幾百隻眼睛淌出,但它絲毫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流淚。
那人再次出現時,它高興不已,卻還是只說抱怨的話。
「我以為你說你很想我,但你似乎忘記我了。」
「我當然沒有忘記你呀,只是我得經常去看看外面,你也該去看看外面,這個世界多麼有趣,你不去看的話就太可惜了。」
「我不能離開這裡的,這個燈塔就是我的全部。假如離開這裡,我一定會死掉。」
「你太封閉了。但是,哎,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的權利,我不介意。」
或許是終於厭倦了燈塔,厭倦了燈塔周圍的白樺和柏木,那個人再次離開以後,時光如同靜止一般漫長。感覺自己比什麼時候都要孤單的怪物,開始對著野兔和松鼠自言自語,聽見有人靠近的聲音才會閉上嘴。後來,它開始想,是不是應該把那個人誘騙到燈塔附近來,把他殺死吃掉,這樣他就不會再離開它了。
發覺自己有這種想法時,怪物很害怕,想縮到一個黑暗的角落,卻因為太過肥胖而差點擠倒油燈,結果又受傷了。
它體內殘留的記憶張開嘴巴發出尖叫,只差沒用細小的牙齒撕扯它的肌肉。那些嘴巴全都在吶喊:怎麼可以把喜歡的人吃掉?你忘了嗎?忘了嗎?忘了嗎?你是從什麼剩下來的?你難道不能對那種黑暗的佔有慾感同身受嗎?
那天晚上,燈塔的光很微弱,因為怪物縮在燈塔頂端的一角啜泣自責,沒有心思維持油燈的光。
而隔天,燈塔的光異常明亮,幾乎要抵得上月亮原本光芒的十分之一──怪物為了贖罪,而將全身的重量壓在油燈尖銳的飾邊上,撕裂自己的身體,製造更多更多光芒。它深信,自己只要製造更多的光,就一定不會被逃避,至少會有人為了光而來,只要有人為了光而來並且感謝那道指引他們的光,它就不會再痛苦了。
但是,決定忘記那個人的時候,他又出現了。怪物只分配兩隻眼睛給朝向窗外的肢體末端,落寞地注視著正在吃莓果的那個人。好幾年不見,他容光煥發,因為遇見了各種各樣的人事物而顯得更成熟老練。這讓它自慚形穢,只能用嫉妒的口吻啞聲說道。
「我以為你說你很想我,但你已經好久沒有來見我了。如果你不喜歡見到我,那我們就再也別見面了。我知道我很醜陋的,我只希望,你在經過這裡時能夠想起我說話的聲音。」
「瞧瞧你,多久不見,又更悲觀了。我哪裡說過我不喜歡見到你?就算你認為自己沒什麼優點,至少跟你聊天是很愉快的。」
「我知道了,除了聊天以外都是不愉快的。我想,那是因為我太醜了。」
「別說你很醜陋,總看著自己的缺點你就不會快樂了。不快樂的話,你會變得更醜的。」儘管那人並不曉得它的相貌有多可怕,仍舊坦然地說。
「即使我醜,你下次也還會來見我嗎?」
那人聳聳肩,不回答就走了,沒有聽到怪物之後說的話。
「你能告訴我,我是一個可以被喜愛的人嗎?」
於是巴巴地盼望的日子又開始,怪物用來修葺窗戶的樹枝在淋雨過後發芽了,長出可愛的心型綠葉,它折下一段樹枝,送給偶然來拜訪自己的野兔。看見兔子叼著樹枝跑掉了,它感到一種微小的滿足,然後又失望起來──看它這記性,要是上次記得送給那個人一根樹枝,或許他就會因為看見這樹枝而記得回來了。
為什麼怪物總是知道說一些抱怨的話呢?或許那是因為它在心裡明白,即使哀求對方,他反而會感到嫌惡。它已經不受到人類尊重,並不想再把自己貶得更低。
就在這時,它決定離開燈塔,或許太陽已經不會再想吞噬它了。外面的世界是很美麗的,它也想用自己的幾百隻眼睛去欣賞。
怪物第一次打開燈塔的大門,伸出一點點身體,有點熱,但陽光確實是熱的,在夏天熱得可以煎蛋、冬天則熱得讓人心暖。
它一點點挪動身體,直到鼻子能夠嗅聞青草的香氣、舌尖可以觸到周遭的水汽,而身體可以碰到鮮嫩的野花,啊,終於完全出來了,要是可以像人類一樣躺在草地上──
好燙!
