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個夢。
房間的門忘記關了,我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那個人沒有形體,從頭到腳都是烏漆抹黑,可以透過其中看見這人身後敞開的房門。我看著他的臉,他向我伸出手,不知怎地,我直覺就認為這個人正在調皮的笑。
沒有心機,沒有質疑,更沒有任何困惑。我習以為常且反感又害怕的一切人性,在那無害的笑容中我分毫都看不見。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正活潑地跳動著,而且越來越快。對,就像那時候一樣,就像那時讓我深刻明白那是絕對不會收回去的手......
碰不到啊。
既不是因為他是黑影也不是因為誰後退了,比較像是「毫無瓜葛」的感覺。我想他伸手的對象大概不是我吧。
如同以往的夢,我還是發不出聲音。那人的手就這樣停留在我的面前而我卻怎麼樣都抓不到,很快的,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這人也不是在對我笑。
可是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確認黑影的眼珠子是朝哪個方向看,難不成房間裡有別人在嗎?不可能吧。
他笑得愈加燦爛了,我的心情也離谷底愈加接近。
是啊。我怎麼現在才想到。
為了消除不安,你救的是自己,而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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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惡夢嗎?」
女子放下手裡近期很受內行人喜愛的旅行日記,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本來就沒心情看還是看到出了神,那本書的頁數已經反覆在第二百六十四與二百六十五頁之間被反覆翻閱上好幾次了,前者是上章【落魄皇后哼的曲】的結尾段落,後者是新章節【會笑的乞丐】。據說作者本身是位高齡一百四十多歲的年邁矮人,他在楔子中便簡短寫道出書原因:
『我的家人們與摯友都在一次意外中不幸離開這個世界。我找不到另一個可以訴說我所看見的事物的對象,所以我寫了這本書。感謝總編列夫塔夫先生的無私贊助,最後,願祢們幸福。』
「魯吉?」她收回本想拍上男人肩膀的手,並試著改用聲音試探。
但男人僅是稍微挪動身體,微張的嘴唇貌似正喃喃自語著夢裡讛言般的出聲,一點都沒有察覺對面女子擔心的模樣。
『這是我最喜歡的曲子。假如我兒子仍活著,也該有你這麼大了。』
索娜是很少將自己的情緒融入書中的女人,她喜歡冒險,喜歡盜墓之類的鬼怪傳奇,這樣安靜的書她其實是很少去接觸的。「魯吉......」她微笑著說,「只是如果啦,如果我有一天不見......你不可以哭喔。」
「索娜阿姨!!」
「小瑞!那是姐姐不是阿姨啦!!」
「......」
年輕最大的好處大概就是無憂無慮吧,就算有煩惱也是很奢侈的那種。一女一男兩個小孩子帶著跟兩位大人壓根不同的燦爛笑容飛奔而來,女孩子似乎年紀大了點,男孩子則很明顯就是還沒上小學的幼齒臉,令人高興的是,小朋友們都長得非常討喜可愛。也難怪沒有什麼人真的認為他們的父母其實相當惡質了。
「小瑞,」索娜闔上書笑道,「我是姐姐喔~」
「可是衛兵說......」
「我、是、姐、姐、喔。」
「......遵命,索娜姐姐.......」
她才不介意自己無意中造成小孩心頭出現陰影呢,「這才是乖孩子~」她只是真的認為自己還很年輕罷了。
這時男人爬起身,邊抓頭邊努力用最快的速度理解目前狀況。他眼前有上司,兩個小朋友,還有......「什麼阿姨什麼姐姐......?」
「哎呀,你也該醒了,」老闆娘撥開長髮,一個漂亮轉身又回到平時那神采奕奕的威風樣貌,「該出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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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說哪裡的活動氣氛最符合當下節日的話,絕對非絲凡拉莫屬。當大家都在報復情侶時只有這裡仍開開心心地為閃光歡慶,當另外兩個星球都處在混亂與激烈中,也只有絲凡拉像遠離塵囂般的安靜又和平,彷彿此處從誕生的瞬間便和其他星球沒有半分關係。
雖然兒童節早就過了十幾天,魯吉還是沒有忘記一個月前自己答應過別人的事情。當初也是在絲凡拉,他渾渾噩噩的參與幫人寫信或情書的活動,就在心灰意懶之時,一個八歲左右的小女孩來到他的面前,表情無奈的說自己跟弟弟等不到媽媽回家所以才過來拜託工作人員寫信,希望能通知姐弟倆的母親其孩子現況。
在魯吉眼裡,小姐姐年紀輕輕卻能夠不慌亂地說出這種要求,可以想見她平常照顧弟弟的時間遠多過親生母親,他聽得出,女孩的語氣顯然並沒怎麼指望媽媽真的會回家來。
當親情變成對一個孩子而言可有可無的存在時,那可比從未存在過來得更悲哀。
「魯吉,我要那個!」
「我要香草口味!」
「小可小瑞,走太快了。」