陽光像是發現了怪物的存在,熱度突然教它無法忍受。它尖叫著想逃回塔裡,可牠的舊傷忽然全都迸裂開來,傷口流出來的油一下就被太陽照得燒灼起來,這時,殘存在它體內的所有恐怖的記憶都一同開始慘叫,彷彿它又回到了太陽陰暗灼熱的胃袋,從頂端滴落的沈重胃液,把它的身體打出大小不一、嘶嘶作響的冒煙孔洞。
不行,太痛了。必須逃走,必須逃回燈塔裡,躲回溫柔冰冷的黑暗中。
這種痛楚宛如詛咒的烙印,深刻地讓它明白到自己並不屬於這個美麗的世界。它可以製造光去參與其中,自身卻是不能對其加以干涉的。
野兔看見它掙扎扭動,連忙擔心地跑過來,卻讓亂叫亂抓的它給一掌拍成了肉醬。拍死野兔的那隻手分配到了五十一隻眼睛,使得怪物清楚看見了野兔的眼珠噴出眼眶、牙齒散落一地、內臟從肚臍眼噴出來的瞬間,悲痛得說不出話,只得連滾帶爬逃回燈塔,發出悽慘、負罪的哀號聲。
怪物的哭號持續到了夜晚,要不是有管理燈塔的職責,它會連哭幾天幾夜。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出外,就此以難堪的失敗告終。它挖出了目睹野兔死亡的那五十一隻眼睛,將它丟在油燈上燒成黑炭,終至灰燼,然而那樣依舊無法讓它忘記自己的過錯。
幾天後,那個人最後一次來到了燈塔前。
怪物已經沒有力氣再感到寂寞了,它只希望獲得平靜,它再也不會妄想著到外面欣賞這個世界了,它寧願繼續在燈塔中,憧憬著外面的景色,想像自己在那景色中攤開肥胖的身體,舒適地睡著的模樣。
那人的到來僅是一顆投入大海的小石子,激起了不到一秒的漣漪。
怪物最後一次,開口向那個人說了。
「我以為你說你很想我,但你已經好久沒有來見我了。你能說你討厭我嗎?這樣子,我就不會再期待見到你了。」
「我怎麼能做那麼殘忍的事情呢?我並不討厭你呀,我只是沒有喜歡你喜歡到必須一直待在你身邊不可而已。」
「你今天就要走了嗎?」
「事實上,」那人推了推單邊眼鏡,拿出懷錶。「再過十五分鐘我就該離開了。」
「你為什麼來找我呢?」
「哦,因為認識你這樣的傢伙,於我在外誇誇其詞是很有用的。你肯定無法相信,大家討厭怪物,卻又對怪物很好奇,我不過是隨口拿跟你談過的話題去稍微加油添醋,他們就以為我是馴服了怪物的勇士呢。」
怪物聽完這段話,便咬住自己的舌尖,任由十五分鐘的時間悄然過去。看著那人離去的背影,怪物毫無知覺地流下野獸口水般的眼淚,將身體繼續壓在油燈尖銳的飾邊上,製造在夜晚吸引人們過來的光。
儘管那無非是罔顧自身的摧殘,它也一點一點地,像是看不見自己生命的終點那樣,用自己的血肉製造著光,試圖為自己毫無價值的生命,創造意義,終至一切都枯竭殆盡。
它躲在光的後面,棲身於寂靜而陰涼,孤單卻安全的黑暗中,想像著繽紛的世界、想像著歡鬧的人群、想像著自己在其中翩翩起舞、高聲歌唱的樣子,閉上數百隻剩餘的眼睛,靜靜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