估計這是目前絲凡拉還在過兒童節的人之中最不像父子的父子了。
兩個小朋友各牽住魯吉左右兩邊的手,一個興奮地忍不住走走跳跳,另一個則是搖頭晃腦的欣賞各處景色。乖巧懂事的他們每天除了上學和打零工以外便是吃飯睡覺寫作業,幾乎沒有出去玩樂的機會,好不容易等到這個能讓小孩子快樂享受的日子,艾可跟艾瑞克當然會想一起慶祝。他們不介意兒童節是不是已經過期,反正要不是剛好有魯吉的承諾,沒有大人隨行陪同的小孩基本上是不能參與兒童節活動,所以姐弟倆其實已經非常開心了。
「魯吉。」小瑞突然開口。
魯吉愣道:「嗯?」
「你為什麼不跟索娜阿......呣,跟索娜姐姐走一起呢?」
咳。就那麼想叫錯嗎?索娜默默走在一大兩小後頭,不是因為討厭,只是覺得和員工走在一起還牽孩子的畫面之於自己是太快樂的事情。尤其小孩子只會讓她不得不想起自己久遠前曾許下卻永遠不能實現的某個幸福願景,距離越近失落感就越重。
「廢話,因為我不想。」魯吉死目道,「請給我兩份,巧克力和香草的......等等,」他轉而對攤販老闆說,然後像想到什麼似的喊,「索娜,你吃不吃?」
不過在後方慢步的老闆娘像沒聽見一樣,仍是臉撇向一邊地看著風景發呆。
「什麼鬼?」察覺上司不對勁,他又叫了一次。「索娜!」
思考到半途的索娜被突如其來的呼喚給驚得渾身一震,「嗯?!」她說。
「妳要不要吃冰淇淋?」
「冰淇淋?」這殭屍頭殼運作是有多遲緩啊,難道不曉得不可以隨便叫女生吃冰嗎?「唉,不用啦。」
「喔。」
「孩子,您的冰淇淋。」
老闆和藹可親的笑臉讓魯吉感到安逸愉快。這位年過半世紀的老先生有著一頭很健康的黑髮,沒人知道他在中央城賣冰淇淋多久了,只知道有些當地的青年有不少都是從小便吃他賣的冰淇淋長大的。
「可是魯吉不是喜歡索娜姐姐嗎?」
果然不能小看小朋友的記性。「不。我喜歡的不是她。」
小瑞不甘示弱,「可是牽手很像爸爸媽媽啊。」
「誰跟這臭女人像了!」「誰跟這死男人像了!」兩個幼稚的大人同時叫道。
兩人外表年齡再怎麼接近,彼此還是習慣將對方當作家人看待。某方面看來,他們是互相拯救對方的經驗太過豐富的摯友,但比起朋友,他們都一致認為說是家人的話應該更為恰當。
老實說,街上還帶著孩子在過兒童節的不只魯吉。
因為工作問題或排班亂七八糟而沒空陪伴孩子的家長數量在三個星球比比皆是,即便知悉絲凡拉有這麼歡樂的活動可以玩,大多數父母依然是選擇用「不能寵壞孩子」這個理由來安慰自己和搪塞孩子,於是長大了的青少年各個都像看待聖誕節般的不再理會兒童節,覺得比起過節,放假更為要緊。
「我先溜然後換你!」
「我要玩盪鞦韆!」
「你踩到我的手了啦!」
「媽媽說要輪流玩喔!」
公園遊樂場是小艾瑞克最愛的戶外場所,從姐姐回家跟他提有人願意幫忙找媽媽的時候他就一直喜孜孜的期待能到遊樂場跟其他孩子一起玩樂。
「姐姐!妳看我好高喔!」他爬到螺旋溜滑梯的頂端向下方悠閒坐在搖椅中的三人用力揮手,他的聲音一下子就被周圍其他孩子鬧哄哄的噪音給掩蓋,但他不在意。艾瑞克現在滿腦子可都是溜滑梯、攀爬架、蹺蹺板跟字母遊戲積木。
艾可的早熟讓她很早以前就不再進入遊樂場遊玩,她認為與其和弟弟一起在裡面玩,在有點距離的地方看著他玩她會更放心一些。
「魯吉......」艾可邊對弟弟揮手邊說。
「嗯?」
「謝謝你。」
「......」魯吉紅著臉,腦中滿是高興和愧疚交雜的複雜想法。好一陣子才頓頓的答道:「對不起。」
「沒關係的,」女孩笑道,「我本來......就不覺得媽媽會回家。為了我們回家。」
「嗯......」
「所以啊,」她走下搖椅,露出純真少女的笑,「真的很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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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這位與風霜歲月了無緣份的女士,她陶醉在自己手中鍊墜所含藏的美麗回憶之中而沒有注意到我的視線。我心想,這樣其實也好。她的歌聲太迷人了。
從我第一次踏入沒落貴族的家中、見到這位女士的那刻開始,她就以極為優雅的姿態讓我親眼見識何謂真正貴族的舉止禮儀和一切高貴的絢麗排場,即便這個家只剩她一個人在住。
「這是我最喜歡的曲子,」她對我微笑,「假如我兒子仍活著,也該有你這麼大了。」
「謝謝您的盛情款待,女士。」
回應禮不禮貌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吧。對皇后陛下來說。我拿起背袋,走到門口戴上帽子前最後一次朝她鞠躬。這是我當下所想到自己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
皇后早已死去,死在她建立的夢裡。
而她會繼續維持住這個夢,直到她能確定自己死後這夢仍能存於世間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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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天都一直看這一頁嗎......」
魯吉的正直沒有到對上司看的書即使好奇也不去翻看的程度。他輕輕放下書,皺著眉宇凝望索娜,然後緩慢地走出門。
盛情款待......是嗎。